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当年“追风锁骨,玉面神捕”的风采,真的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了吗?
北凉的夜色,漆黑如墨,连那一勾残月,也被夜色像倔强的雪一样地融化了。
无花大师腿坐在“祭神台”上,那是“北凉城”城中的最高处,因为他要把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静尽收眼底。
尽管今晚的夜很黑,但是这个城里的每一个举动和响动,都不会逃过无花大师的眼睛和耳朵,无花大师精深的内力,使他的视力和听觉都异乎常人。
——没有能够在案发现场那些蛛丝马迹里找到任何的突破口,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坐在这里。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等待,等待凶手的再次出现,我一定要在他再次行凶前把他绳之以法。
凶手一连两夜作案,今夜还会出现吗?
直觉告诉无花大师,对方是一个真正的对手,这个对手比其他当差办案十年擒获过的四十个江洋大盗、斩杀过的五十六个海上飞贼加起来的总和、还要棘手难缠上十倍,或许还不止。
这个黑暗中的对手,武艺超凡,行事周密,给他留下的种种题目难以解答,难得迫使他只能做出等待的决定。
然而,凶手真会如此愚笨,或如此大胆地在全城警戒、风声鹤唳的时候再度现身作案吗?他应该知道,当年的“追风锁骨,玉面神捕”欧阳花欧阳大铺头,今晚一定会静坐在这座城市的最高点“祭神台”,一定会恭候他的大驾,他还敢。还会再次出现吗?
这座城市,像死一般地寂静。
无花大师静坐在高处,他闭目养神,感受着方圆百里的落花飞叶,倾听者纵横十街的虫鸣更漏。
他听到了第六条巷子里一个酒鬼醉倒在阴沟里呕吐连连,他听到了第二条大街和第七排民社有两队顶盔贯甲的“镇北军”将兵正在气急败坏的巡逻和挨家搜查,他听见了“百花坊”老板娘林落花放洗澡水的声音,他听到了对面“凉城客栈”里那银发男子一声接着一声的轻咳,他听到了“漱玉斋”金掌柜偷偷爬上了儿媳妇的床,他甚至听到了席青谷大老爷府里后院的那只狼狗刚才放了个不响也不臭的屁……
高处不胜寒,风很冷,冷得就像一把剑。
那十四年前,那“白驼山”上,那场傲慢的雨中,那嘴角带痣的女子,那把无情的剑,当时当地是怎样刺向自己的?
在梁惊花出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察觉,如果他想、他要要闪开,那一剑是无论如何绝对刺不到他;甚至如果他要、他想反击,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易如反掌地夺下她的剑。
然而,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哪怕是该有的本能反应。
她一出手,他的心就已经开始变凉,而当那一剑的冰冷刺进他的手臂时,他的心已经是冷的了。
——惊花,你的心,难道真的跟那把剑一样冷吗?
当梁惊花以“青衣楼”杀手的身份,刺杀欧阳花失手被擒后,在“白驼山庄”养伤的日子里,悉心照顾她的欧阳花,开始爱上她,甚至找不出任何相爱的理由。
欧阳花把“中原”所有等待他去解决的案件都抛在了一边,他甘心让那些罪恶的谜底永远地藏在角落,他情愿让真相盖着那层面纱渐渐地变腐。他就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地守在她的左右,放他弃了在众多奇案谜团中寻找真相的快乐,他更放弃了真相大白后的那份荣耀,他只想默默的保护着她梁惊花。
和他能守护她多远多久?欧阳花自己也算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她感到累了,她决定下嫁给他的亲大哥,年龄足以做他父亲的丑男人,“白驼山庄”庄主“大漠明驼”欧阳驼,结束那漫无涯际的动荡的杀手生活……
无花大师站了起来,整个人开始悬浮在空中,冷月下僧衣飘飘,落地的时候轻得像一片叶子。他听到了脚步声,然后他又看到了一道黑影。
无花大师否定了“影子”是凶手的可能,因为那是一道笨拙的“影子”,他走路的姿势有些踉跄,还碰倒了寡妇院子里的晾衣杆,惊跑了蹲在墙头繁殖后代的两只野猫。
“影子”是向第二个受害女子尤寡妇的房间走去的,难道“影子”受了凶手的指使,要找回遗漏的证据?不可能,现场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就算有,凶手知道“追风锁骨,玉面神捕”欧阳花前总捕头到过了,还有必要拿回去吗?
“影子”笨拙地开门进去,然后,屋里竟然亮起了油灯。
无花大师重又回到高处,盘膝坐下。
那间年轻寡妇的屋里传来了那“影子”低低的抽泣声,哭得很伤心,也很压抑。
——他应该是这个年轻寡妇生前的倾慕者或追求者吧……
无花大师有几许感伤,为那个死了爱人的“影子”,或许也是为了自己痛彻心扉的过往。
——屋子里的一男一女,一生一死,也许就在昨日还两情相悦,正在打算冲破世俗的约束和偏见,正在筹备幸福的未来,可就这么天不遂人愿,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然而我不是更苦吗?我与我的的她天各一方,一个塞北青灯古佛,经卷钟鼓,一个西域相夫教子,养花放牧。虽是天涯海角,惊花,你可知道,你时时地搅扰着我向佛的心!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如若你不在了,也许我无花的心就死了!但她却在,远远地在着,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一夜,无花大师听着那个“影子’悲伤地哭着,然后哭累了,也许枕在死者的身旁睡着了……
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无花大师光光的秃头,城里也没有再发生过异常的响动。
——凶手失约了。
“昨夜你发现了什么?”
“凉城”的楼头上,冷北城轻声问身边的紫衣女孩子。
风铃脆响,冷若雅抿了抿唇,莞而一笑:“一个爱哭鼻子的和尚。”
第四章 梅花路
——凶手没有如期出现,无花大师继续在这座城市的最高点“祭神台”顶端盘膝打坐。
他仍然在继续耐心的等待,等待着对手的现身。
可是,在接下来的三天两夜里,一直清醒的无花大师,看到的只是忙碌喧嚣的白日和死寂清冷的夜晚,在有规律的轮转。
在喧闹的集市上,在错落的楼屋间,人们徘徊在自己眼中的狭小世界里;没有人发现,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在天上圆滚的烈日和圆亮的寒月下,还有一个圆圆的脑袋,在等待着一场无言的决战。
——除了“凉城客栈”楼头,那双紫色明媚的眸子。
在生活于这座“塞北”边城的居民眼中,他们的世界是如此地平静安定,如此的一尘不变。尽管城里接连发生了两起奸杀命案,但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危险会降临在他们自己的头上。
人类,永远是那么自私,而又无知。
然而,无花大师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不但空前,怕也是绝后;他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他甚至恍惚感觉到在高台下面的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里,都隐藏着杀人的动机。
一直没有出现的凶手,让无花大师渐渐乱了方寸。
凶手是否还会再次出现害人?而他的再次出现又会在什么时候??他下一个要加害的目标又会是谁???
无花大师光秃的头顶上,开始冒出如雨的汗珠。
隐藏在无花大师内心的恐慌,在夜里更是像流风一样地无处不在,无所不在。
在城市夜色中的一片死寂里,只有流动的风,在街巷楼宇间四处游荡呼啸,而在漫长的寂寞等待里,恐慌也像流动的风一样,游遍了无花大师的每一寸肌肤,乃至每一个毛孔。
到了第三天的黄昏,当天边的一片云彩,被落日燃烧得像断腕壮士喷涌而出的鲜血一样艳红时,无花大师的心,突然有了垂垂暮老的感觉,他最终放弃了那个无言的约定。
——我承认我失算了,我真的捉摸不到我那个隐藏的对手,我甚至有些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
无花大师回到了“流花寺”,三天三夜的守候,让他身心俱疲,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他一坐到禅床上就沉沉地睡去。他需要醒来后用清醒的思维,再次理清一下所有的一切,看自己有没有疏漏了什么……
然而,当无花大师经过一夜无梦的睡眠醒来后,他却得到一个不好的坏消息,有人为他的再次失算付出了生命和节操的代价。
——城中又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死去,尸身同样被辱。
第三个被害的女子,与无花大师有过数面之缘,她是“百花坊”的老板娘,美丽干练的林落花。
无花大师再次感到对手的深不可测,他也为自己耐不住枯守苦等的寂寞煎熬而愧疚不安,深深自责。
面对林落花遗体时,无花大师又有那么片刻的失神,他又仿佛在心里问道:“惊花,你还好吗?你现在生活的快乐吗?”
躺在床上年轻美丽的女子林落花却不好,更不快乐,她身上的每一节骨骼,都被凶手以同样的手法捏碎了,寸寸粉裂。无花大师修长白皙的手,触到死者的肌肤时,他甚至感觉到了凶手那深情的抚摸,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凶手的存在,仿佛他就在他的身边,旋即又悄无声息的冷笑着远离。
无花大师长久地注视着死者林落花安详的面部,他始终无法弄明白凶手的犯罪规律,他心乱如麻。
——他畏惧我吗?不然为什么不来赴无言的约定?可是,他两次三番地在这座城市里杀人,却明明是在向我挑衅?
矛盾和疑团,就像一根解不开结的绳索,在无花大师的光脑壳里纠结乱转,无花大师越是想理清头绪,绳上的结就收得越紧,剪不断,理还乱。
在长久的注视后,无花大师还是发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
无花大师看到林落花那张安详的脸上,隐隐地透出一丝的苦痛。痛,且苦着;苦,并痛着。
这是怎么了?凶手他怎么了?以他的功力在下手的时候,怎么还会留给死者一丝痛苦的时间?莫非他受了重创、或是染上了恶疾?难道这就是他失约的原因吗?
无花大师一再、而再、再再地深究,却只能使自己心头那团乱麻上,又多出一个解不开的结。
心结。
但无花大师毕竟还是无花大师,毕竟是做过“北凉”九路“六扇门”总捕的“追风锁骨,玉面神捕”的欧阳花。最低限度,有一点他理的很清楚——
——凶手要行凶加害的目标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县令席青谷大老爷动用了包括蔡耀扬“厢军”全队和“镇北将军”关飞渡麾下副将“断头将军”关山月部分边军,以及敖老总下属三班六衙所有捕快差役的全部兵力,乔装成平民百姓,守护在城内为数不多的、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居所附近。
“北凉县”地处北方寒冷贫瘠的偏僻边城,大多数的北方妇女都是粗手大脚的壮健村姑农妇,头面整齐的女子并不是很多,谈得上有姿色的年轻女子,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三、四十个。
但你无论正着数,还是倒着数,城西“梅花镖局”总镖头“一棍擎天”梅添丁的妹子梅花路梅大姑娘,都是这三、四十个年轻美丽女子其中的佼佼者,年青,漂亮,像朵含苞欲放未放待放将放的梅花骨朵。
年届四十尚没有娶妻成家的敖近铁敖总捕头,一直对梅家这朵花儿垂涎三尺,数次携带重礼厚着脸皮登门求亲。
梅添丁梅总镖头对自己这个妹妹很是钟爱,自是嫌弃比妹妹年长一大截、且吃公门饭性命朝不保夕的的敖近铁,但又不好公然开罪这个握有地方实权的强有力人物,只有借口推脱,既不同意也不拒绝。
敖近铁手眼通天,早已打听到,梅家镖局的产业,有“富贵集团“的股份在内,梅大姑娘更与“京师”安琪儿公主是“手帕交”,有着一定的关系,是以虽然屡次碰壁,倒也不敢强来。
此番“六扇门”与军方联合部署行动,敖近铁虽然要保护席青谷大老爷一家老小,重任在肩脱不开身,但还是派出自己最信任、最倚重的的两名助手,“细心捕快”李代和“大胆捕快”桃僵两兄弟亲自带队,重点蹲守“梅花镖局”,确保心上人梅花路梅大姑娘安全。
而这次蹲守行动的提议者无花大师,那个光秃的脑袋,依然像一个圆日或满月,守在城中的最高点“祭神台”,继续进行那场未完的猫鼠游戏。他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做好了长久等候的战斗准备。
漫长的等待是寂寞难挨的,城中布守的军卒捕快日渐疏懒起来。
唯有无花大师和尚依然守在最高处,任凭风吹日晒雨淋雷轰也没有离开。其实在无花大师的内心深处,那种犹豫也在逐渐发芽,因为他感觉到凶手的气息在渐渐远离,进而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一十天后,“镇北军”的边军开始一队队的撤防。
二十天后,部分“厢军”和衙役、牢子开始陆续离岗。
一个月后,高处的无花大师的头皮爆裂了,他的双眼已经深深地凹陷,他两腮紧紧地贴住了牙床。在他从空中跳落街面的时候,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使他的脚尖腾起了数粒微尘。
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刹那,无花大师终于认定,他的等待可以结束了,凶手已经远遁,案件将不会再继续下去。
当人们看到德高望重的无花大师的时候,还是如以前那般礼敬有加,同时他们也发现,这位平素有着严重洁癖的世外高僧,表露出了连常人都难有的疲态。
离开的时候,无花大师还是没有忘记前次的教训,他嘱咐爱徒敖近铁和他手下为数不多的捕快继续进行重点蹲守的任务,虽然无花大师知道他们已经在漫长的一个月的守候里,已经很辛苦、很厌倦了,但他还是极为郑重其事地提醒这些昔日的旧部说,等他再次出山时,这种漫长的艰苦守候才有可能会结束。
无花大师回到“流花寺”的禅房后便睡下了,他准备长长地睡一觉,直到他的体力和精力,再度恢复鼎盛时期的状态。
然而,无花大师期待的良好睡眠,却没有他意象的那么长久。
无花大师只睡了一夜,小沙弥圆悔就把他从沉睡中叫醒,并告诉他,那个让人不耐烦的凶手又在城市里出现了。
这次死的是“梅花镖局”总镖头“一柱擎天”梅添丁的妹子梅花路梅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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