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荷在他怀中转过身,变成与他面对面,两人的鼻息交缠在一起,她看着他的眉眼,笑问道,“要是有一天我胖得变了形,你会嫌弃不?”
“你哪会那么胖呢?”他笑道,“我都养了快两年了,小猪都不肯长膘,以后我看肥不到哪去。”
唐荷皱鼻,“难说,女人怀孕了就会一下子跟吹气一样涨起来,你看大嫂怀孩子的时候,都有两个大哥那么宽了。”
周北生设想了一下窈窕娇妻变成两个大哥的壮硕模样,不自觉地抖了抖,“怀孕时没关系,生完了瘦一点好……嗷!”因为被妻子冷不丁地掐住腰眼,他疼得叫起来,于是赶紧讨饶,“不嫌弃不嫌弃,稀罕都来不及,你变成啥样我都喜欢,你给我生娃娃,我心疼还来不及,咋会嫌你,一直胖下去也不要紧,反正生完一个还有一个,咱接连生,多生几个。”
唐荷摇头,“不要太多吧,也不要太频繁,跟大哥他们一样,老大大一点再生老二,到时比较顾得过来。不然孩子多,养都是问题,哪里还有精力好好教。”
周南生笑,道:“呀,孩子妈都想那么远了?孩子生下来不就是添一张口吃饭的事,孩子爹有在努力干活,哪里可能养不起。”顿了顿,又轻声问她,“你有了?”
唐荷抿唇,笑意绽放在唇角,却是忍住没回他的话,只倾首亲亲他,道:“教养孩子不是吃一口饭那么简单哟。教养教养,吃满穿暖只是基本的,还要好好教,这个费神就多了。”话到此处她停住,无声微笑了一下,她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咱孩子以后的模样?”
“想过。”他笑答,眼神也跟着放缓,“据说女娃娃会长得像爹,男娃娃则会像娘亲,我希望咱头一个是个小子,如今我光是想到他会长得像你,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唐荷笑,以手轻轻摩挲他的脸。
“咱娃娃生下来,我要早一些给他启蒙,送他去学堂,让他干干净净的在明亮的学堂里读书认字,让他有机会离开咱这小乡村,不再过顶着酷暑严寒干农活的日子。”
唐荷悠悠笑着。这个时代资本主义萌芽已经初现端倪,社会阶级上士农工商的划分并非十分严格,人们只要勤劳努力,总还能逐渐过上衣食饱足的日子,只是在人们的思想深处,总坚信着万般下品,唯有读书最高,因此家中有子弟读书的人家,莫不是咬牙勒紧裤腰带,筹集对一般人家来说不菲的束脩和纸笔钱,只盼望子弟出息,有一日高中得以光耀门楣。只是科举之道漫长险阻,少数人家熬出了头,多数人家清贫煎熬十数年,最终只熬出一个目无下尘、不事生产的老童生。
周家上下对周北生满怀信心。特别是他进了县学之后,日日有乡人恭维“日后你家肯定出一个状元郎”,久而久之,周老爷子及周老爹夫妇两人渐渐深信不疑,他们觉得文曲星降到了自家,周北生天纵英才,总有一天,他会给周家带来荣耀,到时候一切的付出都将值得。
周东生和周南生两兄弟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好男子。孝顺尊长,友爱兄弟,愿意为家庭奉献一切。只是,妻儿靠后。
唐荷夫妻与周东生夫妻隔着一个堂厅住着,周北生说亲那会,唐荷不只一次听到杨氏哭着求周东生去找老人说说,去分家吧,家里再这样只顾一个北生,旁人要活不下去了。她得到的回应大多数时候是沉默,偶尔会有不耐烦的怒吼。
唐荷有时候会碰见夜色里蹲在檐下的土豆娃。因为父母争吵,没有留神孩子已经躲到屋外。她把孩子领回自己房间,给他擦了手和脸,让他先在他们床上睡着,为了哄他,给他讲百家姓的故事。
“三婶,你懂得真多。”大头露在被子外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婶婶,同时不忘献宝:“昨天你教我的大字,我都会写了,我写给你看!”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唐荷连忙按住他,“明天写,现在先闭上眼睛睡觉,乖。”
第二天土豆娃巴巴跟在她身边,等她忙完了家事,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院里的青石板前,青石板旁已经放了装了水的木桶,孩子拿一支半秃的毛笔沾了水,悬腕在青石板上写下几个架构朴质的字。然后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土豆娃好厉害。”唐荷看着清水很快渗透石板消失,根本无从点拨孩子改进,于是忍住心酸,笑着鼓励他,“继续努力哦。”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对于唐荷来说,这样的准则和信念是理所当然且天经地义的。她跟周老爹夫妻说了给土豆娃置办一套正经的笔墨纸砚和书本的事,“小孩子对属于他的东西会分外重视,有了合适的启蒙书和纸笔,他对学习的事更上心,才能学得更好。”
“咱土豆娃现在就挺厉害的,”周老爹哈哈笑,“昨儿他在石板上给我写了他的名字,小子还写得有模有样的呢。”
“就是,”徐氏点头,“咱孙子就是比旁的小孩强,村里跟他差不多一般大的淘小子,如今还镇日上山下水地疯玩呢。”
唐荷以为说动了他们,便笑着提议,“那明日我让南生从镇上买一套笔墨纸砚和新书本,正好给土豆娃上学堂用。”
“先别,”徐氏赶紧说道,“如今北生说亲,咱家聘礼支出不少,公中暂时没有银子出了,土豆娃不急着上学。”
唐荷的高兴情绪一下子消散,“您放心吧,我让南生自己出银子给孩子买。”
到底不甘心一个学龄儿童这样放养在家,唐荷又去找了周老爷子,“爷爷,我看土豆娃资质不错,小小年纪就能触类旁通,让他早些上学堂,接受系统的教学吧。”
“不忙,”老爷子坐在椅子上一摇一摇地道,“等忙完了北生说亲的事,我亲自给重孙孙启蒙,当年我爹也教过我读了许多书的,我的学问未必比私塾里的先生差。”
唐荷顿住,忍住了没有多说。
过了两日,杨氏找她说话,先谢谢他们夫妇给土豆娃买的书本和纸笔,“说起来真臊人,娃娃这些东西,我跟东生做爹娘的没有买,反而是叔叔婶婶给买了。书本和笔墨可贵了,你们花掉不少银子吧?如今咱家每个月发到人头上的工钱又没有了,哪里好再让你们花老底,这样,三叔花了多少钱,咱给添上。”
“不用不用。”唐荷推开她递来的碎银,杨氏略略推辞了两句,就收了起来。
“真是没道理,土豆娃是周家的重长孙,连本书公中都不给买。”杨氏联想今日与丈夫的争执,眼圈又要涨红,“小荷,咱俩做妯娌也快两年了,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往日我一心想着从家里多分点东西出去,现如今我只希望能保住我们攒下的,赶紧出去单过。老爷子和公婆偏心得太厉害了!如今为了给北生筹聘礼,工钱也不发了。工钱不发,大头银子也看不着,自己的娃娃想读书也读不了,老爷子说是要教,三天教两个字,然后又歇两天。我虽然见识少点,可是也明白这不是读书该有的样子。这样我也认了,可是北生和他未来媳妇还要在外租房子过日子,就让咱几个每天做牛做马供着,这叫什么事?这日子真是把人逼得快过不下去了。”
唐荷沉默。周家家长对周北生的偏心,不一起生活,完全不能深刻体会,其中种种苦涩和难堪,也不足一一道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能理解,只是为什么要剥夺其他人好好生活的机会只为成全他呢?更何况还有更小的孩子,更加充满希望的未来。
于是这一回,唐荷很慎重的去找老爷子谈话,“我希望您能尽快把土豆娃送进学堂,他需要系统的教育。学堂里的先生可能没有您懂的多,可是在教学方面他们更有经验。”
“土豆娃还小,”这会老爷子给了一个新的理由,“村里旁的读书的孩子都是七八岁才进的学堂,让土豆娃再跟我学两年,就是没有我,不是还有南生和你么?你们抽空也时不时教他认几个字。”
唐荷感觉深深的无力,“这不一样……”
“这有啥不一样的?”周老爷子挥挥手,“我晓得你希望周家后代个个成才,难道我不希望?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北生已经冒出了头,自然要先顾他,土豆娃小小一个人儿,还看不出日后的造化,总不能为了一颗苗芽芽荒了一株快长成的大树吧?”
老人家到最后对她的穷追不舍已经不耐烦,“你一个女人家咋那么固执呢?做姑娘的时候是这样,做了人媳妇还这样。”
唐荷在周家生活久了,也完全明白老爷子大多数时候明理,少数时候固执,但是无论明理还是固执,全是为了他心中的“周家全局”及“北生的前程”。
关于分家的问题,两人也有过交谈。老爷子有一日戏谑地问她:“当初你非要让我给承诺才肯嫁过来。如今看来你是白担心了吧?南生他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没为难过你吧?还有分家,咱周家如今蒸蒸日上,举家和睦,村里的人不晓得多羡慕咱这个大家庭。”
唐荷见他心情好,也玩笑一般表示不赞同他的话,“您不喜欢分家,无非是认为一大家子人做一处生活才算和睦有感情,其实那么多人,天天挤在一个屋檐下,摩擦还要多,分出去单过,也不代表感情会变薄,该帮衬兄弟的还是会帮,而且不住一块不斗斗鸡眼,反而记住的都是对方的好。”
老爷子却哼一声,道:“你晓得什么,大家庭拆成小门小户的容易被人看不起。”又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讲,“老汉我离入土还远着,有我在,这家就散不了。”
就算是周南生也不理解她的想法,“小荷,你跟大嫂为啥都想分家?我觉得如今挺好啊,能孝顺到爹娘长辈,兄弟间也能拧成一股绳,就是你们妯娌凑一处也有话说不是?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亲人平安喜乐地过在一处更好的吗?”
对于这个话题,唐荷由最开始三言两语的暗示,到后来摆事实讲道理,“并不是说,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不能孝顺父母,就不能友爱兄弟,或者就不够平安喜乐,分开了咱们各自经营自己的日子,需要我们出力的地方我们一样会出力。你把我的话想一想吧。”
过了一段日子唐荷问他,“你想明白了没有?”
“啊?”
“反正你要想,你还得去沟通。有些话由我去说三个老的都会不高兴,你找时间跟他们多协调一下行不行?”
周南生不以为然,却耐不住她坚持,草草去同老人谈一两句,回来就搪塞她:“爹娘说要五世同堂咧。分家的事以后先不谈。”
又劝她:“你唠叨好多回了,我晓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老人跟咱们不是一代人,他们老了固执,咱们做小辈的只要日子过得下去,何必忤逆他们?”周南生说道,“我知道你和大嫂的意思,你们是觉得家里为北生做得太多,可是咱家已经把他供成了秀才,眼见着要出头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不是?”
唐荷觉得深深地无力,她总是没办法理解他们的逻辑,“为啥你们就认为北生成了秀才就一定能更进一步呢?你们就没考虑过万一他就止步于此呢?就算他真的能高中及第,可是家里的所有人都不能只为他活啊,我们大人可以任劳任怨,小孩子生出来本来有无限可能,也要为了他一起牺牲吗?”
周南生沉默,半晌道:“总之你让我跟爷爷和爹娘说土豆娃读书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了,爷爷说他再考虑考虑。过几日我再跟他们说说。”
永远是这样,她跟他谈过的事情,他说会去努力,然后就没有下文。
他对她好不好?当然好。他逗她笑,他哄着她。可是这不是幸福。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真正的幸福,应该是一种稳定可靠的保证,这种保证既有人品上的美好及感情上的忠诚,也要有经济上的宽裕。不让自己的妻子恐惧日后的风雨飘摇,恐惧不能保证幼有所养。
“我会做到的。”他总是这样说,“如今咱家正在争取跟更多的行商合作,到时候铺子生意摊得更大,咱家挣到更多钱,到时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问题是与钱有关。又不完全是钱的关系。
周北生娶了媳妇进门,然后他只身离家读书,他媳妇吕氏留在家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做一个饭扫一个地,连洗家里人的衣服都费力,杨氏一边照顾幼儿,一边分出很大的精力做事,尤其看不惯吕氏做活慢少,她去跟徐氏说了,徐氏只回她一句:“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你让她慢慢学。”
小儿媳妇能慢慢学,前头的两个儿媳妇为什么不能?杨氏私下跟唐荷抱怨道:“好像她跟咱有多少差别一样,你晓得不,她从没抱过二妮儿!有一回土豆娃贪耍,掉进泥塘里脏了身回来,我抽不开手就让她帮打个水给娃娃洗澡换衣裳,她看着我娃娃居然嫌弃皱眉!她有资格嫌弃不?要不是我跟孩子爹要做牛做马养他们小两口,我至于没功夫管孩子么?我要是跟她一样一天不干两事,我保管把我娃整得干净净香喷喷!”
矛盾的爆发是在一日午后。年关将近,上门送货的人多,周东生出去收货了,杨氏一个人在院子里打秤收货,被放在堂厅门前小木车里晒太阳的二妮儿突然哭起来,杨氏猜她应该是便便了,只是一大帮爷们围着她等秤货,她实在抽不开手,就高声喊了厨房里的吕氏出来,让她帮忙给娃儿换尿布和衣裳。吕氏从来没做过这个,被孩子的屎尿刺激得转过头去,下不去手去摸粑粑,孩子久沤在湿冷的衣裤里不舒服,撕声裂肺地哭着。
到了晚上杨氏就同自己男人大吵了起来,“咱们累得跟头牛似的,自己娃娃都顾不上,为了谁?就为了他们两口子!结果她连给孩子换个尿布也不愿意!”
声音大得这边屋的周南生和唐荷都听得到。
“这半年来大嫂经常跟大哥吵,”周南生不由皱眉道,即使已经了解事件的过程,他仍然不能理解杨氏的愤怒,“就一件小事而已,至于么?还是咱小荷脾气好,从来不会像泼妇一样大吵大闹。”
因为已经尝试过太多次,唐荷已经放弃了跟他解释的**。闻言也只是淡淡地道:“你可以说大嫂的方式不对,但是你不能说她没有理。还有,不要总是拿我脾气好来说事,我脾气好是我个人涵养到位,不是用来忍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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