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严令一个孩子守着的。潘富年劳作惯了,从年头到年尾在外边干活回家从来不空手,不是顺手砍捆柴火就是挖了路边枯干树根扛回家,大牛二虎也学了老爹这习惯,因而他们家院子里的柴堆从来是只盈不亏,冬天没有木炭,尽管燃烧枯树根取暖,从早燃到晚不用心疼。村里别的人家却没有这般大气,柴禾少的根本连烧火取暖都不肯,于是在这种寒冷天气,潘家简陋却整洁清爽的院子里每天人客不断,多数是老人小孩,围着火堆论古说今,讲鬼讲怪,有的孩子偷偷抓了家里的玉米粒子或黄豆,藏在荷包里过来,烤火烤到一半,折两根小木棍扒开火灰,把玉米粒子或黄豆埋在热灰里,一会儿功夫,一朵朵白花花的爆米花就从火灰里怦怦炸开,又香又脆的黄豆粒也熟了,小乔见过吃过爆米花,却不知道这样也可以做得出来,喜不自禁,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也去折了小木棍跟人家抢吃,热热闹闹玩乐着,竟把汪浩哲都忘掉,恍惚想起才赶紧跑去看一看他,黄豆粒不敢给他吃,塞给他几颗爆米花安慰一下,就又跑掉了,大冬天的,这样跑来跑去,又是在火边,也能玩出微汗来。
村里一群常来往的同龄小孩,小乔大致都混熟了,能喊出名字,这天她发现来了个有点特别的陌生男孩,可以肯定从未见过他,十二三岁的样子,长相白净清秀,穿件长及脚面洗得发白的细纺软布袍子,腰间系根灰白麻花绳,别的小孩一进院子见着潘二娘便喊声婶娘,并不会特意去找人问候,他却不同,先找到和他年纪相仿的二虎,说了句话,二虎放下手里正在破砍的竹片,引他到上屋,上屋里潘二娘陪着几位老妇人坐着聊天,她们烤的是铁盒子里的火子,那男孩在门口规规矩矩躬身作揖问候了,和潘二娘有问有答几句,这才来到火堆旁,老实站一边取暖,微皱起眉看着紧围在火堆边抢爆米花烤地瓜的一群小孩子,二虎陪他站了一会,说不上三句话,自顾走开了。
小乔就混在乱轰轰的小孩们中间,吃够了爆米花,不时抬头看那男孩,那男孩也看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小乔忍不住了,主动起身去找他搭讪,好奇就开口问,她才不把这些十来岁小屁孩放在眼里。
谁知那男孩面相孤傲,性子却不清冷,在他看来小乔也只不过是个七岁男童,见她来到面前,先出声问道:“你就是三豹的远房表弟,并州来的汪小乔?”
小乔一楞,心想原来自己人气这么大,足不出户,都已经名扬莲花村了,冲他咧嘴笑笑,男孩看到她缺了门牙,不禁抿起唇,双颊微现两个小酒窝:“我叫陈应景,和二虎同岁!”
“那你十三岁了?我要叫你一声应景哥哥?”
陈应景未置可否,四蛟从后边冒出来,对小乔说道:“叫他小秀才得了!他读书厉害,是陈财主本家,可财主家少爷都不及他,将来是要考状元的,我们都叫他小秀才!”
陈应景低下头,脸上微红,转过身去看火堆里窜起的火苗,不再搭理他们,四蛟趁机拉了小乔走开,小乔有点恼火,就受不了二妞和四蛟,又爱多嘴多舌到外面炫耀自己家来了亲戚,人家一来找小乔玩,没说上几句话,这两人就会拉着小乔走开,像怕别人抢了他去似的,照他们的想法大概亲戚也成了私有物,爱给外人看就给,不给看有权带走!
还好四蛟带她去做了件有趣的事——掏摸鸡窝,看看有没有刚下的鸡蛋。二妞尾随而来,姐弟俩一通八卦,小乔到底弄清楚了小书生陈应景家的境况。
第十八章 教学
本村三户陈姓人家,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同祖同宗,却因贫富悬殊平日里互不往来,村东头陈财主田多地广家财万贯,村西头陈家已没落为一般的庄户人家,陈应景祖上原也有些田产,生活殷实,后来他祖父喜欢上读书,厌倦庄户生活,连年参加科考,田产几乎被他卖光,而立之年到底得了点功名,去外地做县丞,竟然就在任上纳外室不回乡了,祖母出身平头百姓家,老实却要强,辛苦支撑让儿子继续读书,期望将来更强过老子,谁知儿子争气了却命薄如纸,考得个秀才之后便病逝,老母伤心过度也跟着死去,寡居的秀才娘子独自抚养儿子,靠着每年几亩水田鱼塘的租金稻子苦度时日,鼓励儿子读书上进,将来考得功名,完成父亲未完心愿,为祖母争口气。陈应景从小聪明,在私塾里念书习字背文从来都是第一名,传说他文才比陈财主专门请先生私下教导的几个儿孙还要出色。而他寡母的精打细算和清高在全村也是出了名的,她一般不抛头露面,不允儿子随便与村里小孩结交,陈应景读书太闷时走出家门逛逛,能去的地方除了自家菜园,便是潘家,或许是因为潘家地处空旷,独门独院在一个微凸于田野的小坡上,虽嫌破败看去却也别有一番景象,秀才娘子并不阻止儿子往潘家去,陈应景来潘家散步便成了习惯,因为和二虎同年同月生,还能在一块儿说上几句话。
小乔爱看陈应景,因为他长得很像前世喜欢的偶像歌星李九叶,李九叶身材高挑,有种阴柔之美,唱腔温润清醇,台风稳健炫丽,舞技超酷,他的歌曲小乔几乎每首都会唱,陈应景身高还不够李九叶,五官却像了八成,眉如墨描,眼神柔媚,山寨版缩小一号也很可爱。小乔想像着让陈应景穿上戏服学李九叶春节晚会时反串祝英台唱十八相送,说不定更加出彩。
前世有过狂热的追星时段,跟着疯唱疯跳,家里堂哥开酒店夜店赌场,大人看不过眼跑店里去,怎么高兴怎么玩,小乔外表清纯乖巧,内里却是火热一团,为追星飚得一嗓子好歌,不是家人拦着,就报名参加超女比赛了,好在那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岁月很快过去,上高中学习紧张又做回温顺淑女,不过对外边娱乐界的动向仍然暗地关注,偶像们出现了又消失,李九叶是她关心最多的一个,因为他唱过几段戏曲,她还专门买回许多相关传统戏曲影碟,本来是不爱好地,不厌其烦地又看又学,到后来居然觉得有点意思。
被陈应景引发前世追星情怀,小乔忽然特别想唱歌,又不好唱那些流行网络歌曲,随口哼了个调子,是梁祝里的十八相送。
此时已回到火堆边,不少小孩回家吃晌午饭,陈应景不忙回去,人少松活,他往火边靠近,坐在一张条凳上,伸出手向火,一边看二虎在廊沿下破大竹。
四蛟听见小乔哼曲子,说道:“我也会!”
小乔说:“唱来听听!”
四蛟张口就唱:“月光光,照地堂……”
声音倒是清脆高亮,却太幼稚了,这是儿歌好不好?
小乔笑着说:“我教你一首!”
“好啊!”
二妞在旁道:“我也学。”
小乔点头,看着火堆边几个六七岁小孩:“一起来,谁学得快数谁最聪明!”
孩子们来了兴趣,小乔拿出玩家家的兴头,当老师教他们唱小学时候唱的古诗歌谣:“远看山有色,近观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现代小学并没有这种配了乐谱的教材,是位家庭教师给她看的碟子,因为喜欢其中古色古香的山水画背景,印像深刻,唐诗三百首背得顺溜。小乔其实不敢自称聪明,她学习成绩优异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有家庭教师开小灶,而且外边一有好的教程学习方法,最先接受试验的一定是她,爸妈望女成凤,什么速记法速成法提高效率法填鸭子似地往她脑子里灌,小学到高中,南来北往学了无数个方法方式,她觉得如果谁需要的话,自己都可以研制出一套教程来给他用。
“会唱了吗?这是一首诗词,大家想想诗中意境,为什么山有颜色,流水却没有声音?春天都过去了,花儿还常开不败,鸟儿站在枝头,有人在跟前走来走去,它也不受惊飞离!”
五六个小孩你瞧我我瞧你,傻笑着不说话,二虎不剖竹片了,若有所思,陈应景不作声,诧异地看着小乔,有两人从汪浩哲房里出来,是大牛和三豹,三豹说:“水无声,花儿常开不败,鸟儿又不会飞,难道它们是木头刻的?”
大妞在对面房廊下择菜,抬头说了一句:“是画!一定是画的绣样!我看见莲表姐绣过花儿!”
陈应景面露微笑,四蛟一推小乔:“是不是?是画吧?”
小乔蹲在火边,不提防被他推得跌坐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道:“是的啦,大妞真聪明!”
大妞抿嘴儿一笑,一个叫冬哥的小男孩说:“我娘说我笨不让上私塾念书,我这一下子就背上诗了!这么容易,回家背给我娘听去!”
冬哥要回家,另外两个也跟着兴冲冲跑了,大牛笑道:“小乔,你这诗也太容易背了吧?我没唱,也记着一副画了呢。”
小乔笑:“其实读书背书并不难,要讲究方法,方法对了,背书容易得很,一天看完五六本书不在话下!”
她忽略了一个问题,速读法应用在现代书藉比如闲文小说之类效果是不错的,满是之乎者也的古文言就不一定了。
孩子们再次被她震倒,陈应景坐不住了,读书真像她说的这么容易,那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以后万一科考有个不顺岂不是被乡邻们笑话死?
“你刚开蒙罢?教他们背的诗再容易不过,真正背圣人贤文,岂是你说的这般轻松!”
陈应景一边反驳她,一边从腰侧抽出一本线装书递给小乔:“这书你会看吗?你既说背书不难,容你用半个时辰诵读其中一篇,当场背出来,可以吗?”
几个大小孩楞怔一下,大牛说:“应景,小乔才七岁,他懂什么?不过随口说说,哪里真会看你这样深奥的书!”
二虎也说:“算了吧应景,小乔自来爱说笑……”
小乔拿过陈应景的书翻看封面,是一本《论语》,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道:“你还没考取童生吧?”
三豹说道:“应景考过县试了,得了个第三!”
“是么?真好,得了第三!”
小乔漫不经心地应着,把书翻得哗哗作响,陈应景被她的态度激到,红了脸,他根本不相信这小男孩能读懂这本书,只想让他弄明白读书的辛苦罢了,谁知这第三名说出来却触动了心底一根弦,也不等小乔背书,伸手把书拿了回去。
小乔笑笑,早就读过的书,并没认真看,随口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大牛兄弟几个没读过书不懂什么,看着小乔朗朗上口,不禁目瞪口呆,陈应景是彻底楞了,半晌才醒过神,轻声问:“小乔,你真有背书的好方法么?”
“当然!我和哥哥也念过几天书,先生独教我一种背书法,因而我会背许多篇文章,你若想学可常来,我教教你,看你合不合用?”
多种速记法,其中她常用的是图像索骥记忆法,还有定位标志记忆法,陈应景若有心学,不信找不到一款适合他的。
晚饭时,二妞快嘴跟父母说了白天火堆旁背诗的事,居然还能一字不漏地把那首诗背给潘富年和潘二娘听,四蛟也争着背,潘富年默不作声,潘二娘高兴地夸了几句,然后五岁三妞童言无忌把一桌子人都弄沉默了:“娘,祥根说他明年开春要去邻村私塾念书了呢,他今天问四蛟哥去不去!”
大牛二虎吃得快,相继撂碗走了,潘富年也吃饱起身去院子里收拾火塘里的火灰,免得半夜刮风,吹起里面的火星子烧了房子。
潘二娘这才看看四蛟,对三妞说道:“等以后我们家有银钱了,就让你四蛟哥去念书!”
小乔想了想说:“二姨,我们家未落难之时我念过两年书,认得几颗字,算术也学了点,若是四蛟愿意,我把我会的教他,四蛟聪明,以后他也识得写自己的名字,会算个简单的数!”
潘二娘拢一下额上的乱发,笑着点头:“好,好啊,只是辛苦你了孩子——也不用太认真,权当玩了!”
吃了饭出来,小乔就被三豹和四蛟夹在中间,后边还跟着个二妞,三豹赶二妞走:“要睡觉了你跟着来做什么?女孩子家家的,回你房里去!”
二妞扭着身子:“不嘛!你们想跟小乔识字学数数,我也要学!”
三豹哄她:“你先回去,明天天亮了教你,今晚小乔跟我们睡,娘又不让点灯,我们在床上学……”
小乔一听,忙说:“黑不隆冬的,学什么?写字白天才能够,晚上就躺床上背诗好不好?我在这边,你们在那边,一墙之隔,可以了!”
二妞说:“你们这样,吵着阿浩哥怎么办?”
“关你什么事?走了走了!”
三豹把二妞推回去,转来对小乔说:“二妞说的对,会吵着阿浩哥,你不如跟我们睡得了!”
小乔那个汗啊,有口难言,她还没想到法子拒绝呢,四蛟已经从汪浩哲床前跑回来了,语气里带着失望:“阿浩哥不让小乔跟我们睡!”
“为什么?”
“他没说!”
第十九章 记忆
白天小乔在屋外教小孩们背诗,跟陈应景对话,隔着一道薄墙,汪浩哲自是听得一清二楚,却没问小乔什么,仿佛他弟弟小小年纪就会背论语这种事一点不值得惊奇,小乔爬上床在里侧躺下,黑暗里喋喋不休教三豹和四蛟背古诗,他也不加阻拦,小乔知道他整天呆在床上很乏味枯燥,晚上不会那么快想睡,有意引他一起说话解闷,背诗背了上句装记不起,问他下句是什么,汪浩哲却不上当,只说:“自己想!”
四蛟唱的儿歌原来是大牛教的,大牛从小爱唱歌,无师自通会唱许多首儿歌和乡间流传的戏曲,大都是听人唱过一遍或是在集镇上看戏后记着的,小乔用歌唱的方式教四蛟背古诗,大牛居然只听一两遍就全学会,小乔很高兴,难得遇到个接受能力这么强的学生,又见大牛和四蛟音质很好,一时兴起,索性捡了几首保守些的现代歌曲和戏曲小调,教兄弟几个唱起歌来,于是清冷寂寥的夜晚,冷雨潇潇,寒风呼呼,一堵矮泥墙隔起的两个房间,歌声此起彼伏来回传唱,空气中似有丝丝暖意流淌环绕,小乔忘记了寒冷,却抵不住疲倦,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一直默不作声的汪浩哲说声:“睡了!”
大家便安静下下来,小乔猫一样偎在他身边闭上眼,耳听着那边房间传来大牛兄弟深沉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连天冬雨总算停止,寒冷依旧,还刮起刺骨的寒风,小乔白天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