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对手,倒是自诩棋艺高超的外公经常被她拉着厮杀,她不是外公的对手,屡战屡败,却每天嚷嚷着找外公下棋,谁愿意总跟手下败将对奕?外公对她避之不及,有事只找秀云,尽量不要惊扰她,唯恐被缠上,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扮成少年郎,像出笼的鸟儿般四处乱飞时,外公还以为她关在房里读书练字或是用心学女红呢。
当然和外公下棋也不无乐趣,外公能让棋,却绝不许她悔棋,外公棋风练达中庸,不急不躁,敌我间不可避免的杀伐之气,巧妙地掩隐于详和温雅的往来言谈,这应该是久混官场的人用的惯常套路,其间有很多东西可以学习,当然她只是个女孩,了解、懂得就好。
刚及笄之时,姚妈告诉她舅父曾向外公提及她的婚事,说认得几家相熟的富贵人家,儿郎都极好,但被外公拒绝了,外公在年龄上倒是看得开,说好女子不愁嫁,迟一两年怕什么?我家越云聪慧无双,温婉娴雅,若是我早松口许人还等到你来说?不必急,慢慢看来,我要亲自替她挑选,没有十分般配的,也得是真心待她的良人……
外公能容得她迟一两年再出阁,想来也是考虑到黄文正未娶亲,但她还是很感激,省得她大费周章为婚事跟外公玩心眼。
黄文正本有意请外公一同进京,但外公一是身体不太好怕路途长远吃不消,二是出于某种考虑,没有答应。
文娇沉思着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子,忽觉眼前豁然一亮,惊讶地抬起头,一阵柔和清凉的风扑面而来,眼前水波起伏,一艘巍峨高大的楼船轻缓掠过,便现出远处岸上的房舍村庄,连绵山脉……
她深深吸一口微凉的清新空气,笑着看向窗边卷起竹帘的青梅:“找死啊?姚妈妈会拔了你的皮”
青梅抿嘴一笑:“姚妈妈在后头看厨娘做菜呢,小姐若是不想开窗,那我又放下?”
“别……好吧算你能干”
青梅咯咯笑起来:“也只能一小会儿,我看过外边,前前后后近处没有别的商船过往了,刚刚过去的应是官船,走得快,四面封得严实,想来里边坐的也是女眷,它不开窗,咱们正好开一开——已经让小鱼在后门守着,妈妈一来就咳嗽”
文娇兴致勃勃地伏到窗上:“我也只看一会……表梅快来看,你瞧那边山上的红叶,多美啊”
“真好看青羊山上也有枫叶,却不比这里红得好”
这里主仆二人对着远处山岭的红叶赞叹不已,刚刚过去的那艘官船上,一名身穿淡青色锦袍,身姿挺拔步履轻捷的年轻男子推门走出船舱,招一招手,立即有个穿着蓝色锦袍的年轻人凑上去:“什么事?”
青衣男子唇边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指着远去的三只大船道:“你的耳目不是挺厉害?能不能打听一下那上边坐的是谁家的女眷?”
蓝衣人看着他:“你哪只眼看见那上边坐的是女眷?我看的可都是一帮男人,还都是军中的人。”
“少罗嗦,让你打听就打听去”
蓝衣人不动:“为什么要打听人家女眷?你不说个一二三出来,我急不来”
“你”
青衣人瞪了他一眼,回头看看,伏在他耳边道:“刚才那船忽然开了一下窗,我看见了,爷也看见,里边有个女子,那叫一个美啊,爷魂都没了还像只呆鹅般站在那里呢,可人家美人已经走了”
蓝衣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只鸡蛋:“你说的是我们爷?不是你自己吧?”
青衣人推了他一把:“去你的我会拿王爷跟你说笑?几时见过端王爷对女人如此动心?我跟你说,千真万确,他只看了一眼,就走到窗边,一直钉在那了”
蓝衣人还是有点楞楞的:“你是说王爷对那女子动心了?叫我去打听那是谁家的姑娘?”
“废话少说,快去办来”
“可是打听来了有什么用?王爷他又不开口问”
“哎哟我的兄弟,你怎么这么笨”
第一百O四章追思
蓝衣人叫方远志,一时的痴呆过后,事情倒是办得利落爽快,青衣人罗允真很快知道了那船上的女眷是谁家的,小心地借着一个话风,说给船舱里的端王听。
“刚入秋,天气凉爽,倒是出门远行的好时机,走水路的人极多,江上商船来来往往有点拥挤,南下还好些,北上就有点难行,方才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几只船,应该是扬州宋指挥使的船,上边有指挥使司的侍卫”
“扬州指挥使?宋子仪?我们此去要不要见他呢?”
罗允真低着头不作声,他知道这句话不需要他回答,躬身行礼,轻轻退出舱房。
窗前身形挺拔修长、负手而立的年轻男子转过身,二十来岁,剑眉星眸,鬓若新裁,墨黑的头发以缎带束起,披散于肩后,一袭杭绸玉色常服衬得他的皮肤有点暗黑,这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结果,他衣着简朴,身上没有半点佩饰,但那令人窒息的、尊贵华美的气质仿佛与生俱来。
这就是当今皇帝第四子端王赵瑜。
也是七年前的汪浩哲,曾经与小乔兄弟相称,逃到吴州花桥县莲花村住了一年多。
当年靖国难夺皇位之后,奉父皇命往西北收复国土镇守边关,他六五岁时父亲亲自教他习武,时常带在身边,之后父亲镇守北边国门,十二岁他随同传授自己武艺的师父四处去游历,走到北边时就留在父亲身边一呆就是三年,父亲回京探亲后没有再带他走,让他跟着兄弟们进宫,听皇帝祖父教诲。
众多皇子皇孙,皇帝祖父只看重晋王和楚王的儿子们,而大哥赵琮和他又多得皇帝祖父照拂,赵琮甚至被留在宫中住宿,与皇帝祖父早晚相伴,晋王叔叔看着他们兄弟的目光越来越凶厉,直至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情,大哥和二哥、三哥突然被拘,他得了密报潜进宫内,有内侍们的帮助下,兄弟四人出了皇宫,拼死冲出城门,晋王丧心病狂,竟指令禁卫军痛下杀手,可怜二哥三哥死于乱刀之下,大哥在十多名死士护卫下,历经千辛万苦将密旨送到父亲手上,而赵瑜自己,如果没有小乔,必死无疑。
可是如今小乔在哪里?那个聪明机灵、有经商之才、被火苗烧黑了脸、被人打落门牙、偏偏爱笑又多嘴的娇憨小子,他……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赵瑜两眼空洞,俊美的脸上满是忧伤,无助的神情与他通身散发出的阳刚之气,行动间的沉稳干练极不协调。
所以才等侍卫退出才转回身,是因为他一时收不回低落的情绪,不想让属下看到他失态。
他不怕找不到小乔,怕的是小乔真的像大哥说的:“已经没有了,消失在那场大火里”
他得了这句话,足有十天不理大哥,连面也不想见,最后大哥无奈,只好绑了张兆亮来,那时另一个姓彭的侍卫已经在战场上折殒。
张兆亮说:“属下护卫不力,请四公子处置”
大哥说:“我原先确实不知道小乔是你义弟,那就是小主子,护卫们保护不了他,便是犯了死罪你杀了他吧,左右都是死,他不敢有怨——在当时那样的情形,如果他们为了救小乔而舍弃你的命,我也会将他碎尸万段”
他没话说了,道理他不是不懂,但他有恨,恨这些侍卫不把他的话当真,如果小乔是他亲弟弟,他们敢大意么?
还敢隐瞒他,虽说又是大哥旨意,连同大哥身边那个方先生都不是个好东西,给他做的什么针炙,弄得他头脑乱了好一阵子,在大哥的帮助下他倒是把身世搞清楚了,却又忘了小乔但他终究是慢慢想起来了,或许潜意识里觉得那段经历太重要,每天总觉得脑子里有某种东西、某件事没办好,他也不急,闭目静静地思想,直到某天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机灵可爱的小男孩,那小男孩笑容可掬,天真无邪,仰头冲他喊:“哥哥哥哥”
只是一瞬间,所有善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都随着这一声哥哥回来,他独自闷在房里半天,出来带人抓了张兆亮和他的手下,拖到校场上一通暴打,所有人目瞪口呆,大哥赶来怒斥他,也不管用,兄弟争执不下,惊动了父亲,他的解释只有一句:“小乔,在哪里?”
赵琮呆住,张兆亮等人低下了头。
赵琮实话实说,小乔确实是“消失”在那场大火里,他想着大家应该心知肚明,七八岁一个小孩,难道还有能力逃生?他不说“死了”,还是怕刺激赵瑜。
赵瑜气怒难消,凭什么这样断定?过后派了人立即赶去查看了吗?
赵琮无奈,主仆二人方给他演了那一场,之后大哥倒也花了不少力气替他寻访打探小乔消息,但也和他一个样,都是竹篮打水。
父亲和大哥都有些好奇,找着机会问他小乔的事,何以就成了他的义弟?他告诉他们,他受重伤失去意识,是小乔救了他,父亲和大哥恍然大悟,表情就是:原来如此。
他们却不知道,在他心里小乔比他的命还珍贵,过去是,现在,他依然这么认为。
就算了解真相,前前后后所有的记忆全部在脑子里汇合疏通,知道小乔不是他的手足、跟他毫无血缘关系那一刻,他仍然把小乔放在心里,幻想有天忽然在街上遇到他,他定会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珍爱,告诉他以前在厚院跟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承诺,不会因为不是亲兄弟而有所更改可是幻想终归是幻想,这么多年,江南吴州几乎被他的人翻了个遍,却没有小乔的消息,倒是给他报来当年沿河一带死于那条河边、与小乔年龄相当的数名小孩情况,把他气得脸发青,直接将人拖下去打板子。他不相信小乔会死,那样活蹦乱跳、聪明灵慧,哄人的时候嘴巴像涂了蜜糖,随意将他扔在哪个城镇,都不可能饿得着他。
可是荒郊野外呢?火海、深河、人贩子强盗手里呢?赵瑜不敢想这些,心会发抖缩成一团,揪然生痛想起小乔的时候正是靖国难战事最紧之时,作为父亲手下独挡一面的主干将,他不能有半点分心,只能派了几个人下江南寻找,自己则全力以赴用在大事上,之后离间计成功,析离瓦解城外守军,用奇兵入城进驻守卫楚王府,与死守皇宫的晋王亲信和晋王诸子短兵相接,殊死搏斗,晋王大势已去,终究是螳臂当车力不从心,父亲顺利登基,又经过半年多肃清朝官党羽,第一批下江南寻找小乔的人回来禀报:一无所获。
他又派去第二批,第三批,后来终于空闲了些,迫不及待地要下江南找人,谁知北边又吃紧,父皇一道圣旨下来,他连夜就整装赶赴边关,离小乔,更是远了。
但他从来没有忘记寻找小乔,他画了最详细的路线图,交给亲信去找,让他们找大牛协助,不必说出他的身份,就说是汪浩哲,在寻找他的弟弟汪小乔。
大牛很快有信给他,通篇写的什么他不记得了,只知道一个很明确的意思:四处找过了,不见小乔踪迹。这么年来,酒店生意兴隆,门庭大有改变,但喜来登三字没变;莲花村潘家院子翻新重盖,厚院小木楼封存着未动分毫,但小乔他没来过……
北边冰天雪地,逆风如刀,都不及大牛这封信所带来的寒冷,那一刻,他觉得整个心都冻成了冰。
在北边磨牙守了几年,这次终于把那些小毛贼彻底打回老家,将士们恨得把他们老窝都拆碎了,他们想要重新组建一支良好的、能够跟天朝对抗的骑兵部队,最起码得十几二十年,更何况他们未必有这个能力北边平安,他凯旋归来,匆匆回京交差受封赏,连自己的王府都没有好好看清楚,把一切事务丢给手下,急忙寻了条官船,顺流南下,他要亲自来找小乔高大的官船比之当年那艘商船平稳多了,他记得与小乔在船上一个多月的生活,点点滴滴,如清泉滋润心间,终于知道为什么念念不忘,总也放不下这小子,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亲哥哥,那样全心全意,至真至诚,端来的饭菜先喂哥哥吃,等到弟弟吃的已经冷硬了,船工们好心给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哄着哥哥喝完,说自己喝过了才拿回来的,如果不是长根,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弟弟要把菜埋在饭碗底下,因为小乔两天吃一次肉,哥哥是病人,每餐都要吃……
他重新看小乔指点过的景致,小乔说:哥哥,那个就叫月洞山吧哥哥,这个可以叫公鸡山吗?他含泪笑了,小家伙尽心照顾他,还要费心思逗他说话,让他心情好起来,到底谁才有资格做哥哥?
走到那处峭壁,依稀还能见到那几棵酸柠果树,上边却没有果实了,当年小乔不听他的阻拦,自顾跟着长根上岸去,回来他逼着他把果子统统扔进河里,看得出来他很爱那几个果子,依依不舍,一个一个慢慢扔,清澈的眼里涌出泪水,委屈得小脸通红,他其实很心疼,但他没表现出来,他只想让小乔知道:一定要听哥哥的话,绝对不能背弃哥哥
第一百O五章兄妹
行程不顺,遭遇连天阴雨,文娇到达京城时,已是十月天气。
京城倒是秋高气爽,十分宜人,黄文正在城外码头接到妹妹,兄妹俩牵着手互相打量,都为彼此的变化感到惊喜,哥哥长得越发高大英俊让文娇自豪,文正惊叹于妹妹容貌更加的艳丽无双,欢喜之余,怕被人发现自家宝贝似地赶紧把妹妹送进马车,高高兴兴地带她回到自己新置下的一个三进院落,比之富贵人家带花院池子的大宅子,这院子显得窄小了些,但很敞亮,房屋也足够多,还带了个不小的偏院,文娇开玩笑说:“哥哥要成亲了,成亲后嫂子也跟来,是不是我去住偏院?”
黄文正拍拍她后脑勺:“胡说八道,怎能让你住偏院?那偏院……”
文娇撅嘴:“就知道你动的什么心眼儿给韦秀云住的吧?白骨精”
黄文正无奈地笑:“妹妹,哥哥总要娶亲……”
“我知道,娶就娶呗,外公给你定的刘氏女,我见过了,很好一个女孩儿,今年十六岁……你既然应下亲事了,就要一心待人家,干嘛非要个妾?难道韦秀云离了你她活不了?”
黄文正叹口气:“当年把她当妹妹错牵走,如今她没什么亲戚了,我等于是她唯一的亲人……我劝过她,听外公话为她另寻好人家,可她哭得可怜,只说要等我,不然就做姑子,不然就……我怕她一时想不开,只好应下:若等我三年回来她仍不愿嫁与他人,便由她跟着我,只做妾,你不喜欢她,也就不必对她执小姑礼”
文娇翻了个白眼:“哥哥你们两个太过份了你们有情,外公虽然也疼她,却定是不肯让你娶她为妻,她自愿做妾,你自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