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二娘盯着小乔,眼圈发红:“可二姨舍得不得你们,特别是你这可人的小东西,跟四蛟一般大,也调皮,却比他聪明懂事上百倍……有了你们兄弟,咱们家才过上好日子,你们要走,二姨怎么办?你姨夫和兄弟姐妹们也不想你们走”
小乔又何尝愿意提及这些令人不愉快的话?她喜欢这个大家庭,也爱莲花村的清静,特别那个新建的厚院,她倒是想和哥哥在那住一辈子……但是世事难料,谁能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景况?她利用汪浩哲陪少爷们读书,多少激活了他脑子里的记忆,昨晚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他抓起来拼命摇晃,惊喜地喊:“小乔小乔,哥哥知道了……”
她吓醒了,谁知睁开眼却见汪浩哲一脸迷茫:“怎么……怎么我想跟你说什么来着?这会又记不起来了”
小乔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总有一天他会记起前尘往事,到那时,只要他还肯认汪小乔是兄弟,也不用担心什么,大不了告诉他事情始末,若他肯随她去找黄文正当然好了,她也愿意跟他去寻找他的根,仍像现在这样,没有血缘关系,却能生死相依,亲厚如手足。
小乔和大牛梳理好跟城里郑记的合作事宜,各种运营事项也确定下来,好些精细的理念和亮点想法,小乔想一古脑地灌输给大妞二妞,却发现不现实,她们听完不一定记得全,可写字却是小乔很不愿意的,她承了黄文娇的身子,想必那小姑娘以前练过笔,能写好几种字体,但详细到条条款款的东西,洋洋数万言,拿着毛笔一个一个写繁体字,简直是要她的命,习惯于敲击键盘的人伤不起啊最后还是决定慢慢来,一样样教吧,急不来的。
郑记门店简单地做了些拓展和装修,重新挂牌改名为喜来登酒店,一切准备好,郑大婶就催着潘家姐弟即刻进城上工,三豹自是欣喜不已,大妞和二妞虽然舍不得家,舍不得爹娘兄弟姐妹,却渴望去县城,毫不掩饰想离家一展身手证明女孩不会输给男孩的信心和愿望。潘二娘看着两个茁壮结实的女儿,心里也是一阵不舍,最终还是咬一咬牙,着手替她们收拾行装,大嫂李秋香在旁帮手,看向两个小姑的眼神既有鼓励也有羡慕。
潘富年考虑再三,和潘二娘商量:“孩他娘,二妞今年十岁,三豹十一,兄妹俩去城里住两年倒没什么,大妞这都满十四岁了,刚给她相看的那户好人家,有不少田产,又是大儿,怕放过这村,以后找不到那店了啊,可不是误了闺女终身?”
潘二娘说道:“那家是我去相看的,那男儿是不错,家里有砖瓦房,大院子,可他下边还有七个弟两个妹呢爹娘年纪比咱俩个要大得多,大妞嫁过去做大嫂,辛苦倒不怕,我就觉着那男孩人长得周正,怎么二十岁了还说不上媳妇?是他嫌人家姑娘还是人家姑娘嫌他?如今过去这么些天,他家也没来问一声儿,总不能咱们自己去跟人说:愿意把姑娘给你?算了吧他爹,我问过大妞,她说她才十四岁,不想嫁这么早。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先不管她,让她去我这么娇嫩山花儿似的姑娘,就不信日后嫁不到个称心如意的”
潘富年无语,沉默一会又道:“两个闺女都放出去,你就这么放心?家里少了帮手,我又要顾着田地鱼塘,你可更加辛苦,你这身子……”
潘二娘笑:“孩他爹,你糊涂了?不是有大牛媳妇么?有这样能干的媳妇帮我,怕什么?他们兄妹三个在一起,又有大牛早晚去打点,应该没事。今年过完年我身子比以前好很多了,大牛娶媳妇以后我更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小乔这孩子昨天给了我一棵人参呢,说是刘少爷送的,他留一根给阿浩,给我一根补身子,唉这孩子真是太好了,我们夫妻也不知是哪辈子积来的福,消受得他这份孝心。田里的活你悠着点,不要太拼命,节气一下来,我跟你一起安排,到时请人耕种,你平日打理好就是了——孩子们都进城去忙活,大牛早晚跑城里,也不能总帮得你,就是二虎好了以后也是要进城的,你一个可做不来,”
潘富年急了:“那怎么成?田地给了咱们种,要是不亲自伺弄好,却雇请人来帮种,陈老爷知道了非收回去不可三豹和大妞二妞去就去了,大牛时常去看看他们,二虎可不能也到处乱跑。实在忙不过来,让他们堂哥去帮忙啊,大哥家老四,二哥家的金山,不是很想进城做事吗?”
“他爹,你可不能随口替大牛应下什么,现在还用不上他堂兄弟你就放心吧,那些田地会让你好好种着”
潘二娘拍拍胸口,那里贴身的衣裳袋子里放着两张契约,拍起来沙沙作响,她带着些骄傲的口气说道:“这里有他们亲手签下的契书,小乔说,别的人他不懂,但这两张,他敢打保票没人会反悔你只管尽自己喜欢,爱种什么粮谷就种什么,塘里放养什么鱼就放去,只等到秋收季节,那么多的鱼米粮豆,吃也吃不完,屯也屯不下,到时你得掉大半,到手的银钱只怕足够你买回原先生妞妞时卖去的那些田”
潘富年咧着嘴笑:“真是的,那几块田……我一个记着就行了,你也总惦着做什么?说起来还真亏了小乔这毛孩子,他们才来多久啊?咱们家,眨眼变成这样,我晚上睡下,总怕醒来小乔不见了,这些都没了……”
至二月底三月初,几位少爷的功课进展迅速,这个时间段多是汪浩哲带着他们,小乔不去陈家了,少爷们上午在家学里修习或听课,下午进入厚院读书,他们已经舍不得这个机会了,每天总是按时到来,刘朋甚至辞了家里的先生,干脆住到莲花村外公家,只为要进潘家厚院,此时的小乔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抓了四蛟在厚院陪侍茶水,还有陈应景帮着照顾哥哥,她自己就放心跟着大牛跑了。
头上罩个帽子盖住大半张脸,缩在大牛的牛车上进出县城,好在刚开业的新酒店经过一阵混乱之后很快便上了轨道,运势喜人。原本定位为中下档次的餐店,因为前阵子打出了不少风味独特的菜式小吃,加之现在推出的新点子新菜式,不但吸引新食客,更有许多回头客蜂涌而至,居留或经过花桥县城的游人客商闲来就爱寻幽探奇,喜来登这个名字,本是小乔随手牵来的前世家乡一个大酒店名称,想不到也成了一大引人之处,豪爽的客商爱那店名自然不顾及店堂够不够档次,照样进去点菜吃喝,新颖别致又耐人寻味的菜名,活色生香鲜美无比的佳肴,让走南闯北的商贾们一阵交口赞誉过后,喜来登名声不径而走,人气渐旺,富人雅士竞相来品佳肴美味,不经意间,没有楼层暂时成不了高档酒店的喜来登,只好以朴拙雅趣、清新不俗之名在高层人士口中盛传开来。
第七十四章往事
生意兴隆,财源不断,不提郑大婶如何喜形之色,潘家兄妹几个高兴之余,在郑大婶的鼓励鞭策下更加努力肯干,小乔看着喜来登这么好的形势不觉心痒痒的,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能断然说出不要一点干股那种傻话来。
她是受了汪浩哲的影响,身体的康复和天气、环境、心情确实关系很大,入住厚院的汪浩哲身体痊愈得很快,而他言谈中频频透露“归去”的信息让小乔有些心慌,拿不准汪浩哲记忆恢复得怎样,晚上睡觉前总忍不住问他这样那样,偏偏汪浩哲是个沉稳性子,大多用一句话便打发了她:“不要急,待哥哥想清楚些都告诉你”
当初冯老探查出他身上和脑部有多许内伤,小乔告诉冯老说哥哥受伤以来,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连家人都记不起,若非自己紧跟着他,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弟弟,冯老听后很严肃地又细细为汪浩哲把脉许久,方跟小乔说起自己遇到过的几桩脑部被重创的病例,他说,如此症状是因为脑袋被击打,内颅有血块形成压住经络,导致记忆尽失,而头颅之内有积瘀医药一时难及,好在对性命已无大碍,至于因此失掉的记忆,有人身体康复之后会慢慢重新想起,有人却一辈子再记不起来,也有人记起受伤前之事,却又完全忘了伤后发生的事情,各人体质原因,结果不尽相同,冯老让小乔做好思想准备,她的哥哥属于哪一种,他这个资历深厚的大夫也不敢妄下判断。
小乔此时已打定主意,不管哪样结果,她都接受,只要汪浩哲能记起前事,找回他自己。
汪小乔和汪浩哲,在这个世界是虚拟的,没有身份文牒,经不起推敲,任何一个想与他们兄弟作对的人,只要刻意追查一番,他们就会被官府注目甚至抓走,还要带累给予他们帮助、收留他们的人,小乔渐渐认同汪浩哲的想法: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该走的时候,就要走得绝然。
因此她拒绝了郑大婶的好意,郑大婶为了实现心愿,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三间大门店她原先租了两间给别人用,自己只占了一间隔开来用,后边一个宽大的院子也划分开来租给左邻右舍,小乔建议她全部收回,重新归整一番,打通来场子竟也不算小,没有楼层便索性照着古雅园林方向装修,粉色墙栗木桌椅,花式精巧的窗格,因后院占地广,更要重点装饰……
这些,都在年前就写成文字交大牛半夜进县城时送到郑记,郑大婶有心,都照做了。
郑大婶原先说给小乔四个干股,只道大牛是跟随他的,没想过要另给大牛干股,小乔答应新酒店开业初期她会一直在,但推辞干股,只说受之有愧,因为经营新酒店的本钱和地盘都是郑大婶的,自己以后总会返乡,但请郑大婶照顾大牛兄弟就好。
郑大婶哪里听不出小乔话里的意思?小家伙精灵,怕自己外乡人的身份被欺负,拉了他表哥来出头的吧?但见大牛也算忠厚老实,又是县城附近的农庄人家,要寻根究底起来也容易,当即便二话不说,把干股拔到大牛名下,又坚决地签下文书契约,至此,小乔就不说什么了,却也不好意思要太多,退回一股,只让大牛占三股。
小乔初见郑大婶,只觉她就是个面慈心善的普通中年女人,在她店里吃了一餐饭,无意间胡诌几句,教她做几个菜,倒让她露出城府来,及至接触多了,郑大婶跟她说起一件事,又让她吃惊不小。
见自己的娘一出手便要让人三股,郑冬哥劝了几次,但郑大婶却是诚心要和小乔合作,并不在意这点,冬哥却也无奈,人各有志,他既不想接手娘的饭馆,也就没资格多说什么,只抽空替娘管帐册,不教娘吃亏,自己也放心。郑大婶对于小乔却是深信不疑,这小小孩子竟然有经营酒店的天份,他未必很能干,但他懂那么多菜谱,手艺高超,他的精明和敏锐更让她折服,儿子虽然孝顺,始终与她志不同道不合,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每每想起来就无比郁闷。遇到小乔,看他指点着她的门店侃侃而谈,把当年那人说的话又重新说了一番,她激动了,那颗沉寂多年的心忽然间躁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横下一条心: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凭什么她就该这样不声不响过下去?像块被扔在水底的石头,永无翻身之时?就算只为冒一个泡,迟了很多年又如何?她要拼一拼,看是什么样的结果她并不是生来就会当垆卖酒、临街开饭馆,当年她也曾是爹娘膝下承受百般宠溺的娇娇女儿,爹娘年过半百才生有她这个独女,爱之不尽,养在后院什么活儿也不让做,从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女渐渐变成肥腰糙面的粗壮女人,这却有赖于她的丈夫,名扬江南一带的花桥县城六福楼大酒店那位表面上的老板戚荣发。
戚荣发把六福楼经营得风生水起,享誉四方,看去荣光无限,富贵厚重,却没人知道其实他只是个上门女婿,而且还是个抛子弃妻赶去上门的负心男人,真正的老板是他那位深居简出的太太,六福楼老东家的独女。
或许戚荣发天生就是个专娶独女的命,他体格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在江门县城娶得郑氏,不到两年生了儿子冬哥,二老相继离世,他接手老丈人经营了一辈子的几个山货店,和郑氏商量,把山货店全部卖掉,带着妻儿来到山明水秀风光绮丽的花桥县城,买下了这条街上的三个门店和后边大院子,他带着郑氏站在门口,指指点点,热情洋溢地说了那番若干年后由小乔再来复述的话,那时候的郑氏眼里心里全是丈夫,完全信任和依赖他,她万万没想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丈夫突然变脸,甩给她一纸休书,不顾儿子冬哥的哭求,去到他任掌柜的六福楼做了上门女婿。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始时也像冬哥一样跪下哭求他不要离去,他给了她一个理由:六福楼的小姐怀孕了,是他的孩子那一刻,她体会到灰飞烟灭是什么滋味,往日夫妻恩爱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丈夫说变就变了她强撑着问他那这三间门店怎么办?他不打算把那个计划继续下去了吗?
他沉默良久,看着七岁的冬哥说道:“你以为有那么容易的事吗?说和做,天差地远凭着这几间屋子,够你们母子过活了,我会看着你们,不至让你们穷困,没事不要来找我,若让人知道我曾经婚配,有碍六福楼声誉”
她便没说什么,乖乖收了那张休书,冬哥大哭着求她去拉回爹爹,她扬手打了冬哥一把掌,几日后,她晕倒摔倒,不幸小产,才发现自己也怀孕了,可怜的胎儿没成形就滑掉。躺在床上几个月动弹不得,自己和冬哥是怎么活下来,她不清楚,从那以后,冬哥和她母子相依为命,但这孩子从此性子变得清冷,有什么事都不肯和她说了。
然后她开始为生计忧心,靠着出租房子和院子的钱母子俩凑合着能过日子,但冬哥要读书,她自己还需要吃几味药,戚荣发说过的话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并没再来看母子俩,她也没巴望他来,在她那颗尚还年轻简单的心里,这个男人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任何过错她都可以原谅,唯独不能接受他让另一个女人的肚子大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提,她也不会再碰他但她没阻止他来看冬哥啊,她不想冬哥没有爹,可是他不来了,她能有什么办法?
她时不时地跟街坊邻居打听六福楼,人家说那可是全县最好最大的酒店啊,进去吃饭的都是富贵人家,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她没有手艺,也不会别的生计,记得他说过,在这地方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