贵重礼物,当下坚定不移地替汤圆拒收。裴衍祯面色秋风一凉似笑非笑道:“今日宵儿是寿星,收与不收自然宵儿说了算。”
言罢便捏了玉佩哄汤圆问汤圆要不要,汤圆怯怯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裴衍祯,伸出比玉更润的小手接过玉佩。裴衍祯一时笑开,堪比夏莲初放,清雅宜人。
我心下惶惶。
不消片刻,却见汤圆两手握着玉佩在手上绞玩了一阵之后又将玉佩递还给裴衍祯,我和裴衍祯皆是一愣,再看那玉佩仅余下光溜溜的一面白玉,而那缀玉的穗子却不知何时被汤圆给拆了下来握在手中。
原来,汤圆只是瞧上了那殷红的穗子,对这裴家传家之宝却并无兴趣。一时将裴大人扫得颜面全无,想来裴大人生平从未如此受窘,一时面色起伏不定。
彼时,汤圆瞧着裴衍祯白净微凉的面孔,突然怯怯冒出一句:“小舅公。”
裴衍祯闻言一怔,旋即眉间蹙紧,一层不易察觉的悲戚雾气浮上眼底,望着汤圆失神许久,之后俯身将汤圆在怀里抱了抱紧,初时不知是悲是怜是愧是慨的神色慢慢褪去,看着窗外天际处薄唇一抿漾出一抹莫名温柔的笑意,好似柔滑的丝带,看似缱绻无害一旦缠绕却又可慢慢夺人性命一般,我一惊,再看,那笑却已消散。 。。 。。
传家宝?小舅公?(2)
这是汤圆初次称呼裴衍祯“小舅公”。此后倒也不常这么唤,偶或一两回这么称呼。时日长了我才发现,每逢裴衍祯隐有动怒之时汤圆方才如此唤他,但凡汤圆一句“小舅公”兜头泼洒下去,裴衍祯腹中莫论再多隐怒亦会当下生生折损一半。
我与裴衍祯处过两年,晓得他有些茶壶罐儿煮饺子的性子,心中再多事情闹腾得沸反盈天,口中也不爱多说,面上更是一如既往地四月和风,瞧不出丁点端倪。好比茶壶罐里闷了一罐的饺子在煮,内里都滚得熟透了,那细细的茶壶嘴里愣是倒不出一星半点饺子皮。故而,我常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倒是汤圆一个小娃娃不知怎的有时跟个半仙似的总能觉察裴衍祯心绪起伏,但凡听到汤圆唤上一句“小舅公”我便晓得裴衍祯多半不高兴了。
此番汤圆连唤了两声小舅公,看来裴大人此刻不是有一点不高兴,而是很多很多点。可我瞧着他神情怡然飘逸,实在瞧不出半分不悦之兆。我正琢磨着,不防听得宋席远跨上岸轻轻一笑道:“裴大人来得正好,我还正预备送妙妙母子返家后便去写纸述状报官,不成想衙门老爷倒亲自上门了。”
“哦?宋公子有何冤情?”裴衍祯心不在焉淡淡瞥了眼宋席远,一边转头挑了眉尾看着我缓缓道,“妙儿莫不还想骑着这牛招摇扬州城一路返家?”一边伸出手要来扶我,“这水牛背潮气重,莫要让寒气入骨,下来吧。”
想几乎同时另一只修长的手亦放在了我眼皮下,“妙妙,扶着我的手下来吧。”却是宋席远也伸手来搀我。
我看了看这两只手,一个是握笔的手,一个是数钱的手,没得一个称心,便毅然决然扶着那滑溜溜的水牛背自己跳了下来。
裴衍祯云淡风轻优雅自如地敛回手,宋席远弯了弯嘴角委屈地收手去拧自己被河水浸湿的衣摆,拧下一把水后潇洒地一撩袍裾扬眉对裴衍祯道:“说起冤情,小的此番冤情可算得堪比窦娥六月飞雪。昨日里沈家老爷大寿,草民醉倒后园,却不明不白被一朝廷命官打了,下手还不轻,竟活活将草民殴打至晕不省人事,实乃人间之惨剧,沈家上下无不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而肇事之人非但不思过自首,至今还逍遥法外横行街市。依裴大人瞧着,这命官行凶为非作歹可拘个多久?”
虽然隐约有猜测宋席远是为裴衍祯所伤,然,当下听他这么说出来我还是骇了一跳,有种不可置信之感。裴衍祯文文弱弱平素连变换个季节都要伤风卧床几日,除了笔杆子,连稍大些的田黄官印我都担心他那修长净白的手要拿不动,更莫说打人。再看宋席远半面青紫斑斓嘴角肿胀,倒像被铁砂槌一槌子给捣下去砸出来般严重,完全不能和裴衍祯那双长年执笔已墨香入骨的柔弱双手联系到一起。
正困惑着,却见裴衍祯抚了抚袖上竹叶锦纹漫不经心道:“哦?判案须得一条一条分分明明细述下来,不如我先与三公子说说这富公子夜半番强闯民宅,借酒轻薄女子,对朝廷命官拳脚相向,拐*儿,还强词夺理倒打一耙诬蔑官府要员须得判个多少年月?”
“裴大人莫与我拿腔拿调打官腔。”宋席远一口白牙森森磨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踩也要踩死他。此番谁先动的手裴大人心知肚明。”
裴衍祯淡漠转身重又拿过小厮手上的竹柄伞遮了我和宵宵,道:“莫看水雾轻柔,倒也绵密几分似梅雨,妙儿还是撑着莫打湿衣裳的好。”
宋席远不屑“哼”了一声,汤圆却转过身用小手轻轻攥着宋席远的衣摆,仰头奶声奶气问道:“三三还疼吗?”
宋席远面上神色一下和缓下来,半蹲下身子就着汤圆凳子样的身高,面上眉毛鼻尖一把皱,捏了个委屈愁苦的表情道:“还是很疼呀,怎么办呢?”
汤圆二话不说便挨上去,一双小手小心翼翼捧着宋席远的脸便开始贴心地吹气,“宵儿替你吹吹就不疼了。”
一旁裴衍祯垂目淡淡看了看这一老一少,亦蹲下身,伸手拿了袖兜里的白帕子替汤圆一下一下轻轻拭去方才沾上的水汽,动作之间,脸颊微微斜倾不经意地侧了侧面孔,下巴和额角几抹微紫伤患处一时显露出来。
汤圆见了,停下吹气,乖乖巧巧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裴衍祯额上伤处,“小舅公也痛痛吗?”
裴衍祯轻轻“嗯”了一声,若有似无。
汤圆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好孩子,当下便孝顺地捧了裴衍祯的脸开始吹气。
见状,方才还只肯拿半壁无暇面孔示人的宋席远一下子干脆利落地将半张受伤之脸彻彻底底一点不漏地对着汤圆,恨不能将那青紫放到汤圆眼皮底下。
汤圆是个心软的好娃娃,对比了一下二人的颜色深度,肿块大小,便又转头对着宋席远吹气。
裴衍祯轻轻一皱眉,口中不经意溢出一个浅浅呻吟,汤圆又立刻回转身对他。
看着他两个老大不小的堂堂七尺男儿今日顽童争糖一般,一脸离了汤圆的仙气便会咽气撒手人寰的模样,直逼得个小小的汤圆吹得脸红脖子粗,只见出气都来不及入气。
这如何使得?我正待抱过汤圆叫此二人自生自灭尘归尘土归土之时,却见远处打马快奔过来一个小厮装束的人,看那衣裳正是裴府家丁。
那家丁匆匆忙忙跳下马,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便直奔裴衍祯,“少爷,宫里来人了!说是来宣太后懿旨的,让少爷速归听旨!”
苏州美?美娇娘?(1)
人人皆道苏州美,园林甲天下,美人遍地种,非但长得芙蓉面庞俊俏身段,朱唇一开启那绵软如曲波的吴侬软语更是叫人心旌荡漾梦驰魂离。太后便是这苏州美人里的典范,听闻当年不仅生得美,还唱得一口好评弹,先帝虽然听不懂苏州话,但是就爱听那吴侬软语就着缓弦慢鼓的调调,是以,太后便凭着一曲*摄魄的苏州评弹在诸多只会琴棋书画的后宫妃子中脱颖而出到之后独冠群芳。
如今先帝已去多年,太后她老人家再不用唱评弹了,遂闲了下来,人在深宫,却不忘时时记挂着身在苏州的娘家人,闲暇时常惦记着给娘家男未婚女未嫁的小辈们指个婚点个鸳鸯谱什么的打发日子。现任苏州知府便是太后表哥的儿子,家里深闺养了个幺女据说顶顶娇美,去年刚及笄,名唤秦缪贞,不晓得谁给太后说起这姑娘,太后听了立刻兴致上来,施施然有言:“缪贞?哀家记得如今任两江总督的裴大人名讳里亦有个‘祯’字,二人同名重音,倒也是段缘分。”
于是,太后兴致盎然地下了道懿旨指婚,将“裴衍祯”和“秦缪贞”凑成对押韵的上下联,只待婚后二人再养个胖娃娃凑上条横批,这便算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了。
我初时听闻此事时正在饭桌上吃鲫鱼,听得嘴快的小姨娘说快板一般噼里啪啦一顿竹筒倒豆子,叫我一时不防,给那鲫鱼刺卡入喉中,不上不下扎得生疼,吞饭喝醋这些偏方皆不顶事,反而疼得我连连咳嗽,一咳嗽更了不得,适才灌下的老陈醋一下呛进鼻子里,刺激得我险些眼泪水都要一齐飞出来。
后来大姨娘请了个经验老道的郎中来,几经周折方才将那鱼刺取出,然而我喉中内壁想来已被这粗壮的鱼刺给划破少许,发了炎,虽有喝些药,却仍旧火烧火燎地疼,老觉着那刺还横行在里面,真真是个如鲠在喉,一说话便扎得慌,遂这几日能不开口便尽量不开口,不能说话就只余看和听,倒也讨了个清净。
宋席远日日上门,只是这最近不送宵宵东西,改成送我东西了,什么秦朝的大刀三国的剑、魏晋的飞镖唐朝的戟,弄得我以为他如今不做生意改行盗墓去了,不过他送来这些兵器倒也确实是些上古好物,是以,一样一样我皆小心地叫丫鬟们用绢绸包好放在柜子里收藏起来。
前两日宋席远又送了件东西给我,这回倒不是些不会说话的铁兵器,是只能说会道的大鹩哥,比宋席远本人还话痨,从太阳上山说到太阳下山,除却吃水用饭都不带停歇的,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自得其乐得很。博闻强识的能力堪称一流,不过堪堪两日已将绿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学猫叫的功夫也是一流,但凡一瞧见汤圆的那只仓鼠,便歪着脑袋深情地对着它“喵喵”叫个不停,直把那无福消受的仓鼠吓得缩成一球不敢动弹。
我如今不便说话,偶尔听他叽叽呱呱一会儿说一会儿唱倒也有些意趣。今日家里的戏班子排了出新的打戏,在后园试练,家里人不是没空便是没兴趣,只有我一人在底下坐着看,遂将那大鹩哥也拎了来挂在一旁凑些热闹。
今日这鹩哥倒不聒噪,只扑扇着翅膀转着眼睛兴奋地瞧着台上武生武旦们闹腾。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口中不适,便伸手去取一旁的茶水润喉,不料,却从半垂袖子里滑出一张红彤彤的帖子。拾起来看了看,正是前些日子裴府送来的婚帖,沈家托皇上金口玉言如今算得是裴大人的亲戚,故而这喜帖沈家上下人手一份,我自然也得了一份。上面周周正正写着成亲的吉日定于下月初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苏州美?美娇娘?(2)
我拿着那喜帖怔怔看了会儿,不由觉着那瓜洲府衙夫人此番倒是半仙了一回,过去她也总对我说听说裴衍祯要娶这个要娶那个,没得一回准信皆是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不想这次断得那个叫准。只是,我却纳闷了,过去太后亲生女儿九公主对裴衍祯那个执著劲儿人尽皆知,太后不给指婚,反倒如今将个外戚之女指给裴衍祯,这却是何道理?
难道……莫非……我如今方才晓得结亲非但要合八字,要门当户对,还需核对族谱,顶顶重要的是二人名字须得工整对仗,此乃佳偶良配天作姻缘。
正看着帖子不防眼角青衫一闪,有人撩了衣袍在我身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不是别人,竟是热腾腾正待出炉的新郎官裴衍祯。小娘舅自从那日接了懿旨便再没现过身,想来一时被飞来娇妻给砸得乐昏了头,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去了,不知今日怎的又有空上沈家体察民情?我心中一转念,是了,我家不比别家,一般人给沈家下帖后皆须主人亲自登门再给我爹下次邀请,以显示对我爹的敬重。今日裴衍祯定是上门亲自邀请我爹来的。
思及此,我朝他欠了欠身以示招呼,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以示不方便言语,便将那喜帖重又郑重揣入袖中转头继续看戏。
裴衍祯倒也不言语,只默默无声坐在一旁看戏,倒似也被鱼刺刮破喉咙一般。二人一鸟,三个哑巴般从头到尾听完戏,直到曲终人散,台上戏班子收拾行头陆陆续续下去,我回头,却见裴衍祯两只湖水清眸直盯着我在看,一瞬不瞬,似乎根本没看过台上。
我一怔,忽听得耳旁那鹩哥深情款款捏了嗓子拿腔拿调断断续续唱道:“虎丘山麓遇婵娟……佳人拜佛我求天,愿千里姻缘一线牵……感君一片情太痴,梦圆中秋结丝罗。多情的明月送我返三吴。天不老,地不荒……翻将旧曲谱新腔,愿普天下千万情侣永成双。”
字正腔圆,正是那九曲十八弯的苏州评弹《笑中缘》。小娘舅要大婚了,我这个做晚辈的既得了喜帖送礼是理所应当分内之事,而未来的小舅母又是苏州人,遂应景让家里戏班子招了几个会唱评弹的排了段唐伯虎点秋香的《笑中缘》预备孝敬给小娘舅。不成想给这鹩哥听去了,连这拐弯抹角的苏州话也学得有模有样。
但听得它一曲唱罢还意犹未尽,末了高声喊道:“祝裴大人裴夫人连理比翼、永结同心、白头到老!”竟是将那唱评弹的苏娘末尾的一段道贺祝词也一并学了来。
裴衍祯面色刷白,噌地一下沉似铅云笼罩,站起身来俯视我,凉凉道:“这便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应他,只看着那鹩哥站在架子上走来走去摇头摆尾瞅着我,实在有趣,遂扶着桌子“扑哧”一声笑了开,这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不能抑制地直笑得前仰后合两肩耸动不停,许是笑得过了头喉咙又开始生生扎得作疼,疼得我眼中水汽弥漫,稍有不甚便要顺着眼角溢出,我用力眨了眨,方才将那水雾憋回去。
“妙儿……”裴衍祯伸手来扶我,被我一抽袖子避了开,哑着嗓子一挥袖对他道:“小娘舅慢走不送。”
裴衍祯长臂一捞,却强行抓住了我的手,我正待发怒,却觉手心被塞进一包物什,裴衍祯旋即松开了手,轻声道:“妙儿,这是些消炎润喉的草药,每日早晚煎服,三日定好。”
我回转身,对他道了声谢,便拿了草药步出园门。
听得那鹩哥在身后扯了嗓子例行公事般每日一喊,声嘶力竭直道:“妙妙,我们破镜重圆吧!姓裴的不是好人!”
牡丹紫?胭脂红?(1)
今日初六,天色极好,日头欢天喜地挂于青天正中,仿若刚敲出的鲜鸭蛋,蛋黄蛋清分分明明,只待黄昏时分这蛋被捣碎搅匀之后,我便要带着我的儿子去参加我前夫的婚仪。
绿莺打开柜子,挑了套绛紫轻襦罗裙与我换上,我对着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