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就是路过村里池塘边竖着的“泰山石敢当”碑,都能停下来虔诚地拜上两拜。如此日盼夜盼,好不容易五闺女都三岁了,终于又怀上一胎。从摸出喜脉的头一天起,唐秦氏就再没吃过辣,一天到晚守着个酸坛子,一日三餐带宵夜地吃酸萝卜酸豆角。怀胎十月,胖娃娃呱呱落地,唐秦氏头一件事就是往小娃娃的下身瞧去,如愿望见一只小小鸟,竟疲累全消,发出了好一阵满意的大笑声。
唐秦氏当然得意。唐家大儿子唐铁牛已经分家出去了,婆婆随小儿子唐铜牛过生活,是以妯娌唐周氏虽生的也全是女儿,甚至比她还多一个,但日子却没有她难过,往日为这点唐秦氏不知妒恨过多少回。这下好了,老唐家唯一的金孙孙从她的肚里爬出来,她在唐家是翻身做主人了。唐秦氏见了唐周氏,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渗出一股得意来。她还劝唐周氏不要再想着生了,说是“三嫂,你要是再生一个闺女,你们家可就凑齐七仙女了。”如此咄咄逼人。饶是唐周氏秉性温和的一个人,也忍不住要生气。
虽然老话说,多子多福,但唐秦氏有了一个儿子,其实已经心满意足。家里年幼的孩子多,小姑们都出嫁后,因公公婆婆年老做不了重活,家里顶用的劳力其实只剩她和唐铜牛,如果还有孩子出生,家里要吃不消了。所以她跟唐铜牛从此在行房上就很注意。如此又过了三年,公公年老,一夜里睡过去后就再没起了。虽说乡间对守孝并没有如律法要求的一般严苛,但亲亲的爹离世,唐铜牛跟唐秦氏也至少要守满一年,不想,在这孝期,唐秦氏又怀上了身孕。
其实这样的事,在乡间也并不少见。大家五十步笑百步,虽心底明镜似的,明面上也不会有人把话说到跟前来嘲笑。偏偏唐秦氏的婆婆不是个省事人,晓得小儿媳孝期有孕,立马在院里叉着腰开骂。说唐秦氏“不知羞耻,镇日勾着男人浪荡”都是轻的,她还去寻了族长,说唐秦氏“老公爹肉都没烂完,她就浪荡快活上了,戳的是婆婆的心窝子啊”,告她“不敬不孝忤逆尊长”,要休了她。
唐秦氏被逼得揣着两个月的肚子在她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她男人只是闷头抽烟,由头至尾一身不吭。最后是唐周氏看不过眼,不但让自家男人唐铁牛拉了唐铜牛去族长那把事情掩下,还陪着她一起跪,让婆婆里子面子都好看了,这事才揭过。
这孩子对唐秦氏来说本就是期待之外的,现在又因为他受了一番磋磨,越发不待见肚里的这团肉。虽然生下来是个金贵的男娃,但唐秦氏还是看他横竖不顺眼。她觉得大儿子才是她的福星,把大儿子视作宝贝蛋,取了响当当的大名:宝福。至于小儿子,随了村里的大流随便叫了小名二蛋子,此后也不上心,就是官府里登记户籍也没改名字,大名也叫做唐二蛋。做娘的偏心,头上五个姐姐也有眼色,把大弟捧在手心里讨娘欢心,对小弟则不理不睬,四姐五姐年纪小点还经常背地里欺负他。唐家人口多,生计就略为艰难,唐二蛋不受亲娘待见,奶水四个月上就喝不着了。营养不够,家人也不教小娃娃开智,唐二蛋瘦骨伶仃支楞一个大头,又木呆呆的,越发不讨长辈喜欢。
如此冷清地长到四岁,有一日他奶奶突发奇想,说他三伯家没有男娃,让他爹把他过继给三伯。他爹一向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答应了,唐二蛋就被领到三伯家。比起在自己家,唐二蛋在大伯家的日子好过许多。唐铁牛和唐周氏都是敦厚的人,几个女儿也教养得温顺懂礼,对待空降而来的小弟弟,那是春天一般的温暖。唐二蛋自此是吃得饱穿得暖,被几个姐姐天天逗着学东西,也逐渐露出灵活劲,眼见着怯生生地就要把三伯叫爹,把三伯娘叫娘了,谁知这时唐秦氏却来闹场了,死活不答应孩子过继,说“没有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叫旁人娘的道理”。话是说得铿锵,也不见她把孩子领家去,只把日子拖着,隔几天又闹上一场,揪了唐二蛋耳朵骂他:“没有良心的混账东西,老娘把你在肚里揣了十个月,吃了说不尽的苦,现下你倒想认了别人做娘了!”
唐二蛋小小年纪,本来就被养得躲躲闪闪,经她这么一闹,越发的敏感畏惧。唐周氏实在看不得孩子为难,就说“不过继了,你领家去吧。”唐秦氏却也不愿意。
唐秦氏其实很乐意孩子给三伯养,自己家能省下口粮。她不愿意把孩子过继出去,是因为她思量着三伯家没有男娃,五个闺女全嫁出去后,三伯家的几亩水田不就都是唐二蛋的了?唐二蛋是自己生的,唐二蛋的田不就归她这个娘管?到时,三伯家的家产也就成了自己的了。
她这一番心思,唐铁牛和唐周氏都看得明明白白。被这样算计,圣人也要发火。唐周氏劝自己男人:“让她把二蛋领家去,随她关了门怎么折腾,咱不管了。”
唐铁牛叹气:“到底是自己亲亲的侄子,不舍得他继续受苦。”
“二蛋还是你那弟弟亲亲的儿子呢,他自己都不管。”唐周氏撇嘴。
“我那弟弟什么时候顾过二蛋?”唐铁牛对自己弟弟也很失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被我娘养得是一点脊梁骨都没有了,以前全听我娘的,现在全听他媳妇的。”
“你不听媳妇的啊?”唐周氏横他一眼。
“好的就听。”唐铁牛笑着哄她,“这做男人的啊,就该把孩子的天空撑起了,为他们挡风遮雨。”还是一锤定音做了决定:“行了,听我的,不过继就不过继吧,不叫咱们爹娘,咱们也帮着养他。咱们多做点活,给这孩子一口吃的让他活起来。”
“那日后他娘真把咱家的家产都算计走了怎么办?”
“一个泼辣妇人而已,算计不走。你放心,我有成算。”
从此以后,唐二蛋管不养自己的人叫爹娘,管养自己的人仍然叫三伯和三伯娘。他在三伯家日渐长大,夜里惊梦了三伯娘哄着他睡,白日则由三伯手把手教导做活,他慢慢长成一个合格的庄户男人。但是生活总是苦多于乐。此后生命中每每遭遇艰难苦楚,唐二蛋都只能一一咬牙忍耐。
此刻他在深夜中回想这一切,眼角干涩疼痛,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
唐二蛋,也就是唐老爹,因为比较缺少父母疼爱,为了避免孩子跟自己一样凄惨,一向都怜惜疼爱三个孩子。唐大山天黑未归,他跟自家婆娘在院子里也强撑着忍住睡意等待。三奶奶院也想等着唐大山回来,向他问询问询娘家情况,却到底年纪大了,实在撑不住,就想家去睡觉了。
“三奶奶,我送您吧。”唐荷起身扶她。
“哎,你女儿家家的,回来一个人走夜路不好。”三奶奶推迟。
“三伯娘,我送您。”唐老爹站起身,“小荷早点去睡吧。”
唐荷微笑,“爹,我跟您一道送三奶奶。”
月光如水水如天。唐荷与两位长辈走在村道上,两旁都是池塘,有一些种了塘藕,此时正是荷花热闹的时节。荷叶高低起伏,荷花亭亭玉立。
“小荷,你的名字还有典故呢。”三奶奶笑道,“你娘怀着你那会,我夜里总做一样的梦,梦里就是咱村这荷塘,我啊,就一个劲地想看清楚这荷花深处,到底什么人要跟我说话儿。有一天晚上我就使劲啊,终于看明白,是你那过世的三爷爷,他笑眯眯地跟我说,我又要添个乖孙女了,就取名叫荷花吧。”
‘‘‘‘‘‘这其实是个惊悚故事吧?“我喜欢这名字。荷花品格好。”
“当年桂先生收下你时也这么说。”唐老爹笑道,“他说,出什么淤泥,什么什么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对对对,”唐老爹附和,“咱小荷记得真牢。”
感谢应试教育。唐荷不好意思地笑。
“小荷现在活泼泼的,真好。”三奶奶感慨,“小荷爹,小荷的亲事你和小荷娘思量得怎么样了?”
“嘿嘿,不急,不急。”唐老爹掩饰性地笑两声,赶忙给三奶奶打眼色。
唐荷也假装没看见。
父女俩将三奶奶送到家安置好后,又一路淌着月光回到家。进了家门,发现唐大山已经回来了,脸色红通通,身上也散着酒味儿,捧了一碗热水正跟娘和他媳妇说话。
“原来南生赶着回去给人发货款呢。哪一户卖了几只鸡几只鸭几筐果值几个钱银,他啪啪啪拨两下算珠子就一清二楚,哎哟那厉害劲哟!”
15
“周家是村里的大户,人多,开枝散叶后就更多了,村里人彼此都沾亲带故的。”唐周氏跟唐荷爹娘说过她娘家的情况,“我娘家还算周家的本家一支咧。我爹的曾爷爷外放做过县太爷,回村里修了周氏祠堂,我爹常说他出生时还是个小少爷呢,啥都不用干,每天里就是读书写字,住的是大房子,吃的是白米饭配鱼肉,连喝茶的水据说都有讲究。”
“我爹说得可好听了,反正我是没见过,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打记事起就在地里干活,老周家现在就是十成十的庄户人家。”
“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周家有族谱。我那一辈,男排‘珍’字班,女排‘雅’字班。”唐周氏其实有个好听的大名叫周雅兰,“南生爹那一辈男排‘乃’字班,女排‘苹’字班。到南生这一辈,男排‘生’字班,女排‘秀’字班。”
唐李氏被一大堆名字排班说糊涂了。“三奶奶,您说的这些咱听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唐周氏呵呵笑,“老祖宗以为自家的富贵千万代呢,所以早早的把子孙的名字都排好了。其实在村里大名都没人叫,都叫小名。南生他爹大名周乃康,没人叫,都叫他二狗子。”
“贱名好养活。”唐李氏其实关心的是别的,“您二侄子生了南生兄弟姐妹四个呀?”
“对头。二狗子图省事,除了排班定下的字,就按方位给取了名。除了南生自己,他大哥叫东生,二姐西秀,四弟北生。”
很久以后唐荷问周南生:“你爹怎么知道恰好要生四个?万一又生别的孩子他该怎么取名?”东西南北中。中生?中秀?
“不是还有金木水火土吗?”周南生答道。
唐李氏不愧跟唐荷是母女,两人的疑问一样,不过她没把问题问出来,她更关心别的。“三奶奶,您也别介意我话直,小荷一直是我跟她爹的贴心棉袄,我俩一心盼望她嫁个殷实人家。咱是很中意南生没错,但也想问清楚,他家里境况怎样啊?”
“二狗子是出了名的能挣家私,她媳妇又会持家,我那些侄子啊,就属他家最富裕。他四个孩子也懂事,做活的做活,上进的上进。特别是南生,自小就养在我爹,也就是他老爷爷跟前,你别看他现在下地两脚沾泥巴,其实也算半个读书人呢,他自小就跟着我爹,也是认了半部论语的。”
半部论语治天下,老话说的那是宰相的人才。唐李氏简直要乐坏了,私心里已经认下周南生作姑爷。这会听到大儿子说的他好话,耳朵都要竖起来。
“南生端端正正坐在大方桌前对账本,明明做的是商贾买卖事,偏偏乍眼看去就是个活脱脱的俊秀书生。”唐大山显然对周南生也很有好感,口沫横飞地跟娘和媳妇描述他在周家看到的情形。“卖野货的人家给他报卖了多少鸡鸭瓜果,嘿,他那算珠子拨两下帐就出来,我的眼珠子都跟不上。”
“你人笨,当然啥都不懂。”唐宋氏点点自己男人的脑门。她也就见过周南生一回,关于他的好话最近倒是听了一箩筐,瞥见婆婆热切的神色,心中一动,猜测婆婆是中意周南生了。“你到周家老半天,就是看拨算珠子去了?”
“哪能呢。我给帮忙收货盘货来着,不然我能那么晚才家来么?”
哎哟这头笨驴。唐宋氏见男人不开窍,直接问道:“那你送南生家去就没见见他家里人?你眼瞅着他家是个什么光景?”
“他家都能开铺子了当然是好光景,一溜的大瓦房,比咱家屋子还要多几间!”唐大山没有存心观察打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南生的四弟在学里读书没归家,其他人倒都见到了。你们不知道,我把南生送到家,咱舅和舅娘一开始还吓了一跳,以为南生出了啥事呢。当时我都不懂该说啥,这救人救出好歹来了,咱也理亏不是?”
唐李氏紧张起来,“那你瞅着南生爹娘有没有生气啊?”
唐大山摇头,“这没看出来。我嘴笨,解释得结结巴巴的,是南生给我解的围,说他一点不妨事,是咱家人体贴怕他走路艰难,所以送他家去。”这救人的人说话怎么能这么周到呢,被救的反倒被说得心窝子暖起来。
唐李氏有心多问几句,只是唐大山压根没往未来妹夫的方向想,也就没有细致入微地观察,来来去去也就是答舅舅家众人均很热情等等。
唐李氏失望溢于言表,看到唐老爹父女两人也回了家,唐老爹一直给她打眼色,只好按下不问。
“他爹,你说南生这么好,有相貌有人品有家世,那还不多的是人家上赶着要把闺女嫁给他?不行,咱得赶紧行动。”夜里唐李氏辗转反辄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就梦到跟一众婆姨大娘抢女婿,于是推推身边的唐老爹,非要他赶紧拿主意。
“这缘分天注定。”唐老爹无奈,“你急慌慌的,不知道的人以为咱小荷嫁不出去了呢。”
“缘分天定没错,但成事还在人呢。”唐李氏说道,“不行,我明儿得跟三奶奶说说,让她帮居中递个话。”
“这老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嫁女儿讲究的就是个有人相求的矜贵态度,你这样上赶着贴南生,以后嫁过去小荷也不好立足。”唐老爹生气,“南生再好,能比小荷还亲?我说了,再相看相看。你不准再咕哝。”
唐李氏无法,只好睡下。
在周家,南生爹娘在唐大山跟前不好说什么,等这会两人熄烛上床,南生爹回想儿子被板车拉回的情形,忍不住就跟婆娘嘀咕了,“你不知道那江水滚急滚急的,得亏南生没事,不然就是救的亲戚儿子,我也宁愿他睁眼做个旁观的狠心人。”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如果救人搭上自己的命,就太不值了。
“南生水性好,”南生娘没当一回事,“以前他没少到青山水库去游水。那水库一年也少说淹死□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