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气激荡。
血将染红大地。
忽然上头有人懒懒一声,“采身边浅蓝苔藓,塞那个总乱笑的家伙嘴里!”
裴枢霍然抬头。
浓雾上头无人影。
封号校尉们却如得到圣旨,纷纷转身抓了一把那浅蓝色苔藓,当然不敢塞裴枢嘴里,都纷纷往蓄力,往面前敌人脸上撒去。
果然这些人比看见先前的鬼脸草还避忌,似乎生怕闻着一丝,纷纷后撤,有人怒声道:“你们找死!”
“上头何人!”裴枢忽然冷笑一声,一挥手令影子们暂退,身子一翻,已经掠入浓雾中的山壁。
他身形如电,只见浓雾被笔直向上一带,灰色人影如刺,刺向青天。
人影一闪,景横波却从青天上下来了。
只这片刻,封号校尉们,已经纷纷倒下。所有抓着淡蓝色苔藓的手,都已经变成骇然的靛青色!
果然这淡蓝色苔藓,才是这天灰谷的万毒之宗!
“你……”那领头的高大汉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吃力地道,“多谢你提醒……当初应该听你的……现在……来不及了……”
“谁说来不及了!”景横波格格一笑,手一挥。
下一瞬那高大汉子骇然发现自己到了半山腰!
半山毒气稀薄,他顿时觉得松快许多,愕然下望,底下兄弟们还在。随即他听见一声怒吼,裴枢大概在山上没找到景横波,炮弹般又冲下来。
九十度山壁,他冲下来连个顿都不打,这轻功骇人听闻。
然而他刚落地,景横波身影一闪,又拎一人上了山。
一边上山一边还笑嘻嘻招呼:“喂,裴枢,你动作太慢了吧?我拎一人都比你快啊么么哒!”
刚刚站稳的裴枢抬头一看,半山上景横波在挥手,两个封号校尉脸色古怪又紧张地向下望。
裴枢本就性烈如火,数年山谷非人挣扎生活,除了让他更坚韧之外,对他性子却毫无磨练,只显得更加暴戾几分。
他怒哼一声,又冲上去了。
人影一闪,景横波又下来了,这回手一挥,送上去两个。
唰一声,裴枢又下来了。
唰一声,景横波又上去了,两人几乎擦身而过,景横波还顺嘴把嘴里的草节吐在他头上。
“爷爷不信今天逮不住你这只耗子!”裴枢抓起头上草节子,恶狠狠咬在嘴里,叫嚣一声,又冲上去了。
这回满山的毒雾都似被他带起,披风般在他身后摆荡,天地间甚至一清,有凛冽的雪花飘下来。
他觉得自己这回一定能抓到那个一直和他作对的混账了。
这混账就在半山腰,他就快擦到这混账的衣角了!
衣角的触感还在手中,下一瞬,唰一声,人不见了。
他面前是五个警惕的备战状态的封号校尉。
裴枢青面獠牙盯着这些家伙半晌,一扭身,又冲下去了。
“他为什么不杀我们?或者拿我们挟制……”一个封号校尉愕然问。
那高大汉子沉声吐出一口长气。
“这是龙城少帅的骄傲。”
山脚下裴枢撞见景横波,她在送第四批人上半山,再次和他擦身而过,擦身而过时她还摸了摸他头,道:“别急,慢慢来。”
裴枢傻傻站在浓雾里,看着越来越少的封号校尉。
景横波就这么一只忙忙碌碌的鼹鼠似的,当着他的面,一趟趟把人给搬到半山去了……
实在太挑战人的自尊和对世界的认识。
裴枢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生性狞狠,正常人这时候也就罢了,他却怎么都不甘心,不甘心的事情一定要试到底。
唰一下他又冲上去了。
唰一下景横波又闪下来了。
他冲下来。
她闪上去。
他冲上去。
她闪下来。
……
一刻钟后,所有封号校尉目瞪口呆站在半山上,看那两只在山壁上没完没了做开关抽屉运动。
这姿态,宛然也像裴枢和景横波刚刚遇上,在山壁上你翻我我翻你你扯我我扯你的翻滚运动。
裴枢觉得自己要疯了。
自从遇上这个诡异的家伙,什么都不对劲了。
他一直自认为在沼泽和山谷这恶劣地方,练就的轻功已经绝世无双,怎么还有人拥有这样诡异莫测的身法?那似乎已经脱离了轻功的范畴,更像……鬼魅……
他发了阵呆,好在他性子既百折不挠,也狡猾凶恶,发现自己真的无法追上景横波,干脆身子一闪,没入浓雾之中,大概是召集手下,准备改变战术了。
景横波看他暂时退下,倒松了口气,好极,正方便她各个击破。
“恩人……”身后有人唤她。
她回身,就看见封号校尉们感激又敬畏的眼神。
军中最敬强者,她刚才和裴枢这一场追逐和救人,戏耍一代年轻军神如儿戏,已经足以令这些被折了锐气的军中精英折服。
“恩人……”那高大汉子向她躬身,感激又苦涩地道,“多谢您费尽心力救了我们,只是我们也将毒发身亡,您的大恩,只有来生再报了……”
景横波一笑。
“吃了这些。”她将怀中收集的一些草尖扔了过去。
封号校尉们毫不犹豫吃了,片刻之后,果然脸上黑气退去不少。
这半山是毒雾最稀薄的地方,很多人在这里症状就得到了缓解,顺势坐下调息。
景横波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毕竟是封号校尉,虽然一开始因为地形不熟情况估计错误处在被动挨打状态,但出事后的情绪和反应都还算镇定。是真正见过血的汉子,失措愤怒,更多是因为觉得被背叛而已。
尤其那个高大汉子,更可谓其中精英。
景横波觉得,对他们,只需要再加一把火就够了。
“你们放出寻找到金矿的烟火,然后,在这半山休息吧。先不要说话,有场好戏给你们看。”
那高大汉子照做了,深红的烟花穿透烟幕,爆射在天空中。
没多久,有脚步人声传来,从半山看下去,隐约可以看见亢龙军打头,苍青色的绑臂若隐若现。
景横波看见来的还是只是亢龙军,心中又欢喜又惊讶。欢喜的是只来亢龙军,那她的计划就可以更方便地实行,以免人多受阻;惊讶的是发现金矿这种好事,轩辕玘怎么舍得不赶紧派自己人进来抢夺?
不管怎样,情况有利于自己就是好事。
他们进来得很快,因为有封号校尉探路,危险处都做了记号,一路上这些人忙着捡拾奇花异草,惊呼欢喜声不断。
和底下的欢喜相比,半山上气氛冷肃,安静如死。
透过浮游的雾气,景横波再次看见灰色影子连闪。
裴枢放弃了她这难啃的骨头,带着自己的被流放的手下,再次对第二批亢龙军发动了攻击。
对他来说,亢龙是经年宿仇,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第二批亢龙军是成孤漠嫡系七色营的精英士兵,比封号校尉还差了不止一筹,当然更不会是裴枢等人的对手,刹那间浓雾中血光出没,红线飞闪,血气冲散灰色雾气,不断溅在灰色山石上。
裴枢再次残忍如猫,尽情戏耍着这些自投罗网的亢龙军,一泄心中怨气。在虐杀三人,让所有人挂彩之后,他满意地一声呼哨,带领属下再次鬼一般地消失了。
留下呼号呻吟,魂飞魄散的接应队伍。
片刻后,怒骂声响彻山谷。
“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来的鬼!”
“不是说山谷中根本不可能有活人么?”
“封号校尉们呢!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提醒!”
“他们会不会……也被杀了?”
“胡扯,他们如果被杀,烟花谁放的?那烟花不是我们的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放出来!”
“那就是他们叛变了!这山谷中有人,他们和山谷中的人勾结,放出烟花,将我们一批批诱进来杀死,然后独吞山谷中所有的好东西!”
“啊呸,就知道这批人是白眼狼!大都督把他们弄出来给咱们探路,本来想着山谷再危险,有这么一批高手在,咱们后来的人也就轻松了。正好把这些眼中钉都给拔了。没想到他们这么狡猾……”
话声断续飘到山上,山上寂静无声,所有人僵立着。
景横波不用看他们神情,也知道这一刻所有脸色都是铁青的。
猜测归猜测,内心深处总是不愿成真的,因为还有一份希冀在,所以当残酷现实真正扑面而来,便特别地如堕深渊。
这感受,她太懂。
她笑了,一抬手,那份一直藏在怀里的文书,终于飘在了他们面前。
封号校尉们僵硬地扭过头来,盯住那契约看了半晌,铁青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了。
他们看见契约上关于天灰谷的极度危险的描述。
看见契约上原本配备的各种高手。
看见契约上将封号校尉安排了最危险的探路者。
看见最后,无比熟悉的成孤漠的签名。
白纸黑字,作假不得。
景横波唇角一抹明媚微笑。
契约书她已经动过手脚了,将当初隐藏的字迹显现了出来,现在谁一看都觉得,这天灰谷如此危险,成孤漠还签了字,明摆着是要手下前来送死。
其实成孤漠应该也是半个被骗者,黄金部和轩辕家,都有意欺瞒,没有和他说太清楚天灰谷的可怕,而作为常年驻扎帝歌,轻易不能出京也不能交接外臣的武将,他也无法搞清楚每国每部每一个神秘地方的禁忌。否则他未必会签这个协议,最起码七色营精兵他舍不得。
他以为天灰谷一般危险,正好让封号校尉做炮灰,自己的七色营再去捡便宜。
人若无私心,又怎会为他人所趁?
不过这些,就不必告诉封号校尉了。
契约在众人眼前传阅过一边,半山的气氛已经如冰冻。
“啊!”忽然一声呐喊惊破死一般寂静,一个伤痕累累的壮汉忽然拔刀!
“大猛别——”那高大汉子一声惊呼未及出口,那汉子已经猛力挥臂!
“唰!”狂刀出!
斩雾,挥雪,破苍空,如飞电!
底下的人听见那声怒吼,正愕然抬头。
就看见一点流星,破浓雾而来,飞速放大——
“嚓。”雪亮的砍刀砍入咽喉如断木,那被砍中的士兵瞪大眼睛,晃了晃,砰然倒地。
至死不明白为何天外飞刀。
他落地时半个头颅折断,可见这半山一刀,蓄力何其凶狠。
或者,蓄的不是力道,是恨,是愤怒,是一腔非杀人不可发泄的郁气。
封号校尉本就因为地位尴尬,冒死前来寻求破局契机,不曾想被人卖个干净。事已至此,还秉持那份忠诚何用?
一人出手,众人跟随,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
“都去死吧!”
一时间半山上飞刀悍箭,含怒出手,飞蝗狂雨,直袭毫无准备的山下七色营士兵。
鲜血也如狂雨,刹那染红沼泽。
七色营士兵甚至始终没明白头顶敌人是谁,不明白这号称死地的山谷,如何能隐藏了两股敌人,一拨比一拨残忍凶狠。
居高临下,就是一面倒的屠杀,无数人浑身洒血狂呼奔走,逃得了上头杀手,也逃不了山谷里无处不在的沼泽,灰黑色淤泥上挣扎挥舞无数绝望的姿态,淤泥里不时咕嘟嘟冒出些气泡或者沟壑,那些人下沉就会更快,也不知道今晚沼泽之下,多少兽欢呼着丰盛的美餐。
景横波冷眼旁观。
七色营。
这份礼物回报当初宫门死谏,亢龙啸营。
感觉可好?
……
片刻杀尽。
这是不公平的屠戮,七色营本来就没法和封号校尉比。
景横波对他们的战力和爆发力很满意。
唯一没出手的是那个高大汉子,他一直闭目而立,脸上隐约热泪滚滚。
景横波同样很满意。她不会为这汉子没受到挑唆生气,她只会觉得这人沉稳厚重,自制力极强,有大将之风。
“看人。不要只看他对你的有几分好处。而要看他的心性毅力。强者如剑,媚者如草。握剑可守四方,戏草则阻前行。宁要桀骜的英雄,不要谄媚的庸才。”
有些话,听的时候随随便便,对景的时候便飘出来,深刻如在心版。
底下渐渐恢复寂静,地狱般的惨叫渐渐消失,沼泽上毫无痕迹,似一切都被浓雾抹去。
半山上复仇的人们,脱力地躺倒在地,睁着眼,茫然望着苍色的天空,只觉前路,似也如这天色一般,不见曙色,永无亮光。
那高大汉子却已经动了。
他来到景横波面前,单膝跪下。
“封号勇毅校尉全宁豪,请恩人收留!”
众人纷纷抬头,有人愕然,有人了悟,有人慢慢爬起。
景横波低头笑望,“为什么?”
“我们……回不去了……”全宁豪痛苦地道,“杀军中同袍是大罪。一旦被发现,我们都要死,连家属亲人都会被杀满门……第一刀拔出来,我们就注定是亢龙的叛徒了……”
众人浑身一震,默默垂头,愤激之下杀人没想那么多,发泄之后面对现实,却发现前路已绝。
不管亢龙成孤漠如何对不起他们,军规如山,杀同袍永无救赎。
“你们可以做自由人,反正一身好武功,哪里都能去得。”景横波看起来似乎不为所动。
“您辛苦跟这一路,只怕不是为了放我们自由吧?”全宁豪道,“无论如何,您救了我们好几次。亢龙男儿恩怨分明,就拿一辈子为您效命也是应该的。”
景横波想着这全宁豪果真人如其名,既豪又宁,心思颇细,他这是看出了她的用意,却不点明。
其余人默默走了过来,眼神里没有抗拒,只有愤恨和茫然。
“他能不能……”有人有点质疑。
全宁豪答得坚定,“他能。”
众人不再说话。
全宁豪转身取刀,从背囊里拿了一个壶,拗成碗状。所有人立即上来,刀割手腕取血倾入碗中,随后传递,一人一口。
“全宁豪!”
“芮达!”
“骆山!”
“蔡敬勇!”
……
“……我诸儿郎,今投恩主,此生残躯,长供驱策,苍天莽莽,忠诚不堕,若有背离,人神共弃!”
低沉浑厚的声音回荡于半山,鲜红粘稠的血液映着一张张肃穆的脸。半山的雾气似乎微微浓厚了些,苍天之上似有风云激荡,遮没这天日幽冥。
此时若有大荒任何一位王族豪贵在,大抵要兴奋激动得立即给自己来一刀——二十八位封号校尉!这是何等珍贵的宝藏!人人都可独当一面,人人都是沙场万人敌。人人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名将。这是亢龙军多年来用尽心血培养的真正精锐精华,精锐到连成孤漠都觉得,如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