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接纸条,对方就像完成了任务,接着有极轻的脚步声掠过。景横波等脚步声消失,才拉开门,只看见一个匆匆进入天井的背影,看上去和所有的堂倌一样。
她没去追,回头看看耶律祁还没醒,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子时月下老祠堂,旧雨归来莫相忘。”
看起来像是个约会邀请。景横波注意到纸条边角有个图案,金色,眼熟,她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无意中照上折射的阳光,看见那图案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依稀是朵花。
再仔细一看,图案似乎是半朵金色的木槿花。
景横波立即想起今天看见的绯罗马车上的标记。
哦?绯罗约耶律祁?她今天看见耶律祁了?那么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景横波对绯罗和耶律祁的关系一向很有兴趣——她明明记得还没进入大荒时,耶律祁潜入宫胤帐篷刺杀,撞上绯罗时奇异的神情,以及绯罗那句“哥哥”。
景横波想了想,将纸条原样折好,塞在门缝内,出门将门关上,在门轴那里塞了颗小石子。
回到自己房内,唤小二上来把水和死蛇都收拾出去,顺手赏了小二半吊铜钱,道:“劳烦小哥,给我买些东西回来。”
不多久,小二殷勤地将她要的东西送了上来,一个大盒子里装满了胭脂水粉,面泥和一些羊毫笔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大盒子装了些衣物。
“姑娘你要这市面上所有齐全的胭脂颜色,小的跑遍全城终于给您找到了。”小二满脸殷勤。
景横波顺手又给了他些赏钱,笑道:“我夫君不爱我买这些,小哥记得给我保密哦。”
“应该的,应该的。”小二欢天喜地退了出去。景横波打开盒子看看,开始化妆。
她的化妆盒以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玉照宫,现在只能用这市面上的东西。
作为一个化妆达人,学习如何化出另一张脸,也是必备技能。何况她到了大荒后,和阿善也学过一阵子易容。
羊毫笔染黑加粗加重眉毛,面泥改变鼻子轮廓,极细的羊筋线埋入眼角拉长眼尾,不同色的胭脂重新塑造脸部轮廓,深色脂粉改变脸部和脖子肌肤颜色,再重新上粉定妆。
半个时辰后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位健康金蜜色肌肤,浓眉细长眼,鼻子高尖,乍一看有点异域风情的女子。
高超的化妆术,有时候也有易容的效果,以光影的使用和视觉的错觉,营造不同的颜容效果。
换掉身上衣裳,连常用的内衣都换掉,她第一次使用了以往不屑一顾的大荒女性的束胸布,第一次把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胸给束平。
有时候某种体征太明显,会形成个人鲜明特征,一旦不再显眼,也会令人产生换人的错觉。
胸部束平,腰部垫粗,衣裳腰带往下挪挪。顿时看起来是个上身偏长,身材平平还没怎么发育的女子。女人的胸和腰,本就是营造总体曲线的关键,一旦没了,相差极大。
镜子里的女子,一身蓝衣,不亮眼也不寒酸。不胖也不苗条,不算太美但也不丑,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个平常的,走在街上也很难让人回头的女性。
景横波打个响指,对自己还没丢下的技术表示满意。
她又练了练嗓子,七杀教了她一种压缩咽喉改变声音的技巧,七杀有很多实用或不实用的小技能,她打算一路上慢慢学。
下面就是等天黑。
紫蕊来送饭的时候,她吹灭了灯,盖着被子背对紫蕊躺在床上,说睡会再吃。她三餐一向不定时,紫蕊怕打扰她睡眠,也就没有勉强。
景横波还真就小睡了一会,夜深的时候精神奕奕地睁开眼睛。
她体内的余毒时不时发作,发作时全身无力,不过此刻精神还好,想来不会出问题。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她仔细听隔壁的隔壁的动静,忽然听见门轴吱嘎一响。
声音很轻,但静夜里很清晰。
她立即起身,瞬移到楼下天弃的房间里。
天弃还没睡,就着灯光在写什么,一眨眼看见面前多一个人,一惊之下手一颤,那薄薄纸条被手肘带起,飞到蜡烛之上烧了。
景横波心中有事,也没在意,嘿嘿一笑轻声道:“嘿,是我。”
不等听出她声音,一脸惊讶的天弃回答,她已经上前挽住他胳膊,“陪我去一个地方。”
……
天弃带着景横波,在黑夜的屋脊上飞驰,前面是耶律祁飘飘荡荡的身影。
景横波舒舒服服躺在天弃背上,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天弃轻功好,善于隐匿痕迹,性子又随意,更重要的是,和他单独相处,等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心情自在。
耶律祁似乎对路途很熟悉,直奔城郊而去,远远望去在一大片连绵屋舍前停下,那些屋舍高檐轩梁,青瓦金铃,看上去是一处大户府邸,只是屋瓦上杂草丛生,多有破败,又似乎主人已经搬离。
月光下耶律祁银黑色衣袂飘拂,身影迷离似要融入这夜的淡淡雾气中。
因为他停了下来,天弃自然也要往下落寻找地方隐蔽身形,他落下的时候,景横波忽然感觉到天弃脚底一震。
“怎么了?”她立即问。
天弃落地,这是一处偏街,附近有个小小的土地龛,他偏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土地龛,忽然捂住了肚子,道:“我肚子好像有点痛……”
景横波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道:“那快点解决了来。”
天弃一溜小跑往土地龛后面去了,片刻,拿了个泥制面具探出头来,道:“这土地龛里还供着土地面具呢,你瞧我像不像个土地爷爷?”
景横波没想到天弃还有这般童心,哧地一笑,挥手道:“像,像。土地爷爷,你赶紧解决了先,小心你抢人家面具,又在人家背后拉屎,土地本尊夺了你的魂去。”
天弃嘿嘿一笑,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缩回头去。
景横波闪上墙头,正看见耶律祁身子已经往那群建筑下落去。
看来目的地就在那了。
她正要跟上,身边人影一闪,天弃出现,景横波吓了一跳,道:“这么快。”
天弃没说话,一身黑衣飘飘,脸上还扣着那个土地爷爷面具。
景横波拍拍他的背,示意这家伙赶紧蹲下来,她要爬上去。
天弃看了她一眼。
面具里透出的眼眸黑若幽夜,暗光一闪。
景横波只专心地踮脚地看耶律祁消失的方向,心急地催促,“快点快点。”
天弃乖乖地蹲了下来,景横波爬到他背上,天弃站起身的时候,双手下意识对她腿弯一抄。将她兜住。
景横波身子忽然一僵。
她恍惚间觉得这个动作熟悉。熟悉到似乎曾经刻在生命中,但又曾在瞬间抹去。
身下的背似乎也一僵。
景横波片刻失神,随即笑了,拍拍天弃的背,道:“这就对了,这样我就坐稳了,刚才你不管我,害我拼命勒住你脖子好累。”
天弃似乎笑了笑,紧了紧手肘,飞身而起。
“在那个方向,第三个屋脊。”景横波专心指路。
片刻后两人赶到,趴在屋脊上向下看,下面荒草凄凄,野狐社鼠不断出没,果然是已经废弃的大宅,从底下建筑的样式来看,是个老祠堂。是大家族供奉在内院的那种,想必家族搬迁,这祠堂也就废弃了。
耶律祁正站在院中,负手而立,并没有进入祠堂。
祠堂中忽有琴声传来。
琴声来得突然,乍然一声如银瓶破,惊乱这夜的寂静,顿时院子里狐鼠四窜,野草飞动。
景横波也惊得眉头一跳,低头看屋瓦——就在这瓦下,有人!
今夜月色朦胧,如钩月牙氤氲青光淡淡,映得院子中幽草深深,飞动的鸟兽掠动草丛刷拉拉声响,反倒衬得这夜越发凄凉,而琴声幽咽,更添三分鬼气。
耶律祁并没有进屋,他侧耳听着琴声,眉头微微蹙起,月色斜在他颊上,几分凉意几分白。
琴声转急,似在催促。砰一声祠堂门忽然被风吹开。耶律祁抬眼看去,一霎神情复杂难言。
景横波看着他浅淡月光里的半边脸,想着他不会看见了一只红衣女鬼吧?
片刻后,耶律祁终于抬步,进入了祠堂。景横波听着琴声方位,悄悄爬动,想要掀开身边的瓦偷窥。
一只手忽然压在了她手背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景横波一怔回头,身后的天弃正好凑身过来按住她,她的唇,正正擦着他耳垂。
天弃一僵。
月光下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他的耳垂几乎立即就红了。
玉珠一样的耳垂,忽然就成了珊瑚珠儿。
景横波怔一怔,这一幕依旧要人命的熟悉,以至于她心肺间几乎立即就痛了起来,忍不住一皱眉。
天弃微微让开身子,仰起头,风从青色屋檐那头掠来,散开他鬓边乌黑长发,露一抹线条流畅的颈项。
景横波仰头看着他,忽觉这一刻,还戴着土地爷爷可笑面具的天弃,风神超绝。
随即她就失笑——天弃那张脸?算了吧。
她伸出手指,笑着点了点他,又指了指下面屋瓦,示意:那你来解决。
晶莹的指甲微光闪闪,没有了指甲油,特别干净修齐。只是因为毒伤未去,指甲半月处微微发紫。
天弃的目光在她手指上掠过,随即点点头,轻轻俯下身,手指在屋瓦上拂过。
手掌拂过之处,腾起一股烟尘,屋瓦不见了。
景横波这才发现有几块屋瓦是碎的,如果她直接去掀,肯定会发出响动。
天弃这一手功夫真不错。她伸个大拇指表示点赞,探头向下看。
屋内真有红衣女鬼……哦不女子。
弹琴的果然是绯罗,但现在琴已经被推到一边,绯罗抬起双脚,缩在琴凳上,姿态宛如一个小女孩,爱娇地看着耶律祁。
耶律祁站在琴前,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
“哥哥。”绯罗一开口的称呼,再次雷到景横波。
再一看昏黄灯光下绯罗脸上那小女孩一般亲昵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抖了抖。
身后的天弃却似乎以为她嫌冷,想了想,解开身上的黑色短披风,披在她肩上。
景横波一怔,回头去看,一眼正看见天弃有点别扭地翘着个兰花指,忍不住一笑。
看不出来,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和女人一样细腻呢。
屋瓦下绯罗正伸手,对耶律祁招了招手,“哥哥,你如何不走近来?”
耶律祁闲闲拨弦,头也不抬,“半夜相召,就为了和我说闲话?”
“不行吗?”绯罗腻声道,“算算咱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在帝歌,明明那么近,你总是避着我,任我孤身一人在异乡,你好忍心。”
“忍心”两字自红唇吐得轻轻,不似埋怨倒似邀请。
“孤身一人?”耶律祁一笑,“好热闹的孤身一人。”
“你是在怨怪我么……”绯罗身子软软地趴过琴身,耶律祁立即迈开一步,站到了琴尾。
绯罗也不尴尬,趁势做个伸懒腰姿势,掠掠鬓发,娇媚一笑,“你呀……性子越来越阴沉。”
耶律祁笑而不语,神情明显是催促的。
绯罗似乎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直入正题,道:“今儿在马车里看见你站在路边,还以为看错人,你不是该往禹国去吗?怎么跑到襄国来了?怎么,又和家族闹矛盾了?还是只是不想回家?”她双手交叉,抱住膝盖,笑吟吟仰脸看他,“对了,不会是想着我,才来的吧?”
景横波表示这个姿势很能挤压胸部,遗憾的是绯罗先天太不足了。
耶律祁眼光只在琴身上漂浮,指下弦音叮叮咚咚倒是不见烦躁,“你认为是,便是。”
“又或者是知道这襄国即将有大变动,想搅一搅浑水?”灯光下绯罗唇角弯起如花,眼底却无笑意。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耶律祁也笑,指下一曲渐成音。凤求凰。
只是现在谁也无心听曲。天弃目光闪动,景横波完全听不懂,就觉得吱吱呀呀甚烦。影响她偷听。
绯罗不耐地站起身,重重跺了跺脚,“哥哥,我们不必再绕弯子了。我今天刚回襄国,就来找你,你也知道肯定是有急事。闲话少说,如今你暂居劣势,我也面对危机,你来帮我好不好?”
“哦?”
“你帮我,我自有回报。”绯罗决然道,“只要我解除此刻危机,灭掉雍希正,坐稳襄国女相位置,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到时候,我便可以帮你和宫胤对抗,拿回你一直被宫胤压制的权力!”
耶律祁一笑,“哦?你现在不就是襄国女相?那我被宫胤压制的时候,也没见你帮过我嘛。”
绯罗脸色微微尴尬,道:“这不是没机会嘛,是你一直避着我。如今可不同了,襄国是我的地盘,我还有办法帮你获得关于宫胤的一个要紧秘密……”
景横波手指忽然一颤。
碰着身边一块碎瓦,咔嚓一声。
声音虽然不算响,却清晰。景横波暗叫不好,刚想起来闪身,已经被身后天弃拎起,纳入怀中,飘身退后。
他抱住景横波向后飞闪,手指一拂景横波身上短黑披风落下,正落在被扒开的洞口上。
屋瓦下绯罗抬头,“什么声音!”
祠堂很高,灯光昏暗,洞口被黑色布一遮,看起来和屋瓦也没什么区别。她眯着眼睛,一时没看出来。
耶律祁忽然微微倾身,捏住她下巴,笑道:“我弹错了一个音,你至于惊吓成这样?”他顿了顿,颇有几分感慨地道,“绯罗,你还是这种惊吓模样,让我看起来,最真实,最……亲切。”
绯罗一怔,慢慢转眼看他,随即眼神爆射出狂喜。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试图和他谈起旧事,唤起他对当年的绵软回忆,好填平当年那些分离和决绝所划裂的巨大鸿沟,然而也许是当初受伤太重,又或者当年的寒气早已彻骨,他微笑、游离、回避、避重就轻,如一缕烟气浮游来去,总让她抓握不着。
然而此刻,终于听他主动提起。
“哥哥……”她立即动情地,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掌心,“你知道吗,其实没有你,这么多年,我内心总是凄惶的……”
屋檐上景横波和天弃,还在僵硬地立着。
她被抱在天弃怀里,他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彼此的热力隐隐透出来,一时她脑中有些混乱。
有几分刚才的惊吓,也有几分对此刻的茫然。
不过一霎之后她便清醒,用指尖去戳天弃的手腕,这死人妖,今天是怎么了。
一戳之下觉得他手臂坚硬,却很温暖。
她手指慢慢顿住,若有所思。
他微微一颤,赶紧将她放开,两人面对面呆立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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