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忽然抬头,盯了他一眼。乱发里一双眸子,湛然似有宝光。
二丫的大哥心一颤,手举在半空竟然没敢挥下去,一旁早有人把他拉住,劝道:“二丫只是一时糊涂……别打,打坏了新娘子不好看,得欢欢喜喜上花轿。”
那青年撒了手,冷哼一声道:“跟我回去!再逃,打断你的腿!”
二丫不再挣扎,被一群人拖了回去,她的身子软软地挂在她兄长的臂上,似乎已经懒得再费力气。
二丫的大哥感觉到妹妹身上灼热,手心却冰冷,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他此刻只想婚事赶紧成,怕妹妹生病的事再生枝节,狠下心一声不吭。
这倒正遂了景横波的心愿。
此刻的二丫当然是她,真的二丫正躲在那边石头后瑟瑟发抖,不明白怎么有人肯代人家上花轿。
村人将景横波拖了回去,人多手杂的也没人注意她的脸,完了往喜房里一关,门一锁,外面围得水泄不通,等着上花轿。
景横波进了门,一屋子的姑娘媳妇,她垂着头,往床上一滚,把被子一裹,脸对着墙里,呜呜呜哭了几声。
她这么一哭,别人当她正在伤心,心中也颇同情,也不好硬拉她起来了,当下便有几个和二丫交好的姑娘嫂子,过来坐在她床边,扶着她的肩絮絮劝解。景横波此时正忽冷忽热的难受,哪有心思听人说话,隔一会哼一声,干脆呼呼睡了。
……
月光照亮弯弯的山路,山道上逶迤着吹吹打打的队伍。
队伍是来接亲的,倒也披红挂彩,一片喜气,就是山间汉子的唢呐吹得不怎么样,初冬挂霜的冷夜里,听来不觉喜欢,倒有种寂寥的凄凉。
最前头的一匹劣马上,坐着迎亲的新郎,马瘦,人更瘦,一张脸也如马脸,突出两个混混沌沌的眼珠子。
陪着来接亲的乡亲们,不时嘱托一句:“大富你坐好,别跌下来。”
“大富不要抽鞭子,马自己会走,马是借来的,抽坏了得赔。”
……
有个老者一路走一路关照,神态如对孩童,马上看上去已经三十好几的汉子,也如孩童般呵呵笑着。
众人的神情,几分怜悯几分羡慕——人傻且丑,却有艳福,邻村的二丫,听说是个美人呢。
当然,这都是因为大富也有个不错的妹妹,漂亮又能干。很快也要嫁给二丫的哥了。
贫穷乡村,换亲是件很正常的事,众人艳羡着两个男人的艳福,没人想过两个少女的命运,从此陷入悲惨境地。
迎亲的队伍进了村子,树梢上纳木尔遥遥看着,眼底充满了憎恶。
“这样的人也配娶亲,”他对身边的随从道,“我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可惜了方才那女子。”
“那女子还不错。”身边的人讨好地道,“配您倒还差不多。”
“胡说!”纳木尔不喜反怒,斥道,“这样庸俗的凡间女子,不过长相尚可,如何就能配上我?”
“是,是,我说错了,您别见怪。”那人急忙赔罪,“这样的女子,也只配给您端茶倒水,暖床伺候而已。怎么能配上天门高贵的外门弟子呢。”
纳木尔这才嗯了一声,道:“话说回来,外面的很多事和我们想象得不一样呢。当初我们入门开荤的时候,长老们说,给我们提供的女子,都是天下最美的,凡间女子绝无这般的仙姿玉貌。当时倒也觉得确实挺美,如今刚下红尘,却已经瞧见不少出众女子,比如今晚那个,还有这乡野小村一个普通女子,竟然也有这等容貌,真令人心中生奇。”
“不过巧合罢了。”随从笑道,“门中长老赐下的女子,无论如何,个个冰清玉洁,并且经过门中精心调教,不是这些乡野女子可比的。再说这也是长老们的恩赐,能领受就是福分,咱们还没这福分呢。”
纳木尔眉头一挑,他听出了这话的提醒之意,换在平时,他就该自省——长老们的恩赐,不该背后非议,给人传了话,就是把柄。
天门在所有弟子入外门后,便会有一项安慰性质的“成人礼”。安排“圣洁女子”给弟子们开荤。据说这也是某些功法奠基的需要,有些弟子在此之后会直接选择双修之法。
不过纳木尔今晚心绪烦乱,并不领情,冷哼一声道:“长老们的良苦用心,我们自然只有深谢的份。说起来,真正不知好歹的人你还没见过,想当初有人,直接把长老赐下的圣女给杀了。他那圣女,可比我们的美多了,他竟然也能下得了手!”
“杀了长老恩赐的圣女?”随从们似乎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纷纷发出惊呼。
纳木尔又哼一声,觉得心头更烦躁了,这大荒比想象中更讨厌。自己发觉自己的不如人,更更讨厌。
随从们还没从惊讶中平复过来,纷纷议论。
“杀了圣女?怎么可能?怎么敢!他后来受到了什么惩罚?”
“死了呗。还能怎样?别说违背长老们的恩赐,就算轻微违反门规,那也是死的下场,何况这种事!”
“当然是死了!肯定死得很惨!”
……
“你们错了。”一个声音幽幽道,“他没死。还活得很好。”
众人骇然回头望着发声的纳木尔。
死一般的静默里,纳木尔轻声地、带点羡慕也带点憎恶地道,“他下山了。”
众人再次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有人下意识要追问,却从纳木尔的语气和神态里,感觉到这必定是天门不可提及的绝大忌讳,别说问,听都不该听的。
众人面面相觑,在浓浓的惊疑感觉中,心中原本牢不可破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天门形象,悄无声息地坍塌了一角。
是谁?
是谁挑战了整个天门,给它留下永远不可磨灭的记忆和耻辱,掩藏在岁月深处,丝毫不能被触及?
是谁这般挑战后依旧存在,而天门对此似乎无能为力?
这些掩盖在堂皇宗门之后的秘密,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
“我总觉得……”纳木尔遥望着黯淡月光下的小村,眼底有种不安的神情,“这事儿还没完,总有一日……”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敢接话。
“这事当我没说过,”纳木尔意兴阑珊地道,“这边已经瞧过了,去查另一边,山那边还有一个小村。”
“是。”
……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进了小村,随即,新娘子被送了出来。
因为怕新娘子逃跑,姑娘婶子们动作很快地从床上拉起新娘,盖上盖头,塞入轿子,连本地风俗里的闹新郎,进门礼都没要。
新娘子软绵绵地垂着头,随人拉进拉出。一直到进入轿子,都一声没吭。
迎亲队伍经过了一处山口,两个村相距本就很近,只是被一道山梁隔开,过了这山口,就可以看见新郎村子的老榕树。
山口的风凛冽,卷起路上砂石,隐约似乎咻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卷在风里,射向了新郎。啪地一声击在他小腹上。
这些动静都掩盖在难听的唢呐声里。
马上的新郎忽然哎哟一声,道:“我要尿尿!”
“快到了,忍忍……”马旁新郎的叔叔哄着。
“我要尿尿!”
众人无奈,想着新郎去迎亲的时候,大喊要尿尿,只怕更难堪。只得将他扶下来,给他指了旁边树林的隐蔽之处,让他去解决。
大富新郎摇摇晃晃进了林子,刚去解裤带,忽然看见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大富停住手,瞪大了眼睛,他没觉得恐惧,却觉得自己忽然看见了一个仙人。
那人踏着幽暗的月色,脸上的银面具也闪着月般光华,乌黑的眸子似永恒的深渊,只一眼便将人摄入。
他抬起手指,点了点。
大富只觉得脑子一晕,天忽然倒了下来。
在丧失意识之前,他只隐约听见一句。
“我代你入洞房。”
……
在外面等候新郎解手完回来的亲属们,忽然听见林子里新郎哑声大叫:“有鬼!”
众人一惊,急忙冲入,就看见新郎躲在树后,惊恐地望着远处黑暗,瑟瑟发抖。
众人叹一口气,心想大富这傻小子又发病了。
众人去拉他,大富双手捂脸,死活不肯抬头,非说有鬼有鬼,要回家要回家,不肯前进一步,众人拖他,他却生出一身蛮力,没人拖得动。
众人无奈,最后商量,由队伍中大富的表弟代为迎亲,大富则另外派两人送回去。
反正那边对大富的情况心知肚明,解释一下也不会不接受。
只要聘礼过得硬,没有新娘不进门。
大富听说可以回家,当即跑得飞快,护送的两人追都追不上,大富快步跑回了村子,家中等候的亲人们还没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经一股脑儿跑进了洞房,啪地把门一关。
大富的父亲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木匠,所以家中还算殷实,此刻心情愉悦,也没有去骂儿子,哈哈哈大笑道:“这小子,急着进洞房咧!既然这样,也别烦他了,等新娘子进门,还是请虎子代着拜堂吧。”
众人都笑应了,反正傻子儿子谁都明白,拜不拜堂无所谓。只要会睡女人生儿子就行。
喜轿摇摇晃晃,景横波在轿子里睡了一觉。
进村的时候,鞭炮炸响,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她霍然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是:鬼子进村了!
她掀开轿帘,看见面前一个小院,三间瓦屋,比刚才二丫家的草房要好很多,看来新郎官家算是村中境况比较好的。
她掀开轿帘,看见一个敦敦实实的少年,由人陪着走过来。景横波有点诧异,她觉得这少年看起来还好,朴实端正,和那少女挺配,怎么那少女拼死逃婚也不肯呢?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唯独这个新郎官,脸上表情十分奇怪,几分不愿,几分愤恨,同时似乎还隐藏几分希望……这什么意思?
轿帘一掀,一双大脚踢了进来,鞋子居然是草鞋——虎子匆忙代新郎,没换鞋。
泥巴大脚熏得景横波一让,抬手轻轻一拨。
她现在不同往日,出手自有巧妙,那踢轿帘的少年被拨得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他不等人扶,骨碌一下爬起,盯着轿帘,声音悲愤地道:“你……”
他的声音被一阵鞭炮声炸没,有人过来将他拉开,又将景横波搀出轿子,和她笑道:“新娘子高抬脚,日子红红火火!”
前方有热浪,景横波软绵绵地打了个呵欠,觉得好暖和,下意识往那热源处凑了凑,蹲下来烤火。
……
欢呼声乍止,鞭炮声顿时显得响得诡异,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新娘子不跨门口火盆,蹲下来烤火。
景横波烤着火,心中满意地想,这大荒的婚礼真体贴,晓得冬天凌晨接新娘子很冷,特意备一处火盆给烤火,真人性化啊人性化。
哎,好安静,好困,抗拒不住的疲惫,她又想睡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见,新娘子烤着烤着,身子开始往前倾,脑袋开始往下栽……
“不好了,新娘子要跳火盆自杀!”有人忽然大喊一声。
这一声惊醒众人,大家急忙跳过去,踢火盆的踢火盆,搀新娘的搀新娘,踢火盆的唯恐不够远,一脚把火盆踢到人群中,又是一声轰然四散。
众人一边赶紧灭火,一边又庆幸——幸亏新娘子自杀动作慢!
这回也不敢来任何礼仪了,众人赶紧撮着景横波,脚不沾地地过了门槛,上头双亲高堂赶紧坐好,傧相急急准备喊拜堂。
那叫虎子的少年,再次被拖了出来,还是一脸古怪地,站到了景横波身边。
景横波脑子一阵一阵的昏眩,心里知道这是在拜堂,她对这个无所谓,也明白戏必须演下去,上头风声转来转去,那群人还在附近搜寻。
这两个小村很明显,他们一定已经搜过,所以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她轻轻地笑一声……拜堂啊,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和一个陌生男人拜堂,这在大荒,应该算她已经嫁过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快意——哼,以后你们再骚扰,姐就贴黄牌——此乃虎子氏!有夫之妇,谢绝骚扰!
叫你们一群公子少帅的,喊虎子大爷做大哥吧啊哈哈哈哈。
“一拜天地——”傧相高喊。
她准备拜下去,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身边的少年也是膝盖一弯……
一弯……弯到了底。
“砰。”一声,虎子跪下去了,还是对着洞房方向跪的,膝盖撞着青砖地面,声音那个清脆。
堂中又是一片死寂,连景横波都吓了一跳。
不是说弯弯腰就可以了?至于跪下去么?
感觉一下周围气氛,似乎大家也很惊讶,难道这新郎官,还不懂婚礼规矩?
哦,看着端正,原来是个傻子。
“谁!”跪着的虎子这回没有立即爬起来,一声大喊更加悲愤,“谁砸我膝盖了?”
景横波:“……”
全体宾客:“……”
虎子的膝盖似乎伤得不轻,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一时却站不直,眼看着这个拜堂,也拜不下去了。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在讨论着今日婚礼的各种稀奇诡异。
“怎么办?”傧相问上头高堂。
“加紧些,让新人对拜一下就罢了。”新郎父亲甚有决断。
虎子被扶着站到景横波对面。他脸上神情更加古怪了,几分期待几分痛楚几分犹豫,眼珠子骨碌碌转,似乎在紧张地思考什么。
有人附在景横波身边,道:“新娘子你先拜呐。”
景横波这才知道,敢情古代电视剧上的夫妻对拜,在这里是不同的,得新娘先拜,新郎还半礼,再新郎半礼,新娘拜下,以示夫君为尊,男子为尊的道理。
拜就拜,她也就拜了,背后有人按着她背呢。
她的腰还没弯下去,忽觉膝盖侧掠过一股冷风,随即啪一声,对面虎子倒了。
脑袋撞在地面上又是清脆一声。
景横波一个弯腰的姿势僵住,回头看看,后头是侧门,通往明间的新房。
新房里,此刻应该没人。
喜堂里又是一阵闹哄哄,虎子再次被众人扶起,他这回似疯了般,忽然挣开了众人的搀扶,扑了过来抱住景横波的腿,放声大哭:“二丫!二丫!别生我气!我知道我受报应了!我知道我不肯和你一起私奔,受报应了!我想通了!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你连拜堂都是和我拜的,命中注定你就是我的人,我现在就带你走!”说着拖着她,撞开众人就要跑。
剧情急转直下,满堂宾客僵住,景横波没有挣扎,微微侧身,让开了身后侧门的位置。
她在等。
果然下一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