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应了一声,片刻,一个护卫慢慢地走进来,手中一盏油灯,灯光晕黄,将他的脸照得模糊不清。
宫胤没有抬头,专心看折子,淡黄光芒下,衣衫如雪黑发如缎,垂下的眼睫浓黑似羽。
护卫的步子很慢,似乎在屏住呼吸。
“有烟气,放远点。”宫胤随意地吩咐,看也没看他一眼。
护卫应了一声,将灯放在一边的灯架上,很殷勤地将灯架搬远了一点,搬完后顺势就站在了宫胤的身边,似乎很忙碌地捡起了地上被风吹起来的一枚枯叶。
他捡叶子的时候,目光落在桌下,从宫胤的腿看到腰看到脖颈,再在他被长发半掩住的侧面轮廓微一停留,才慢慢站起身。
“你挡着我的光了。”宫胤忽然道,“站开些。”
他急忙应一声,往前站了站,这下离宫胤更近,在他的侧后方。
宫胤注意力始终都在折子上,不住圈点,那护卫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小心地看宫胤落笔,眼光并没有落在折子上,却不住在宫胤雪白如玉雕的指节上打转,又着重看了看他冰贝般的指甲。
他呼吸渐渐急促,努力屏住,下意识扭着手掌,掐着掌心,细微地晃动着身体,盯着宫胤背影,步子微微向前一点一点地挪。
“好看?”宫胤忽然道。
他一怔抬头。
“哗啦”一声,满桌的折子忽然飞起,噼里啪啦一阵乱飞,金红硬皮壳子半空拍击回旋纵横来去,竟如大阵,堵死了他所有道路。
“护卫”哈哈一笑,并不紧张,大声道:“果然瞒不过你!”身形诡异一转,已经脱出铺天盖地的折子大阵,到了宫胤背后,五指一亮如爪钩,抓向宫胤肩膀,“那就和我一起走吧!”
“吱嘎。”一声锐响,他的手指在一道冰练之上滑过,溅开冰屑无数,雪影一闪,宫胤已经到了他身后,一脚踹在他后心,“砰。”一声他撞倒在桌案上,笔墨砚台乒乓落了一地。
“好狠!”他依旧大笑,在宫胤第二脚踹过来之前,身子游蛇般向前一滑,从桌案前滑了出去。宫胤那一脚对他似乎没有丝毫作用,速度快到无法看清。
“啪。”雪影漫天一声巨大裂响,宫胤出手的雪链重重击打在桌案和地面,生生在坚硬的白石地面上,劈出一道足有尺许的满是冰晶的沟!
那位置如果还有人,此刻连尸骨都已经粉碎!
那人闪电滑出,半空回头,眼中也露出骇然之色,惊道:“她没骗我,你果然……”
宫胤手指一抬,雪影锁链呼啸而起,涤荡出满室的风雪链光,那人哪里还来得及说话,身子一扭向外拼命便逃,宫胤指尖一弹,链尖忽地长出三尺,“啪”一声,那家伙神一般的速度也没能完全逃掉,后背立即溅出一块手指大的血肉!
那家伙惨叫一声,拼命向前狂扑,他轻功无与伦比,一闪之间眼看就要逃出,忽然门楣之上,一个毛茸茸的玩意翻了下来。
那家伙只看见一双巨大的幽紫色圆眼睛,在自己面前慢慢一眨,一眨。
然后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速度忽然就慢了下来!
门槛近在咫尺,却若远在天涯。
“嘶。”劲风呼啸就在背后,可以想象出手人的决断和毫不容情。
他心中一叹,闭上眼,不敢去想一霎后自己尸骨裂成两半的惨景。
这种死法……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早知道该信她的……
念头一闪而过,寒气冻僵肌体,他缓慢的意识忽然一滞,发觉有一些不对。
风声怎么忽然停了?
但身后那种尖锐凛冽,足可刺入灵魂的威胁杀气还在。
一点冰凉的东西,探入他的脖子,随即轻轻巧巧一带,霸气而冷静地,将他翻了个身。
他第一眼看见指着他咽喉的,银光闪烁造型特别的雪链。
第二眼看见毫无血色,但令人感觉特别稳定的执链的手。
顺着衣袖一路看上去,最后撞进一双静而冷,如千万年雪山的眸子。
千万年雪山冰雪不化,千万年长空涤荡如洗,千万年天池如玉明澈,千万年的风,掠不去的无垢光华。
所谓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在这样的逼人气质之前,都似嫌多了几分烟火气。
天弃很慢很慢地,抽了口气。
“原以为那画已是极致,却原来不过十中之一。”他喃喃道,“朝见美人,夕死可矣!”
宫胤就好像没听见这明显味道不对的话。
他自幼姿容出众,大荒民风也多怪异,什么样的人也遇见过,什么样的怪话也听过。眼前这个,能令他住手,自然不是因为行止特别。
“名字。”
“天弃。”
“何方人氏。”
“商国。”
“师承。”
“无师承,山野得奇技。”
问得漠然,答得老实。强力之前,没有奸猾的余地。
“见过我画像?”
“我一生最正确的事,是见过你画像后,再赶来见人。”
“死了你就不这么认为了。”
“我承认,我自大了。”天弃叹气,“不过我想我不会改变看法的。”
“似狂放又谨慎,似疯癫又明智。性情诡异而坚执,且擅隐匿身形,擅轻功提纵,擅临急应变,擅内家功夫。”宫胤的语气,像在点评一块肥瘦适中的猪肉。
“不过三招,你就能得出这么多结论。”天弃对四面望了望,“能以白衣之身登如此高位,大国师名下不虚。”他满目倾慕地望着宫胤,“不过我觉得你的容貌还胜你才能一筹,真不明白为什么外界不知。”
“知道我是谁,就应该听说过,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宫胤就好像没听见他最后一句。
天弃的脸色变得很古怪。
“你要什么?”
宫胤手指一弹,一枚雪色药丸激射而出,天弃下巴一阵酸痛,无可奈何地张开嘴。
药丸入腹,凉意泛起,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宫胤收回锁链,坐回座位,他静静沉默在椅中的白色身影,在灰黯的室内看来有些模糊而疲倦。
“不想死,就去保护一个人。”他道。
天弃的脸色更加古怪。
“你一确定我的性情武功,就做了这个决定是吧。”他道,“为什么?”
“危险也许永远不会来,但必须为此做好准备。”沉默半晌,他语气淡淡。
“去做,用尽你的全力,你的一生。”
……
天弃从墙头一跃而过,不惊花叶。
他知道这一刻静庭无数护卫目光笼罩着自己,如果他稍有异动,会死得很惨。
他心中并无畏惧,却有奇异的情绪流动。
越过高墙时,他回头对静听看了一眼,隔着重重碧影,隐约一抹白影静静伫立。
他不由想起在另一所庭院里,那个跃动如火笑声慵懒的红影。
两心一知,今日终于得见。
他在风中穿行,留下一句轻轻的感叹。
“今日之后……”
“……终于又相信了感情。”
------题外话------
说话算话,不管你们看不看,二更送上。
第八十五章 想要我吗?
人群攒动,楚河汉界,官民对垒在继续。
景横波被护在人群最里层,并没有急着说话,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事,没那么简单,总要给人家取舍抉择的时间。
浮水部的老太尉眼神思索。
他并非不知道景横波拼命救他,也并非不感激女王,然而他的身份令他为难。
亲眼看见官员阶层对女王的排斥,而此时他代表浮水部,一旦发声,浮水部便等于站在了女王一边,他自觉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替浮水部做这样影响深远的决定。
“成老。”瞿缇忽然在他身边悠悠道,“想当年成老不仅有一夫当关的战场传奇,也有当殿金瓜打权臣的朝廷轶事。老夫以为,前者固然了得,不过是将军保家卫国本分;后者才是成老作为浮水部股肱大臣,真正风骨气节所在——不畏强权,只持本心。”
“三十年风霜过,三十年星华歇。”他长声叹息,“难道温软帝歌,无边富贵,真的能将一个人的虹霓志气,都消磨了吗?”
成太尉老脸一红。
“诸位!”他忽然大声道,“静一静!静一静!”
老家伙毕竟当年叱咤战场,嗓门了得,景横波给震得一抖,四面声浪被瞬间压下,一静。
“你们都误会了。”成太尉开门见山,“方才是有刺客意图趁人多行刺老夫等人,多亏女王陛下及时赶到,救下老夫。”他一指景横波还在流血的手臂,“陛下替臣挡住了刺客一刺,臣还没多谢陛下救命之恩。”说完深深一揖。
景横波立即高声笑道:“太尉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国家重臣,救你是朕应当的。”
纷扰的人群立即安静了,官员贵族们面面相觑,神情尴尬,百姓们激动平复,稍稍一静之后,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陛下万岁!”
“陛下仁慈!”
还有人高声讥笑教训对面的官员,“睁大狗眼看清楚,别总昏头昏脑分不清是非!”
“他们懂什么是非?这辈子唯一能分得清的就是黄金白银!”
官员们讪讪后退,景横波瞧着,冷笑一声。大声对外头百姓挥挥手,“多谢父老乡亲,也没什么事儿了,都散了,散了吧。”
“陛下,这些混账官儿再为难您,您喊一声,咱们都不远!”
“陛下,有空来奴家的摊儿吃炸果子!”
“陛下,绫街的小吃最好,吃腻了宫中御膳,不如有空来尝尝咱民间风味!”
“好唻好唻!”景横波从善如流,笑颜如花。
百姓渐渐散去,景横波斜睨那些官儿,“怎么,要朕请你们吃饭?”
官儿们涨红了脸,默默施礼离去,刚才还水泄不通的画像馆门口,终于清静下来。景横波皱眉看着人流散去,想着刺客又找不着了。
她想起上次在赵府,也是这种情况,但上次赵府有范围,有固定人数,最终被宫胤揪出了凶手,今天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人来了。
是巧合,还是有人一直和她做对?
身后禹春和铁星泽都长出了口气,道:“陛下,你可算安生了。”
禹春的脸色尤其不好看,他就发现这位女王陛下简直是事故体质,每次一出门必有大事,还一次比一次轰动,今儿险些就酿成帝歌有史以来第一次官民大范围冲突。
禹春觉得他有必要和蒙虎交换一下职责,换个人来保卫女王,这样下去,小命不玩完,小胆也要吓破。
铁星泽却道:“陛下的伤得赶紧包扎下。”
禹春一迭声叫请大夫,景横波却道:“我先前过来时,看见有一家医馆,人不少,想必大夫医术不错,不如就去那里包扎一下。”
“请来便是。”禹春满不在乎,“何必劳动您大驾亲自前去。”
“大夫被拖来,等着看病的人怎么办?”景横波白他一眼,“要亲民。”
铁星泽笑道:“包扎好了,还可以去吃吃小吃,逛逛街。”
“知我者铁星泽也!”景横波大赞。
禹春只好苦着脸赶来马车,送她去医馆,一边赶车一边下定决心要辞了这见鬼的差事。
马车走不多远,在一条偏街的一家医馆停下,景横波戴好帷帽,老老实实进去排队坐下。
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指着她惊叫,“女王陛下!刚才我看陛下穿的就是这一身衣服!”
“陛下来瞧病啦!”
一声出炸开锅,等看病的人纷纷站起,要将她往前头让。
里头大夫连连探头,正在诊脉的老者干脆地站起身,“老头子这老毛病不妨事,还是先给女王陛下治伤要紧。”
人群闪开一线,大夫站在桌后向景横波长揖,“见过陛下,陛下光降蓬荜生辉。请陛下前头就座。”一边一叠声令人拉帘子,摆凳子,又命去找最好的外伤药,一群小徒弟满面生光,在药柜前奔走得飞快。
景横波取下帷帽,她无心作秀,原本想趁机看看民生,寻找生活的感觉,却没想到遇上这样的热情。
眼前是一张张诚挚的笑脸,向阳花一般向她开放,人群自动分开两方,让出道路给她前行,大夫在案后殷勤等待,不住声要拿出最好的百年参。
她有点恍惚,忽然想起迎驾大典,也是人群分两线,也是一条道路自己单独走,但那时身周,是审视冷漠警惕的目光,前方,是无数等待刁难的官员大佬。她在那条道路上汗流浃背,然后被一个低职衔的小官呵斥。
世间难买是人心。
百姓是世上最为淳朴善良的人群,一生为生存苦苦挣扎,因风刀霜剑相逼而对善意分外感知细腻,上位者的些许恩惠,便可以令他们真心感激,誓死捍卫。
而那些已经获得很多的官员贵族,在不断积累财富和*的过程中,渐渐泯灭了满足感和良知,私利至上,欲壑难填。
她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绽开由衷的微笑,眼神水光盈盈。
纷乱的大堂忽然无声,人人震撼地盯着那艳而纯的笑容,只觉心胸涤荡,海阔天空。
便有一些人猜疑冷漠,在这样清亮的笑容面前,也觉似被性灵的光辉照射,看见内心深处的自私。
禹春抱臂站在门口,本来很警惕,此刻很放松,想着其实这差事也还行,挺有面子的,要不不换了?
铁星泽仰望着景横波,眼底也似有光芒闪烁。
景横波微笑点头,拦住了想要上来保护她的禹春,从容地从人群中走过去。
他人的好意,她不会矫情拒绝。
这段短短的路,她自己觉得,比当初迎驾大典走得荣光得多。
大夫殷勤得近乎紧张,拿着药粉手都在发抖,把最好的金创药给她敷了一层又一层,把她不大的伤口包成了萝卜,还一定要送给她镇店之宝百年参,说给她补养补养身体。
景横波忍笑推辞了,表示自己再补就要流鼻血了。一转身,就看见面前递来很多手,眼前闪耀无数闪闪的眼光。
有的送来自家做的糕点,有的送来乡下的土产,有的送来山上挖的药材,甚至还有个妇人,给她拎来了自家“全帝歌最好的”土鸡。
景横波毫不嫌弃,一一笑纳,禹春和手下们很快两手都满满东西,拎着一只格格叫的老母鸡的禹春,开始再一次思考辞职的必要性。
和热情的百姓拉呱了一阵子,景横波走出门,门口齐刷刷站了一排绸衣人。
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店家的掌柜。
掌柜们听见女王光降。闻风而来,都表示了对女王的倾慕,并盛情邀请陛下前往自己店中看看瞧瞧。
心情很好的景横波,也便每家都看看,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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