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长长地吐了口气说:“三年多,换了谁都会舍不得。”
邱石嘴里叼着一根青草感叹道:“这世上什么也没政策变得快。放心吧,没准过不了几天就被赶出来了。”
秋阳忽然问道:“你会变吗?”
他隐约意识到,离开这里也就预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必须以秘密的形式埋藏起来,毕竟他们都是男人,这
埋藏的感情又开始经历更多世俗的考验。他无法保证邱石是否能够坚持,同时也在担心自己有没有能力去坚持。毕竟人到最后都是要成家的,然而成家的基本条件则必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两个男人是不可能的,起码就目前为止是没有先例的。
邱石很简单,对于秋阳的提问并没有思考太多。他幸福地一笑,并给出了一个坚定而任性的答案。然而,坚持不变对对方的感情恰恰是秋阳另一个最为恐惧的因素。当一段关系从一个开始就能够预料那悲剧式的结果,这无疑在感情的道路中会加剧心里的负担。尽管邱石没有这样的负担,但这并不代表他沈秋阳没有。邱石显然太沉迷于自我了,导致他无法从一个实际的角度来分析看待他们俩的问题。他没想过结婚,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也知道男人之间不可能结婚,但那并不代表他就必须得跟一个女人结婚过日子。所以他就决定不结婚,就这样跟秋阳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反正不结婚又不犯法,有什么不可以的。
秋阳忽然想再去一次温泉,恰好这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冷起来了,邱石便答应了。尽管在这三年中,他们来过无数次老林,这次去却有着不同以往的复杂情绪。他们依旧保持着三年多前的激情,在那小小的水潭中纵情纵欲。浅黄色的圆月高高地挂在雾山那片浓雾弥散的峰顶上,一切都是那么如梦如画般的美。两个人奋不顾身地融入在这亦真亦幻的景色中,无尽的迷恋和沉醉在心中荡漾,久久不能平息。
十月,也就是在沈邱二人回到大队上的一个多月后。四人帮,这个萦绕在中国人民心里的一个毒瘤终于在肆虐长达十年的时间后,终于迎来最后的审判。
从地震,到领袖,再到黑暗势力的土崩瓦解。这一年从大悲到大喜,真可谓是瞬息沧桑之变。在这个时代中,这些慢慢将成为历史印记的大事记就此铸就了那些迷惘的人那漫漫一生中最为华彩的一笔篇章,从而见证着这个伟大民族的兴衰与荣辱。
回归了人群中,邱石忽然有种恍如隔世般的疏离感。他一时间记不起从前是怎么跟人相处的。在荒原上的三年让他彻底丧失了面对世俗的能力。在这本因属于他所谓的正常生活如今看来比从前更加举步维艰。他和秋阳无疑是有感情存在的,而这感情却让人难以启齿。他不得在众人的面前竭尽所能地去掩饰它,埋葬它。最后,他只能在脑海中不停地怀念和秋阳那与世隔绝般的三年光景。
秋阳有着同样的困惑,他不能把过去的那雾山脚下的岁月当做一阵过眼云烟随风而去。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从身体到灵魂真真切切所感受的前所未有的体验
。虽然他们从不说爱,也不谈情。但那犹如行云流水般的情愫就这样在心里缓缓流动着,滋养着他的精神,才得以让两个生命无所畏惧地在这陌生环境中成长,直到老去那一天。
☆、第四章。落潮1
如邱石所愿他们回来后被安排了同一个生产队里。队上调走了不少的人,如今这曾经最热闹的大队也没剩下多少人,牲口都分派给了别的大队,这儿也不像从前那么繁忙操劳。但他们仍旧不敢放肆,周围那寥寥无几的十来口子人纷纷成为了制约他们的金箍,他们只有把持着自己的心情,伪装彼此之间的秘密。因为胆怯,害怕败露,唯恐旁人不能理解他们之间这超越友情的关系。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哪怕是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他们都担心隔墙有耳,处处危机四伏。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压抑的欲望被无数次强制性地驱赶着,直到身心都疲惫不堪。
正当他们愁楚着如何去隐蔽那糟糕情绪的煎熬时,一个如慢性病毒般的谣言奔走而来。
邱石回来分到这边,几乎就没怎么回过之前的大队,基本上和那几个要好的兄弟都是在每次县里的宣传活动上相聚一时,偶尔援朝也会跑来找他和老乔说说笑笑。只是不觉着这两个星期,人就少了走动,像是石沉大海了,久不见其身影。但大部分人倒也没察觉什么不妥,只当是他这个老知青忙着学习,忙着争表现,巴望着能弄个回城的指标。
那天下午,高野一个人跑来了。正巧老乔,邱石,秋阳,还有其他几个队上的男女聚在一块儿胡说瞎闹着闲话。
见高野推门进屋,邱石吆喝着说:“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这么冷的天,路上都没把你给冻死!”
高野猫着身子,手捧着嘴呵气,走到火炉边,“这天怕是要下雪了,幸亏有着风雪帽子,不然肯定得把耳朵给冻掉。”
老乔说:“这天说冷就冷起来了,撒尿都不敢出门,怕那尿结成冰锥子伤了家伙,你还往我们这儿跑。”
秋阳问:“你一个人?援朝没跟你一块儿?”
高野鬼祟着,眼里有话似的看了他们几个一眼,低头哼笑两声,没回话。
邱石看他那样有点讽刺,挖苦,又是嫌恶的意思,不悦道:“问你话呢!”
高野歪着嘴角,不可思议说:“你还不知道?”
邱石不耐烦,说:“知道什么?”
高野说:“老宋那事啊!”
老乔问:“老宋什么事儿?”
高野说:“他跟丹真那事儿。”
邱石啧着嘴说:“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别他妈跟老头儿撒尿似的一点点往外流。说,老宋怎么了?”
这会儿手也考暖了,他身子也坐直了,然后说:“这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就是吧……那个……老宋跟丹真……他们俩那什么被人给发现了。”
老乔摸不着头脑问:“什么就那什么?说清
楚。”
高野露出极难为情的神情说:“就是男人跟男人在床上那什么……”
屋子里一群人哗然,他们已经不是青春懵懂的少男少女了,对于“床上那事”都心知肚明指的是什么。只是这事件里的人都同是男人倒让他们有些犯怵,纷纷开始议论起来,有的笑,有的带着点厌恶的表情,有的不相信。而在秋阳和邱石的脸上却是一种莫可形容的复杂,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假装无视看着别处。
老乔急问:“老高,这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是人格道德问题啊!”
高野驳道:“这事儿有拿来瞎说着玩儿的吗?”
邱石装出镇定地问:“你看见啦?”
高野别过头,犹豫说:“那……倒没有。可那天晚上是廖兵那伙人看见的。起初只有许心鹏那王八小子看见了,结果他就去叫了廖兵,廖王八又告诉了林卫祥,这一伙人就在屋外头看两人干那事儿。结果……”
话说到这儿,坐在另一边的胡卫扬问:“那屋只有援朝一人住吗?”
高野解释:“那屋原来不是剩下他跟王凯强住嘛,那晚上王凯强跑去八队没回来,结果就出了这事儿。”
邱石问:“后来呢?队上怎么说?”
高野耸耸肩说:“能怎么说,遇到这种恶心事儿,站长还不是只能批评教育就完了。反正又不是女的,再说了……”他捂嘴笑起来,“老宋是被干的那个,从好坏的角度的来看的话,他还是受害者呢!”
老乔又问:“那丹真那边呢!”
高野皱了皱眉说:“这事儿还有什么好追究的,两人都是自愿,又不存在矛盾关系。队上又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张扬,也就没说什么。不过听说徐书记和唐站长找了他们俩谈话,后来就没事了。只是现在老宋不太好处关系,个个都避着他,估计都觉得这事儿怪恶心的吧。”
邱石横眉竖眼地问:“那你呢?是不是也要躲着他呀?”
高野大动作扬了扬身子,说:“那能不躲吗?现在队上那一个个的,都说跟老宋走那么近的人就是为了干他那什么,我可没那想法。”
邱石怒气冲天地对着高野骂了一堆的污话,什么没义气,什么假仗义之类的,正准备多放几句厥词,一旁秋阳暗地里拉了拉他的衣角,阻止了。
老乔想想说:“我说那家伙怎么好长时间没来咱们这儿了。”
邱石问:“那他人现在怎么样?”
高野端起老乔的茶杯喝茶,说:“他挺好的,就是关系不太好处。你想啊,走哪儿都有人说三道四,说出那些话别提多难听了。”
其他人聊这些话之后,各自都
有些情绪,但很快高野换了内容又侃起来,援朝的事儿也就在他们的表面神情上如云烟散去了,毕竟与自己无关,再是骇人听闻的事也都无关紧要。
隔了一天的中午,邱石接到了高野从他公社办公室打来找他的电话。说是宋援朝被打了,具体原因不清楚,只知道是林卫祥那帮人干的。挂掉电话,邱石立即叫上秋阳和老乔等人去了他原先所在的大队。
☆、第四章。落潮2
林卫祥一顿暴力之后,援朝还在那间饲料谷仓里,库里除了大包小包的饲料和一堆堆牧草外,没有任何东西。但他觉得这阴暗冰冷的空气比任何地方都安全,没有那些冷眼和嘲讽,只有片刻的安静祥和。那些草不会嘲笑他,那些饲料不会嫌弃他,所以很温暖。
一行人进来,援朝靠在那草堆上,左脸微微有些肿,脖子、手臂、腿上均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殴痕,奄奄一息的样子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见到邱石一行人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先是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们怎么来了?”
邱石上前脱下大衣给他盖上,咬着牙不说话。
秋阳蹲到他身边,说:“伤哪儿了?”
援朝有气无力地依旧保持着笑容,说:“我没事,就是想……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
在场的几个人纷纷简洁地安慰了几句就走了,只剩邱石和秋阳,援朝似乎是有意让他们留下来的。
他看着二人勉强地挤出了一个臃肿的笑容说:“他以前老说要带我去雾山那边。可惜同人不同命,我没有你们那样的机会。”
邱石看着那走了样的脸问:“林卫祥为什么打你?”
宋援朝豁达地笑着说:“呵呵,觉着我恶心呗,看不惯就动手。他这回算是对我客气了,还给我留着这条命。倒是你们。石头,从你当初那么着急地想去找秋阳我就知道你们俩的事儿,只是……只是我没说。现在有了我这个反面教材,你们以后就好自为之吧。”
秋阳为他拂去了脸上的污垢,说:“好了,你别再说了。好好养着,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援朝忙摇头说:“别来了。像我这种人能躲得远些就躲远些,省的以后给人留下什么把柄。你们自己还是多当心点的好。”
邱石情绪有些激动起来,秋阳看见他,眼睛开始有些水迹,于是他拉起邱石便离开了仓库。刚跨出门几步,邱石便冲到东边的马棚里抽起一把铁铲直奔着林卫祥住的那屋去。秋阳想尽办法都没能拦得住,只眼睁睁看着他闯祸。他一路尾随着,只能尽量确保邱石能在这场冲突中不受到伤害。
在场的知青都被邱石的样子给吓坏了。他们纷纷避让,生怕那支铁铲伤到自己似的。
林卫祥这时正在农场的一角无所事事地抽着烟,和廖兵几个人打着哈哈,又是嘲笑又是鄙夷地闲聊着援朝。说得正热烈的时候,猛得一回头,只见邱石那狰狞的面目直奔他而来。他迅即地扔掉了手里的烟头,然后露出那一贯令
人厌恶的表情。
邱石被秋阳死死地拉住,“石头,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秋阳死不松手地挡在邱石的面前,邱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林卫祥说:“秋阳,你闪开。不然别人以为咱们是在演戏。这架是非打不可。”
林卫祥笑呵呵地仰起头,说:“怎么着?你是打算为那变态出头吗?还是你也干了人家屁股,所以你要替你的人出气?”
邱石越听越气,一把甩开秋阳,冲上去抡起铁铲朝着林卫祥的头砍去。林卫祥眼贼,左闪右藏躲过了这要命的一下,邱石边嚎边喊地追着,吓得林卫祥拉着旁边的人当盾,最后一路闪躲着逃到了公社办公小楼里,随即告了邱石一状,但没有具体的伤势公社也没把邱石怎么样,只对林卫祥说:“你身上到处都是好好的,凭什么说人家要杀你。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林卫祥骂道:“你他妈没看见他拿着铁铲来砍我呀!”
站长这些天本来心气儿就不顺,连着出了援朝的事,这林卫祥又趁火打劫似的把人打了,心想老子没处理你,你还敢跟我面前混叫。啪地一声拍着桌子吼道:“混账。干活儿的人不拿铁铲难道拿大顶啊。滚滚滚,少在老子面前嚷嚷。”
林卫祥不得不从公社办公室里出来,一直躲在门外不敢离开半步。谁都知道邱石是个出了名的不要命的东西,这点他也该清楚得很,心想,如果自己真死了对方的手里也太不值了。他觉得自己的命比任何人的命都金贵,都值钱。
邱石守了在公社外面,手里一直死死地握着那把铁铲不放。闻讯前来的知青纷纷劝他,最后还是秋阳硬生生把他给拉走了。
回到大队,一竿人心里都不痛快,只要一想到援朝挨打后的样子心里说出有多委屈,几个时常在一块儿的弟兄思考着,即便是援朝跟丹真有那些事,也不至于遭这样的虐待。这晚饭没怎么吃就各自回屋睡下了。
当晚入夜后就下起雪来,到了半夜就更是肆无忌惮地风雪交加,直到天边发灰了才止住。
第二天,漫天漫地都铺着厚厚的雪迹,白晃晃的,天地光线也变成了灰白灰白的颜色。
下午,秋阳和邱石在马棚边跟老乔谈着援朝的事儿,正说到打算吃了午饭去看他,结果高野从远处跑来,直到他们跟前。
他喘了两口气,咽了咽唾沫,说:“援,援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