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重忍着心里的疼,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瞧着他们一个个手指搭在小江脉门上,手捻胡须闭目晃脑。诊完脉的太医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凝重眉头紧锁。
手指在小江的眉上抚摸,顺着眉峰摸下来。脸颊瘦得凹了进去,一张小脸偎在韩重的手心里。何止是脸颊,韩重心想,夜夜抱在怀里肋骨都一根根浮着。
半晌,太医中走出一人躬身施礼道:「平王有礼,这位……这位……」
「我的家眷。」韩重沉声道。
「是是,王爷宝眷我等一一诊脉完毕,他脉息独特,我等猜测他此次割腕沥血,气血损伤太甚,是以陷入沉睡……」
韩重听他引经据典说了半日,结果就是束手无策,小江还是无法苏醒。太医开了固本培元的方子呈上,内侍匆忙去煎药。
东扈太医院不乏精通岐黄之士,韩重也知道他们不敢欺蒙,此时只能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小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内侍端着汤药进来,禀了一声见韩重没应声,高声说一句:「王爷,王爷?药来了。」
韩重这才苏醒,看看汤药热气正浓,把小江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臂弯中。内侍见他伸手,忙把托盘拿近了垂首说:「太医院诸位医官说,这方子一日两剂,先吃上一个月,这位小爷的身子太虚,参汤不敢再用了。」
韩重点点头,端过碗来喝了一口,药到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问:「怎会如此之苦?」
内侍忙高捧托盘跪下道:「王爷息怒,良药苦口。」
韩重看看小江,半晌问:「宫中可有百花蜜吗?」
内侍忙巴结说:「回王爷话,有的,不但有百花蜜还有灵芝蜜,补气养颜也是好的。」看韩重点头,忙一溜烟地跑出去。
喝了一口药捏开小江的牙关,低头哺进嘴中。药汁苦如黄连,连舌根也麻麻的。韩重抚摸着他消瘦的脸庞轻声说:「别怕,苦是苦些,吃点蜜就压下去了。」
内侍用水晶盏盛了灵芝蜜进来,瞧见韩重轻吻着那少年的嘴唇,把药一口口地喂进去。一碗药见了底,韩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接着又用小勺舀了蜂蜜慢慢送进小江的唇内,轻轻地在唇舌内抹开,将甜留下。
内侍看着他把勺子放下,连忙讨好的说:「王爷,您也用些吧,压一压药。」
韩重看了他一眼,内侍吓得把头低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半晌,幽幽低沉的声音传来:「我的嘴里一直是苦的。你有心,下去吧。」内侍应声退下。
新月如钩,暗夜中淡淡玉兰清香在宫殿中沁开。琉璃宫灯高挂,雾气升腾,浴池中小江脑袋轻仰靠在韩重胸前。花瓣飘在水面上,在他的胸膛间起伏,锁骨如刀刻,瘦的能掬出一汪水来。涂上胰子轻轻揉洗着小江的发,那握刀掌印的手温柔细致。
用貂裘把小江裹起来放到床上,将他冰冷的双脚抱在怀里,掌心轻轻揉搓着脚心,踝骨一只手就握得过来。韩重看着沉睡的他笑说:「瘦成这样,你醒了得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到时变成小猪一头,看你还怎么跑。」
双脚渐渐有了热度,韩重把他抱在怀里枕在臂上,举起的手腕伤痕密布,他抚摸着低语:「我让他们带大军回去,这一路南下鸟语花香,风景如画,我陪着你游山玩水好不好?」
韩重说到做到,部署妥当后带着小江、陈查和小蓝,架着马车一路南下。
四人走走停停,行程缓慢。盛夏走过渐入金秋,愈往南走风光愈盛,山峦叠嶂,水清溪澈。韩重赏玩之时心心念念看顾小江,陈查和小蓝两个人恰如脱缰的野马,游性正浓。韩重将小江的药方子随身带着,一日两剂药从没懈怠,就算不能投栈的荒郊野岭也会垒起石灶,吊起紫砂的药锅煎药喂给小江喝。
这一日马车随性而走,已经过了南越边境到了蔺水郡。蔺水郡因河得名,蔺水河北通北晋,南达南越,支流繁多。河岸一侧群山绵延,枝繁叶茂;漫漫河面一望无际,轻舟遥过;绵延河岸芦苇起伏,鸬鹚戏水。
金秋时节,沿路桂花飘香,一行人将马车停在岸边,地上铺上毡毯。韩重将小江抱出马车,小蓝忙着垒起石灶架上药锅,陈查背弓携箭、骑马冲入林中打野味去了。
咕噜噜的药锅开了,小蓝沥出药渣把药盛在碗里端过来,看着韩重一口一口地喂给小江喝完,忙把蜂蜜呈上。手里端着空药碗,小蓝闻着热烘烘的味儿就觉得嘴里苦水往外流。
「咦?陈查去了几时了?」韩重看看天色问道。
「陈将去了总有……一个多时辰了吧!?」小蓝说着眺望山林。话音刚落,隐约就听到声音传来,不多时,呼喝声马蹄声渐渐逼近。
陈查的笑声传来,身后跟着怒喝。马到近前,陈查翻身而下,把马背上一只麋鹿卸下来,拍拍手用脚踩着。然后一仰下巴,露着雪白的牙齿笑说:「技不如人就别丢人现眼了。」
身后两匹马上的人脸都涨红了,翻身而下,「铿锵」拔出剑来:「明明是我们的,你凭什么抢了去!」
陈查惯会作弄人,拍拍手说:「哦,你的?你叫它一声它会应你吗?」
两人气得半死说:「我们叫不应,你叫就应吗?」陈查一笑,脚下用力,未死透的麋鹿梗着脖子叫了一声。那两个人被陈查气的七窍生烟。
韩重知道陈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眼见他吃不了亏就怀抱着小江冷眼旁观看热闹。小蓝更不敢多嘴,就着河水涮了药罐,用水罐取了水、扔进茶饼熬起茶来。
三个人正在争执,就听马蹄声响,十几骑人马还有猛犬数条奔了过来。那两个人一看,弃了陈查迎上去,对为首一人跪倒说:「主人,这厮欺人太甚。」
那人打量了陈查几眼,微笑点头,目光一扫,落在韩重身上。韩重也在看他。见他坐骑神俊无比,龙头豹尾,肋生肉翅,正是和自己的赤骥齐名的名驹挟翼。
马是神骏,人亦非凡品,他虽身材高大却形容清瘦,顾盼间不怒自威,铁骨峥嵘。左臂横举停着一只海东青,凛凛冷视。韩重动了识才之心朗声道:「金秋鹿肥,各位若不嫌弃,我这里有美酒数坛,不如坐下共饮。」
那人也笑道:「好,相请不如偶遇,我们收获颇丰,一起共享。」声音如鸣钟低沉,煞是动人。
几个随从模样的人把麋鹿和猎的兔子拖到河边宰杀。韩重随意看着,见他们匕首锋利,个个出手如电。陈查和小蓝把车里的美酒搬下来,人多杯少,索性几人一坛捧着畅饮。
火苗升腾,几个随从麻利地把野味串在枝上翻烤,涂抹盐巴。香味渐渐溢出来,酒也烤热了,人人馋虫儿乱窜,不免谈笑起来。韩重本想结识他,可是心内到底还是存了两分戒心,见他并不开口问姓名,索性自己也不提,只一味听着几个随从和陈查就狩猎一事互相吹嘘。
那人随意盘膝坐在地上看着火堆,硬朗俊逸的脸庞稍有悲苦之意。韩重喝了一口酒,伸臂把酒坛递过去,那人一笑接过,举坛畅饮。朝随从拍拍手,随从不多时拿了一具七弦琴过来。那人抹抹嘴笑说:「沐浴熏香不如酒酣意畅。」说着弹奏了起来。
韩重自幼也习音律,听他琴声缠绵婉转,隐隐儿女情长缱绻绮丽,真不像他这样硬朗之人所爱。曲声优美,众人默默聆听,连聒噪的陈查也闭上了嘴,吃草的马儿也频频回顾。一曲终了,那人竟脸庞一红道:「一时忘情,这首曲子乃是我心爱之人所作,我疏于练习生疏得很,如此儿女情长,见笑见笑。」
韩重见他如此坦然好感更生,笑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尚如此,何况你我,哈哈。」那人瞧瞧韩重怀里,小江白裘如雪乌发一丛看不出面目,也哈哈笑起来。
野兔先熟,随从用匕首削下两条后腿先递给那人又递给韩重。韩重举着兔腿,看看怀里的小江低声说:「乖小江,这么香你也不起来吃吗?」怀里的人始终还是没有应答。
韩重黯然一笑,啃了一口将兔腿放下,抓起酒坛咕咚咚灌了起来。有了几分酒意,韩重放声吟道:
「万户侯,千金裘,张弓百步穿云手。十里擎苍逐麋鹿,九月金秋携黄走。八方好友聚林后,七弦琴慢奏,六马仰秣曲声悠,炭火五味香气流,四下解闲愁。散坐三两好友,同饮一壶酒。」
「哈哈,好一个同饮一壶酒,请。」那人双手捧起酒坛一饮见底,肚皮微微突了起来。韩重也不示弱,单臂搂着小江照样而干。「痛快啊!」那人率性长啸,气势勇猛,震得人心悸。韩重把小江贴紧胸膛,捂住他耳朵。
那人歉意一笑说:「你一直抱着她,宝眷是有恙在身吧?」
韩重点头,隐了一些经过,略略一说:「大夫说他练的武功独特,气血尽失,所以沉睡不醒。」
那人迟疑着说:「恕我冒犯,我倒是练过些浅显内功,可否容我一看?」
韩重哪里会不肯,连忙答应。那人上前倒是很知礼,并不看小江容颜,只是隔着衣袖把手指轻轻搭上,一搭上他便有些惊诧地看着韩重。韩重心知他诊脉之下已经知道小江是男子,倒也不遮掩,索性把貂裘的风帽摘了,让他看个仔细。
那人仔细看了,又问了吃什么方子,点头又摇头,把韩重的一颗心都晃晕了。眼巴巴地看着他,看他能否说出些不一样的来。
那人收了手说:「方子倒对,不过对他没有什么用处,他所练的武功像是洗髓易筋一脉,全凭气血支撑,这是耗尽了油尽灯枯之象。」他略一思忖对随从说:「去把药盒拿来。」
听话的随从竟然没动,垂首跪下说:「主人,那药只得三颗……您一直不舍得用,请主人三思。」
他这么一说,韩重立时明白这药必定珍贵,不过既然珍贵,想必是有些用的。小江性命要紧,韩重顾不得做谦谦君子,拱手说:「若是兄台能救得了他,只要兄台开口,无论何事我一定万死不辞。」
那为首的随从想是对方的左膀右臂,竟苦笑道:「我家主人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今日一别,哪里还用得着你万死不辞。」
「不得无礼!」那人低喝一声。
韩重笑说:「他是护主心切,也是我的怠慢,实不相瞒,我乃是……」刚要说出姓名……
「哎~不必。」那人截住韩重话头:「冥冥中自有缘法,萍水相逢,不必客套。今日我助他,他日或许你救我。」随从只得去取了一个锦盒而来。
才一打开,一股淡香扑鼻,卵黄般大的三颗白色药丸放在盒子里。那人取了一颗说:「此药我没有试过,不知传闻是否是真,一颗足矣。」
韩重连忙接过,片刻也等不得,含在嘴里咬碎送到小江口中,又喂了两口酒让他吞咽下去,一双眼睛已经牢牢地落在了小江的脸上。
那人起身走到河边,海东青展翅飞到他臂上。河边傲然独立衣袂飘扬,那人远眺低吟道:
「云随雁字长,拓日玉生香。再不羡神仙,白首相无望。」
过了未牌初时日头偏西,风有些凉了,芦苇随风飘荡一浪又一浪。众人酒足饭饱不再添柴,火堆渐渐熄灭只余下树枝燃烧后的灰烬。韩重一颗心兜兜转转全在小江身上,已经无心闲叙。那人看在眼里,抬头瞧瞧天色起身说:「天色不早,我们要回去了。今日相逢甚是痛快,希望有缘再相会时他已经安康了。」
韩重忙抱着小江起身道谢,目送他带着随从扳鞍上马,一行人扬鞭而去。陈查站在身后凑近了,伸着脖子看小江,问道:「怎样,小东西有好些吗?」随即轻声叫着:「小江,小江?再不醒我呵你痒了!」
韩重垂首看着小江轻笑说:「若是让你呵痒就能醒,那我可真要多谢你了。」
四个人上了马车一路往镇上而去。陈查皱眉歪嘴琢磨了半天说:「爷,我瞧赠药之人不是等闲之辈。」
韩重点头道:「若只是带着随从围猎,不会随身携带七弦琴。想来和咱们一样,是行在途中起兴逗留的。无妨,看他倒是个坦荡君子。」
马车里的褥子上铺着一张虎皮,周遭挂着藏青色帷毡,很是暖和。韩重伸手把一个紫铜暖手炉放进小江的貂裘中,暖着他冰冷的手。数月来的隐忍被那人一颗药勾起来,心中又熊熊燃起希望之火,一颗心在焰苗上翻来覆去的烧灼,盼着怀里的人能够睁开眼说句话。
到了镇上,挑了一家最大的客栈,四个人包了一个小院。金秋时节,园内松柏苍翠,花圃里怒放着菊花,金钩赤瓣芳华暗吐,倒也幽静。小蓝见韩重无心茶饭,巴巴的让店家做了几道拿手菜,沽了二斤酒送来。
陈查最是不拘小节,一路上拉着小蓝同吃同坐,两人都是双十上下的年纪,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韩重只是略略吃了些,酒也只饮了一杯。小蓝端着饭碗小声问:「爷?想是饭菜不合口味?您想吃什么,我出去看着他们做。」
陈查眼看着韩重日夜煎熬,脸都瘦得脱了相,胡子乱糟糟的也不刮,二十六岁的人像是六十二岁。帮韩重把酒杯斟满,自己也端杯痛快干了:「吃你的吧,爷这回儿吃天鹅肉也没味。爷,还是喝两杯吧,醉了倒下就是一夜过了,您也睡个好觉。」韩重沉默不语。
这一夜,韩重无数次从睡梦中醒来,眼前小江的笑语欢颜不过是风敲窗棂风铃作响,树叶婆娑寒蛩低鸣。幽暗中怀里的人隐约眉眼若笑,长眠中更是没有心事,说不定梦里又在弄什么吃了。韩重心疼之余不免有些委屈,睡着的人哪里知道醒着的人有多苦。
睡意全无,起身点上烛灯,拿起一卷书随意看着。窗外风铃叮当低响,起风了。替小江裹紧被角,瞧着他睡颜的韩重又掀开被子,怀里的少年单薄憔悴,就着摇曳烛光,锁骨上一处吻痕如桃花一样粉红。看着几日前自己的杰作,韩重轻轻用指尖抚摸着,忍不住低下头又在那里轻轻吸吮起来,片刻放开,锁骨上花开两朵。
手指一分分一寸寸滑下去,那小小的乳珠、一根根肋骨、消瘦的臀,修长却冰冷的腿……将他贴在身上抱紧用身体温暖着,韩重苦笑一声:「我韩重前世到底是造福还是作孽,这一世居然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