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愣住。徐氏怒道:“还没完没了了这是?年关里媳妇回娘家,这不是让人说闲话吗?她还怎么需要人照顾?哪个女人不怀孩子,怎么轮到她就特别金贵了?”
“你少说两句!”周老爹喝道,又问三儿,“你媳妇就待到你从邻县回来吧?”
“不一定,有可能就不回了,”周南生答道,“她昨晚的话是认真的,她希望这回事情真正得到解决。”
“她所谓的解决就是分家,你也要分家?”一直沉默听着的周老爷子问道。
“我……”周南生脸色苍白,半晌下定决心一般答道,“是。”
徐氏一拍桌子,手中筷子被拍跳到隔桌相对的吕氏跟前,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偎向身侧的周北生,却又因他全身紧绷,不敢出声扰他。
“一个个都反了天了!”徐氏怒骂道,“我不同意!我生了你们,又辛辛苦苦把你们养大,不是为了让你们忤逆我的!”
“即使我因此失去小荷也没关系吗?”周南生抬眼看她,平声询问道,“分家我们一样会孝顺您,一样会为北生读书出力,我们也不分掉家里的东西,这样也不行吗?”
“你是被你媳妇迷昏了头了!”徐氏气急,“哪里有家里两代老人都在的人家闹分家的?你媳妇那说的气话,你一个大男人家管不住媳妇反而被她拿捏住,你羞不羞啊?”
周南生简直疲惫异常,“我没有被拿捏……”
“娘,如今我们和三叔这一房都乐意分家,您就给分了吧。”杨氏插话道,“你们都偏心小叔,咱也知道,咱也不指望分走家里的大头,只要家里给几十两养娃娃的钱,旁的您乐意怎么给小叔花,以后咱都不管了!”
“啥叫我们偏心?!”徐氏闻言大怒,“北生是秀才,跟你们能一样吗?他如今是用大钱,以后等他考中了,难道你们不跟着沾光吗?”
杨氏闻言冷笑。她嫁过门数年,上侍奉老人,下生育幼儿,数年来对人笑脸相迎,指望在殷实夫家过着顺意好生活,到如今,不如意的日子这样多。于是她豁出去地冷笑道:“他是跟我们不一样,我明白得很。反正我也不指望沾他的光,如今我话就在这里了,我只养我生的娃,旁的人我不稀养了!”
她就是去别的地找生活,做牛做马也能挣下银子养活自己的孩子。别的人也有手有脚,凭什么啥都不干还处处高她一头?包子是用来吃的,又不是用来受气的!杨氏僵直着身体紧抱住自己的女儿,高昂着头与婆婆对峙。
“好,好,看看老周家都娶了啥德性的女人进门……”徐氏气得发抖。
周老爹也一拍桌子,“够了!豁嘴娘们越说越不像话是不是?!”
杨氏心中有激动、酸楚、害怕,等等情绪不一而足,她转头看自己男人,道:“东生,你如今说句话,以后你是跟我过一辈子还是跟你弟过。要是你不要我,我也认了,孩子我带不走,以后你给两个娃娃找个心软点的后娘。如果你要我,你就跟你爹娘说清楚,这回这家,一定要分掉。”
周东生闻言,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环顾桌旁亲人,他身边七岁土豆娃已经知晓人事,含着热泪,一手扯着娘亲的衣襟,一手紧攥住他的,见他看过来,便冲他喊:“爹……”
周东生又转头看向周老爷子,闷声道:“爷爷,给咱分家单过吧。”
老爷子今早沉默的时候多,老人的种种情绪隐藏在平静的面色之下,唯有脸上皱纹和黑斑也流露疲态与苦态,让他一夜间更显老态。他两手捏住眉心,仍然沉默不语。
周老爹却怒望着大儿子,“我真是白生白养你们几个兔崽子了!我怎么教你们的?你们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娘生的亲兄弟,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如今为兄弟拼一个前程,做哥哥的却一个个来叫苦了?尤其是你,南生!你那几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为了不想供弟弟读书,做哥哥的闹分家,说出去咱老周家都不要脸了!”
“爹,”周北生突然开口道,“您不要这样说大哥和三哥,他们往日为我做得够多了,这回也是我拖累他们。咱家如今吵成这样都是那二百两捐银闹的,爷爷,咱别捐了,我凭自己考,也是一样的。”
“这回的银子,我也觉得没必要捐。但这回矛盾虽然确实是二百两捐银引起的,但也不纯是因为二百两银子,”周南生摇头道,“爷爷,家虽然分了,只是我和大哥也还是为铺子做活,利钱怎么分,您做主,就是您只给工钱,大头都拿去供北生读书,我也不会生怨撂挑子。就是日后北生需要我们夫妻出力,我们也会尽力帮忙的。”
周东生也赶忙道:“我跟南生一个想法。”
“你们一个两个口口声声都是说因为北生分的家,难道北生读书不给你们增光,反而碍着你们了?你们做兄弟的怎么怎么狠心!”徐氏怒急,“你们两兄弟要是还知道我是亲娘,就把话收回去!”
周东生周南生均沉默。
周老爹一拍桌子,喝道:“没听见你们娘说话吗?”
“行了,”周老爷子开口说道,“一个个都消停些吧。如今也吵了半日了,家里一堆事,还要不要做了?该出远门的出远门去,该收货卖货的也赶紧干活,北生赶紧去读书。至于分家和捐银的事,你们的意思我都晓得了,容我想想。就是当真分家,也是过年后的事,大过年的把家分了,村里人不定怎么闲话咱家呢。”
众人闻言,各自敛住满腹满腔的话语,四散做事去了。
80
周南生回房把经过告诉了唐荷。
唐荷笑,“矛盾不能立时解决,拖久了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呵,所幸我这一趟回娘家,也能住久点。”
周南生深深看她,“小荷,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分家才行吗?老人家看待俗世幸福的态度跟咱们不一样。他们觉得,一家人几代非得在一块、不分彼此、同心协力地活下去,才是最大的幸福和荣耀。我作为子女,也想成全他们的心愿。”
“我晓得你所反对的并不是我尽孝,让你伤心的是我的态度,我让你不安,让你担心有一日我会牺牲孩子来成全北生,”他轻声说道,“我不会这样做的。我其实没有你以为的那样无私,我心里常常也会介意,只是对于血亲,我的底线要宽一点,如今我了解你的想法,我会努力把咱们的标准并作一线,如同这一回我出声反对,日后,爷爷他们若还有让咱们为难的做法,我一定也会反对。”
“如果爷爷在捐银上让步,咱们也退一步,行么?”
“要不你别回娘家了?爹娘他们会多想的。”
唐荷也回望着他,轻轻笑了笑。“之前的两年,我就是这样想和这样做的。一家人之间,怎么可以说话不留余地不留退路呢?但如今决绝的话我已经说出口,我就不能再松口,给自己再说第二次的机会——很有可能,老人日后的做法又将触及我的底线而没有触及你的……不,你别急着否认,他们是你的血亲,却只是我的姻亲,无论如何我们的底线不会一致的。”
“如今你爱我,你眼里看得见我受伤,于是你能原谅我对你的父母亲人口出不敬。但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呢?也许感情转薄,也许因为我更为咄咄逼人,也许因为你正好心情不佳,反正突然那一刻,你看我面目可憎。”
“我不赌这份未知,我既不想再跟公公婆婆再起第二次争执,也不想冒险让你厌憎我。结果到底如何,我想这一回一次揭晓。”
周南生脸色苍白,“这样对我不公平。我已经极力争取分家,但最终得爷爷点头——难道因为他拒绝,最后你却因为他的决定,而放弃我?”
“亲人之间感情本来就不公平,你就赌赌看好了,你爷爷是把他的观念看得更重,还是把你的幸福看得更重。或者这样说,如果他认为我对你的生活意义不大,并且是因为我阻碍了这个大家庭的幸福,他会愿意再重新给你娶一个媳妇的,”唐荷说到最后甚至微笑起来,“然后你们一家又是幸福和谐的一家。”
“你就跟当初说不愿意嫁给我的时候一样残忍。”周南生脸色灰败,“小荷,你……爱不爱我?”
他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却又恐惧着她的回答。
“爱。”唐荷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是我也爱自己。”
她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女子,她无法让自己一条道走到黑。当家庭婚姻遭受重大阻碍,她并不认为忍耐才是唯一选择。
诚然她现在有了孩子。她不应当让孩子失去父亲。但是她更不乐意她的孩子长成大家庭里面目模糊的一员,与其他堂兄弟姐妹分享、计较曾祖、祖父母及父亲的爱。她的孩子不应当在不明白感情之初就感受感情的阴影。
“我也爱你。”他凝视着她,喃喃自问道,“
“周南生,我并非以爱之名要挟你,分家这件事情给老人带来的只是暂时的震动,我不会拒绝赡养他们也不会拒绝帮助你弟弟,让你争取为我做到一件不伤害亲人的事情,我认为我不过分。而且我相信,如果你足够坚持,这件事情能够做到。”
“爷爷不是说过了年再谈吗?行,我等你,期限就到明年二月底之前。”唐荷轻而坚定地说道,“不要觉得时间过去我就会淡忘自己的坚持。相信我,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固执。”
我是觉得这两人对话确实满怪但改了一下午实在没办法的分割线
室外天光从窗棂透进来,把青年的侧脸涂抹,他的眼窝及紧抿的唇角线条因为被加深阴影,就莫名有了悲伤和无辜的意味。
唐荷注视着他,心中长长叹气。
“过来,”她端坐在床上从他招手,他上前两步,在她的示意下蹲□,自觉地把头埋在她的膝盖间,她轻轻地抚过他的头发和脸颊,“我不想跟你吵架,很难过。”她轻声告诉他。
“这两天情绪太激烈,一股脑说了许多一时爽快的话,如今却累极了。我真想休息,”她喃喃说道,“我就想在冬天暖和的太阳底下,安心地、平静地好好发呆。光是想象就觉得舒服极了。你别说服我了,先让我回家吧,好好地让我晒几天日头。在这里我总是没法完全放松。你安安心心地出门,保重身体,回来再去接我,成么?”
周南生无法,只好点头。
离出门的时间不远,他们终于意识到分别,不再争执,抓紧时间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比如好好吃饭好好穿衣,我会给你买礼物。
“三哥,”门外周北生的声音打断了夫妻俩的话别,“我想跟你说两句话,成么?”
周南生迟疑地看向唐荷,唐荷无所谓地笑笑。
“进来吧。”周南生说道。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还是推门进来,一眼就望见坐在床上的夫妻俩,他在门口止步,神色踌躇,“三嫂……”
唐荷点头。周南生招呼他坐下,“有啥事你就说吧,我们一会就走了。”
“……”周北生迟疑地、略带疑惑及悲伤地看着他们俩,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兄长,少年时有共同理想的同窗,一个是他的嫂子,他同她的谈话比跟任何一位娘亲以外的女性谈的都要多。他不知道,为何一夜之间,他被他们双双抗拒。“三嫂,你很讨厌我吗?”
唐荷笑了起来,“不,完全不。”一个上进,有理想,肯努力的青年,实在算不上讨人厌。当然他有一点自私,年轻人谁不自私?如果他跟她不是一家人,只是邻居的话,她甚至会欣赏他。
“那为什么……?”周北生疑惑,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兄长,“三哥,你跟大哥说的话……我都有想过,我知道你们辛苦,我很感激,我现在不能挣到钱……我也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们,以后我一定会回报的……”
“我不是白眼狼……”他的声音出现了细微颤抖,“是你说,要一直走在这条路上的……我不晓得为什么……我,我只是突然发现,你们开始嫌弃我,好像在说,我是吸血的虫子,你们受够了。”
“……我们没人这样想,”周南生轻声说,“你是这个家的骄傲,我们都会一直支持你走下去。”
“对。”唐荷点头接话道,“北生,我们不要你感激,不要你回报,我们出于血缘和亲情自愿付出,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你明白吗?我们不想一直只是你的附庸,不想只做你的铺路石然后等你有一日成功了再回报,我们也想有自己的鲜活的人生。”
“我没想着让你们做铺路石,从来没想过……”
“可事实上我们就是。”唐荷自嘲地笑了笑,“你三哥要去邻县送货你晓得吧?我一直担心路上会遇到危险。”
“还有这大冷天,全家都还要下地干活。还有土豆娃,至今没有去学堂。”
“这些都是为了你,为了攒下给你读书铺路的钱,”她慢慢地说道,“人生本来就是苦的,我们不怕去忍耐,但我们得为自己去忍,不能为了旁人。我们一声不吭地苦熬几年、十几年,等你功成名就,旁人才说起‘这一家人供出了一个状元爷’。好像之前我们以及我们的生活都只是一个奉献的符号,等你功成名就了,才被放到阳光下展示出来。”
她永远可以说出更出人意料的话来。周南生掀唇欲言,还是忍住了。
“你说你知道大家辛苦,我相信,”她笑着继续说道,“但是我想你体会不到。当然除了你下地挖茨菰那一回,能体会一点点吧。”她认为这是周老爹夫妇教育的缺失,一个孩子不知道父母辛苦的重量,如何真正珍惜和感恩?
周北生脸色苍白,像疑问又像自问般地道:“所以都是我的错吗?”
唐荷笑,“你有没有错我还真不好说,”读书总没有错吧?被爷爷爹娘宠着也不是错吧?哥哥们一直付出也不是错吧?“不过这回我确实不是针对你,我想你大哥和三哥也不是,你可以放心放下那种‘被嫌弃了成负担了’的心情,继续努力读书就好了。当然,如果由你出面去跟三位老人说赞成分家,我会很感激你的。”
“……我开这个口,他们会加倍的伤心,”周北生说道,“我对一些事,也身不由己。”
唐荷笑。还真应了那句话,人人都没错,都是社会的错。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想恢复和谐关系,哪怕是表面上的和谐,各自都需要一段时间。
因为怕耽误出门的时间,周南生又与周北生略谈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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