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等到小乔答应回去不说花银子给表妹买布料了,这才要赶牛车走,却见一匹马越过牛车,拉着辆油光铮亮的黄梨木车厢,堪堪停在牛头前面挡住去路,想要离开,得下车牵牛引路,大牛让小乔坐车上别动,自己跳下去,牛车拉到路中央,小乔下意识地扭头望了一眼那辆马车,才知道为什么感觉熟悉,原来这是红袖姑娘的车子,昨天小乔还在那有着兰香味的温暖车厢里坐过。
第二十九章 对手
从马车上下来的还是俊俏的小丫头梅香,看了小乔两眼,不确定是他,打算不作理睬,自顾绕过马头往布店里去,小乔终亏觉得失礼,便跟大牛说一声,滑下牛车走到店门口等着,梅香很快出来,手上捧了个包袱,看见小乔微怔一下:“小乔,果真是你吗?”
小乔把头上蓝布巾拉了拉,低着头道:“是我。对不起梅香姐姐,我在灶前给烟火燎烧了脸,涂上药很难看,不好意思见你!”
梅香掩嘴笑:“你这人,什么事都让你赶上,连脸都能让火烧着!来别遮遮掩掩的,让我瞧瞧变什么样啦?”
小乔只好抬起头来,梅香先是惊呼,接着又咯咯地笑开了:“可惜姑娘没来,不然看了你这丑样不知会怎样……嗯,姑娘对你挺好,肯定会带你去看大夫,你痛不痛?”
“谢谢红袖姑娘,谢谢梅香姐姐,我去看过大夫,大夫说没事,擦些药草汁就好,现在已经不痛了!”
梅香上下打量着小乔:“还穿这么少,姑娘昨日给你那些银子,是见你太单薄,冻得脸色青白,想教你买件棉衣穿,只少叮嘱了一句,你自己不知冷暖的么?”
小乔心存感激,老实答道:“姑娘昨日给的银子解了我家燃眉之急,我表哥受重伤,需要银子医治。”
“唉,真是的!”梅香叹气,“你吃过饭了吗?我这儿还有几个铜角……”
“不用了,谢谢梅香姐姐,我吃过了!”
小乔赧然,自己在梅香和红袖面前跟小要饭的没什么区别吧?
“红袖姑娘,她好些了吗?”
梅香点头:“好了,德仁药堂给姑娘开的药都很准,每次身子不适,一剂药就能好,姑娘今日已经可以教导女孩们习舞唱歌了,前几日新买进两个女孩,为她们在布店订制两件棉衣,我出街办事,顺便过来拿回去……是了,你不是想看天香楼歌舞吗?今日她们可是穿了彩衣在大暖阁里演练,想看就随我来吧!”
小乔对梅香说去得先去问一下表哥,心里却打了个转:东湖天香楼,是传说中的青楼吗?妓院?可是昨天见着红袖姑娘,衣裳华丽,容颜娇美,身上却看不出半点风尘女子的轻浮妖冶,小乔穿到这个世界,没见过真正的闺阁小姐,但是她有前生二十二年的经历认识,红袖,虽然年轻,却绝不像浅薄女子。而眼前的小梅香,玉雪纯净,正儿八经,没有一个沉稳自重的主子,能调教出这样的婢女吗?
某种好奇心促使她和大牛商量:“大牛哥,那是梅香姐姐,她邀我去天香楼看歌舞,我们去看一下好不?”
大牛瞪大眼睛看着她像看怪物:“天香楼?那地方你也敢去!”
“为什么不敢?大牛哥这么说,是因为天香楼很脏吗?”
“不是……”
大牛讷讷道:“我在三姨茶馆里听人论说天香楼像天堂,里面尽是天仙一样的美人,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每天不用干活,只是唱歌跳舞,不懂人间烦恼……那里是官家和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才能去的地方,听曲子看美人跳舞,要付很多很多银子,咱们没银子,衣裳破烂,谁让你进去?”
这样啊,难道说天香楼只是个娱乐场所,姑娘们卖艺不卖身的?
“大牛哥,天香楼不是妓院么?”
“听说不是,妓院在深巷,湖边楼院的姑娘都读过书,又能歌舞,又会吟诗作对,陪公子们喝花酒,论文章,去的多是读书人——有钱的读书人,不是陈应景那样的,姑娘们个个才貌双全……快上车,回家了!”
小乔后退一步:“大牛哥,我要去天香楼看看!有人邀请我们去,不看白不看!”
大牛吃惊地看着她:“小乔你、你要听话!回去晚了阿浩会着急,爹娘知道我们去了那地方会生气的!快过来!”
“大牛哥,你要不怕我弄丢了,就自己回去,如果不放心,就跟我来!”
小乔说完,转身跑得飞快,爬上那辆黄梨木马车的时候朝发呆的大牛望了一眼,有的人天性善良,忠厚老实,可以无条件无限度容忍身边亲近的人蛮不讲理的挑衅和欺压,当然不要触及他那深不见底的底线就行。大牛,正是这样的人,带着他出门当保镖,永远不用担心会被他扔下不管。
钻进车厢,梅香正坐在车板的绒毯上数铜角,抬头见她进来,便朝外边的车夫喊了声:“老黄叔,快些儿回去,姑娘等我呢!”
车夫老黄答应着,马鞭一甩,马车跑得比牛车快,大牛只有在后边使劲追赶的份。
小乔自来熟地缠着梅香问七问八,梅香捱不过,交待她等会到了地儿不许随便乱问话,之后说起了天香楼的来历:东湖天香楼与湖对面的雅趣馆十几年前就已经扬名江南,原是两位色艺双绝的乐籍女子所创,这两位女子来自金陵,自幼师承同一人,情谊深重,亲如姐妹,却因同时爱上一位赶考的才子,相互忌恨排斥,最终因妒成仇,那位才子是花桥人氏,惹了风流债回归故土,两名女子相随而来,谁知才子乡试过关,回家没多久其父便命他直接上京师读书以迎接会试,金榜题名后入仕做官,再也不回故乡,两名女子在花桥县城住了一阵子,喜爱上花桥美丽的湖光山色,便各自倾尽资财,在东湖边建起了这两所楼院,收留失去父母亲人、孤苦无依的幼女,抚养其长大,并加以教导栽培,有些也是人牙子处买来的姿色不俗的女童,这些女子出师之后,个个才艺双绝,精通音律,博学多才,有聪颖过人的姑娘学识甚至可与举子秀才们有得一拼,她们多情而柔媚,以才艺取悦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不论是最美的头牌还是姿色平平的姑娘,若非有情,绝不卖身——这是第一任楼主定下的规矩,卖艺不卖身,至少不能在天香楼内,被恩客邀请外出游玩的,则不加管束。
梅香说,东湖畔的天香楼和雅趣馆,传至今日,各自换了好几个楼主、馆主,仍然是互不往来,隔着一片湖,各行其事,分庭抗礼,甚至两边的画舫每每到了湖心,都不会继续往对岸靠拢,而是自行返回自己这边。
红袖掌管天香楼是近两年的事,梅香虽然从六岁起就跟在红袖身边,但毕竟年纪比她小,并不知晓红袖的身世,只偶尔从教习词曲的嬷嬷们那里听到只言片语,知道她不是街上捡来,而是人牙子送进来的,进天香楼时红袖已经十岁了,因为通晓音律,熟读史书,会作画吟诗,且五官精致秀美,得楼主高看,亲自教养,至她十三岁时便出师,以容貌艳丽,学识渊博,写一手好字,擅画兰草的优势,很快成为天香楼头牌,深得恩客喜爱,满十六岁上一代楼主隐退,她正式接下了天香楼,能够独挡一面,打理得很顺手,但是自从湖对面雅趣馆新馆主上任之后,红袖感觉遇到了对手,前两天心情烦躁上火,就是因为这个。
第三十章 新曲
小乔明知故问:“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
梅香叹气:“姑娘是天香楼最聪明的人儿,连她都烦恼,可见确实是很大的难事!”
“梅香姐姐不知道是什么事么?”
梅香睃她一眼:“说与你听也无妨,我是看着姑娘与你投缘,她连日闷闷不乐,昨儿见着你后觉着她心情顺了不少,晚上临睡还说你亲戚家虽好,却是太穷,让你受苦了……我这会带你回去见她,她或会高兴,但不一定想让你知道太多,你一会只不要乱说话就行!”
小乔连连点头,心里暗笑梅香是个守不住口的,红袖有这么个贴身小丫头,想来偶尔也会感觉头疼吧?
天香楼对面的雅趣馆,新上任的馆主是位与红袖年纪相仿的女子,容貌艳丽,身段婀娜多姿,见人未语先笑,温婉讨巧,端的是万种风情,柔媚入骨,入主雅趣馆之前,从没有人在花桥县城见过她,她就像一株忽然从东湖水底冒出来的艳美睡莲,新鲜娇嫩,阳光下带着闪闪发亮的水珠,刺激着流连欢场的文人雅士和公子哥儿们,在极大的好奇心推动下纷纷涌向雅趣馆,挥斥千金,只为一睹芳容,若能有机会与新月般绮丽隽雅的新馆主谈诗论画,把盏共欢,那便是喜出望外了。
几乎在一夜之间,花桥县城各欢场的恩客都跑光了,全去了雅趣馆,连多年来一直领衔花桥城欢场风尚动态的天香楼,也瞬间生意一落千丈,恩客廖廖无几,本以为这样的状况只会持续三几天,待恩客们看过了新馆主,新鲜劲过去,总会再回来,毕竟千花千姿态,多情善变的文人骚客们贪心得很,不可能只为一朵花儿停下脚步,红袖安慰众姐妹,做好准备等着他们回头就是。
谁知雅趣馆馆主竟就有那般魅力和能耐,将众多恩客迷得团团转,足足有半个月之久,花桥县本土和外地来游玩的士子文人、公爷商贾,哪也不去,每日只在雅趣馆逗留,雅趣馆人满为患,白天笑语喧哗,弦乐歌舞不停,夜晚灯火辉煌,一排排红灯笼华丽璀璨,赛过天上星辰,彻夜不熄,把东湖水面照个通透,灯光直射湖对岸的天香楼,行内规定,悬挂灯笼数目要与客人人数有关联,天香楼因客人极少,只能挂着一排几个红灯笼,暗夜中与对岸的雅趣馆形成鲜明对比,红袖多日来就为这个惶恐不安,揪心不已。
小乔的好奇心也被引发了:“那雅趣馆馆主很美么?梅香姐姐可曾见过她?”
梅香撅起嘴唇:“两家画舫在湖上相遇,我见过她一次,美人见得多了,说实话她舞姿确实很美,歌唱得也好,但真正论气度风貌,还是我们红袖姑娘胜一筹!”
小乔笑了一下:小姑娘才十岁,兴许是红袖有意相护,她还是不大懂事,女子进了这一行,气度风貌不过是个面纱,场面上走走就可以收起来了,真正要比拼的,是狐狸精诱惑人的本性,谁能迷住男人的心,拿走他的钱,谁就赢了!
天香楼和雅趣馆的姑娘,说白了是这个朝代里一群有智慧有知识的高级妓女,不卖身是假的,只不过她们懂得讲策略,比巷子里没文化见面先谈好价钱的妓女显得高雅大气,所以才深受各方雅士才子追捧。这些女子虽坠入风尘,却还能维持最后一点尊严,知道怎么吊男人胃口,既要最大程度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又要尽可能多地提取他们口袋里的银子,这种本事却不是凭空而来的,既需要梅香说的高雅的气度风华,这里面包含了精深的学识,超凡的才艺,还有一样至关重要,那就是——狐媚。狐媚并非千年不变,它代代相传,由一代又一代工于此道的聪明女子经过修整、补充,以更加完美的形式继续流传下来,祸害贪恋红尘美色的多情少年郎。
那位新上任的雅趣馆馆主,她首先也是雅趣馆新头牌,一鸣惊人的出场方式令人注目,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赢得了艳名,这绝非偶然,那女子说不定被藏在什么地方修炼了许久,是吃过苦头来的,早年策划,多年辛苦修炼,这半个月的成绩是她的回报,红袖没有必要眼红担忧,冷落沉寂只是暂时的,她原先的想法没错,恩客会有回头的时候,时间长短而已,目前应该做的就是充实自己,巩固能力。当然若想马上反击,拉回客人也不是没有办法,增加新鲜血液,提高娱乐性,拿出新点子,前提是必须舍得下血本,美人和才艺,样样强过雅趣馆。
梅香和小乔相对而坐,只把他当个又瘦又小的七岁男孩看待,根本没想到,小男孩表面安静而怯弱,心思转动着,琢磨的却是大人们才会考虑得到的问题。
马车进入天香楼后边的大杂院,有梅香的交待,大牛的牛车也进来了,只不过他被拦在杂院里,小乔跟着梅香进前院时远远冲他喊:“大牛哥等我,一会就来找你!”
转身却求梅香:“梅香姐姐,让大牛哥跟着我们吧,他不放心我一个人!”
梅香摇头:“带你来就不错了,姑娘可不会想见到你表哥!”
小乔撇嘴,也是个小势利眼,知道红袖姑娘愿意待见他就带了来,或许只为分散她的烦恼,看不上大牛也不能把人家扔大杂院里啊,这么冷的天,至少让进屋给点茶水点心吃吃嘛,如果大牛衣着体面,家境富裕有银子,她态度就不会是这样的吧?
红袖还在大暖阁里监督几名善才教导二三十个五、六岁至十几岁不等的女孩子练习歌舞,暖阁里温度适中,不冷不热,她只穿着简练贴身的纯白色软缎轻衫,身段玲珑匀称,修长袅娜,与人说话神情温婉,指点比划间手势优雅柔软,一看就知是长年练舞的,她脸泛桃红,额上微有汗意,应是刚做完示范舞动过一番,看见小乔,眼神里有惊讶之色,接着闪过一丝怜惜,小乔想,没错,是怜惜,昨天在马车里就感觉到了,红袖对她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感情。
会讨巧的梅香对红袖说:“小乔不小心让火烧着脸和眉毛了,今天又上药堂来,在布庄前边遇见我,他记挂姑娘,说想来看看姑娘好了没有,我便带他回来了!”
红袖果然高兴,仔细察看了小乔的脸,微笑着对小乔说道:“以后小心点,幸好没烧得太厉害,眉毛还会再长出来,没事的。难得你有心记着我,已经好了,刚才还教她们唱歌呢,你听——西湖柳,她们会唱了!”
小乔笑着点头:“真好听!姑娘这才刚好,就亲自教唱歌,多辛苦啊,那几位嬷嬷不教么?”
梅香走去传茶点,红袖叹口气道:“这是我连夜谱出来的新曲子,为能及早唱给人听,须得我亲自来教,辛苦一天一夜,也只得两曲,还不知道外边人喜欢不喜欢……对面雅趣馆的新曲子太多了,相比之下,我们天香楼如今还都用旧的歌舞,不怪得……唉!”
小乔想好一套说辞:“听外边茶馆盛传,雅趣馆的新馆主从秦淮河畔来,那里是大都会,所学所见,尽是最最时新的东西!”
红袖怔住,目光幽暗地看着他:“连你这样的小毛孩都知道了!唉,雅趣馆确实精明,早就有计量,将人送到秦淮去栽培,我竟不知道维扬、秦淮一带出了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