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跟杨氏不一样,话不用太白,她也马上听懂了隐含的意思,明白过来农家早饭通常是不舍得吃肉的,因此略急白了脸,攥着勺子的手用力得指节都白了,“粥都做好了……娘会不会说太浪费……”
唐荷抬头看她,火灶中跳跃的火苗映在她的脸上,她发间的花钿也被映得一闪一闪挑着光。唐荷心里叹口气,其实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啊。
唐荷笑着安慰她,“粥做得很香,爹娘他们会喜欢的。改天你再做白粥吧。”说着话间她用挑火棍把灶灰里的红薯挑出灶外,招呼吕氏,“来,红薯烤熟了,难得皮没被烤焦呢。咱们一人吃一个。”
吕氏看着外皮结着糖渍的红薯,略有些踌躇,她几时这样粗野地吃过东西呢?只是看着唐荷已经剥开一只红薯的外衣,露出里面橙色的瓤,正散着甜蜜的白气,不敢拒绝她的好意,连忙拿起红薯有样学样剥开吃了。
唐荷也不理她心思流转,她吃过山珍海味,也吃得下粗粮糙食。这会不趁着年轻不易发胖多吃,如何有力气做事?
“很好吃吧?”两个人光吃不说话也尴尬,唐荷随意找着话题,“红薯的营养价值其实很高。”
吕氏“嗯”了一声,安静地把红薯吃完,又舀了一点灶上蹲着的热水到木盆里,招呼唐荷一起洗手。
“对了,这个给你,”唐荷从灶台一个小窝里掏出几块石头一样的东西,“这是蜡烛滴在木屑和泥上结成的块,你用来做饭点火很快。”说着从灶里抽出一根木材,示范地点起手中的烛泥块,果然很快就着了,火光在烛泥末端微弱地烧着,不怎么亮,但是也不灭。
吕氏好奇地接过来,“看起来挺好用的。”
“当然,”唐荷笑道,当初她被点火烧柴这事几经折磨,后来找到这烛泥才解脱的,“咱家的七伯娘…额日后你就认识了,她家的儿媳妇从娘家学来了做蜡烛的手艺,在家里做起了蜡烛,落了很多这样的烛泥,我就跟她讨了一点。”
“……我没见过蜡烛怎么做的呢。”
其实以前她也没见过。唐荷笑了笑,道,“以后你去七伯娘家,可以看整个过程。”
早饭上桌的时候徐氏看见一锅肉粥,果然下意识蹙起眉头,嘴抿了又抿,终于只是交代吕氏几句“日后早中饭简单做一做,晚上一家人都在,可以略丰盛些”,吕氏松了口气,连忙应了。
吃过了饭周北生就要上路起程了,吕氏又给他整了整衣裳,把桌上的包裹提了,就要送他出门,“走吧,爹娘还在等着同你话别。”
“我这一趟也要小半月才回来了,”周北生低声说道,与新婚妻子作别,心情并不好受,“我……我舍不得你。”
吕氏烧红了脸,她受的教育里难有这样直白的表达,因此半晌后她才低声回道:“我……也是。”
周北生忍不住抱住她,“你是新儿媳妇,总要在公婆跟前伺候,只是我也跟爹娘通过气,日后你随我回县城。我知道你在乡下总有不习惯,你暂且忍耐一段时日,时机合适了我再同爹娘提一提。”
吕氏偎在他的怀里,想问这“一段时日”是多久,到底张了张口又闭上,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也来了有几日了,也都知道家里人都好相处,你若有不惯的,只管提出来就是,”周北生又殷殷交代道,“若是遇到难事,你就去找三嫂帮忙,她人最和气,而且她识字,应该能和你谈得拢。”
“真的吗?”吕氏惊奇,把早上在厨房的事也跟他说了。
周北生听得点头,“所以我说三嫂为人最周全,日后你同她走得近一点没错。”
“哎。”
小两口出了房门到了堂厅,周老爷子等人早就等着了,徐氏对着小儿子,更是殷殷交代:“娘晓得你要读书考试,只是也不要落下准点吃饭,天冷了也要多穿衣。”
周北生往日不觉得他娘的叮嘱愁人,如今在新婚妻子面前,却有两分不好意思,因此急急打断他娘的话,道:“娘,我都晓得,你也要多注意身子。”
话说了几重,终于要出门。
因为年关已经近了,唐荷也要随着周南生去铺上卖货,因此这一趟,是唐荷夫妇同周北生一道上路。
“三嫂,谢谢你。”周北生在路上寻了空隙,想唐荷道谢道,“悦彤她日后还请你多照看照看。”
唐荷含笑。周北生日前与她谈话,还对岳家看中自己身上可能的前程就把女儿嫁过来,连带着对没有来得及培养感情的未来妻子也多有犹豫,这会新婚清热,已经心疼上人了。所以说,其实男子对自己第一个爱人第一次投入,也有说不清的迷恋的。
“不用谢。”唐荷淡淡笑道,“周南生珍视家人,我自然也一样。”她生来是这样坦然的性格,又加上对丈夫的感情,自然愿意尽量在可能的范围内维持家庭的和谐,尽力阻止或延缓有一日可能到来的崩裂。
75
唐荷随周南生到了铺子,宋掌柜早已经开铺做起生意了。
其实宋掌柜每个月的工钱并不便宜,且周家如今足够的劳力,倒不一定需要在铺上帮忙了。只是周家从开铺之初就请了宋掌柜帮忙,宋掌柜做了一辈子的铺子生意,不但同镇上各家富户的采买熟识,而且同往来的行商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可以说当初要不是有他打开局面,周家的这一个铺子还不一定开到现在,如今生意虽稳,老爷子的意思却是,宋掌柜十年来与合伙人差不多了,断断没有自家用不着就辞了人的道理,更何况,万一辞了,客源是否被带走,也是一个冒险的问题。
随着日头升高,顾客渐多,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在秤货算钱的空挡,唐荷眼尖,看到有一个妇人探头看进铺子里,她定睛看了,是周南生的七伯娘张氏,因此连忙招呼她。
张氏走进铺子里,同他们三人笑着招呼,两手互相搓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们生意忙,我就耽搁你们一小会,南生,你铺里有用不上的席子不?或旁的能铺在地上垫着用的铺盖也成。”
周南生略想了想,答道:“有的,前儿架子上铺的旧桌盖儿换了下来,您要不嫌弃我给您找找?”
“哎。”
周南生返身进了柜台里翻找东西。张氏跟唐荷解释,“今儿我同你那两个嫂子来买蜡烛,我们拉着两只高脚凳和一块板子摊了一个位子,不曾想这生意红火,摊子旁挤满人,我们卖货收钱都来不及,有一些人等不及就走了,这可不是白白丢了生意嘛,你嫂子就说再摆一个摊,一会我用桌盖儿铺在地上,再摆上蜡烛,可不是又支了一摊生意嘛。”
唐荷笑道,“生意这样红火,恭喜了。”
“一点小本买卖,哪里能同你们家开铺子比,”张氏挥挥手,“不过这做蜡烛卖确实能挣钱,咱们本地看重节气,买香烛的人多。先前你二嫂从她娘家学来这手艺,拉来一摊子竹棍儿烛油块可把一家的老底都耗尽了,我这天天战战兢兢地怕赔钱,如今可终于回本了。”
说话间周南生把东西找了出来,张氏接过看了觉得合适,就谢过了他们,告辞去忙生意了。
周北生离开新婚妻子,孤清清地一个人读书,白日还好,毕竟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到了夜里,被衾孤冷,尤其想念温温软软的新媳妇。他几次想回家看看,奈何岳父每日检查文章,并布置新的课业。
如此煎熬地过了大半个月,终于岁考考毕,他也等不得名次出来,跟岳家告辞,就简单打了包裹,绕道自家铺子,打算跟周南生夫妇一道家去。
此时城镇人家已经开始做晚饭,生意已经冷淡了,宋掌柜和唐荷归拢货物,周南生在柜台上对着账本打算盘,他抬头看见周北生进来,惊奇地笑道:“四弟,你咋来了?”
周北生放下包裹,同宋掌柜问了好,一边答道:“今儿岁考结束了,我同你和三嫂一道家去。”见周南生还低着头打算盘,不由催问道:“三哥,你还要多久哇?”
唐荷闻言,与周南生对看一眼,然后笑道:“小叔这情态,就叫做归心似箭。”
周北生:“……”
不多久,三人收拾上路归家,留下宋掌柜最后锁门。
三人行了小半个时辰,大路走完,牛车绕进去往周家村的土路,又开始颠簸起来,唐荷被飞远的泥灰呛到,只好找了块围巾自捂住口鼻。
路走了一半,对面来了一辆拉了满车菜蔬的牛车与他们狭路相逢,他们不得不小心碾在路沿给对方让路。
“咱们这路真差。”周北生皱眉道。
“是啊,拉车运货很不方便。”周南生赞同道。
唐荷扯下布巾深呼吸,“哎,要致富,先修路。”
周北生闻言怔愣,点头道:“有道理。三嫂有见识。”
同类型的箴言还有“十年种树,百年树人”等等,有木有?唐荷笑了笑,没再接话。
三人在土路上颠簸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进了村到了家。刚进院门,迎面碰到村长周五爷,三人都很吃惊,下了牛车立定,恭敬地向他问好,村长笑眯眯地应了,临走前特意拍拍周北生的肩说道:“北生有出息啊,如果福气够,日后前程更加不得了。”
话说完了也不多逗留,出了门家去了。
三人无言,自行散去梳洗。
周北生走回里边的房子,进了外厅,就见周老爷子坐在里厅太师椅上摇啊摇,正出神想着事情。周北生向他问好,他才醒过神来,“北生回来了啊,”他顿了顿,又问道,“刚才见到村长了?”
“是。”周北生站定
“咱们村外面的土路要修了,”老爷子淡淡地说,“修路的钱官府给一部分,村里自筹一部分,摊到人头上,每个人半两银。只是村里困难的人家不在少数,钱银估计凑不够,村长来咱家,是希望咱家出个大头。”又问孙子,“你说说你的看法。”
周北生犹豫道:“自古修路造桥都是积福的事……”
老爷子点头,“做下这件善事,估计传诵的人多呢。我是在想,这名声对你三年后下场考举有没有帮助?”
帮助自然是有的,到时临近村庄都赞扬老周家,周北生这样一个青年秀才也会在人们口中提了又提,才名若能因此得以传扬开,等他下场考试,主考官也会另眼相看不是?
只是周家虽略有富余,到底也只是普通殷实农户,若是这修路钱捐出去,自家少不得要大伤元气。因此周北生犹豫着不答话。
周老爷子挥挥手,“行了,这事我再思量思量。你多日没回家,你娘天天念叨你,你去寻了她说话吧。”
“是。”
周北生没见到徐氏,大嫂杨氏说她抱着二妮儿,领着土豆娃到七伯娘家买蜡烛去了。他又吞吞吐吐问了自己媳妇怎么也不见在家。
杨氏看他面色羞赧,便笑着打趣道:“哎哟一进门就找媳妇,小叔这心忒急了。”又见周北生涨红了脸转身要走,忙笑着叫住她,“四嫂去地里摘菜去了,你再等等,一会就回。”
周北生却等不得,寻到自家菜地找吕氏。
吕氏正弯腰拔一颗大白菜。冬日天冷土硬,白菜根吃土吃得深,她使了使劲,随着菜根离土,她人也跟着后仰倒在菜畦上。
周北生慌忙紧跑几步上前拉起她,“媳妇,摔疼了?眼睛都红了。”
吕氏眨巴眨巴眼睛,脸上又惊又喜,一手还抓着白菜,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你回来了?”
周北生点头,接过她手里的白菜放进菜篮子里,又给她拍了身上的土,就牵着她的手回家,路上问她,“咋没带把刀呢?把白菜从根上割断就行,拔起多不容易。”
“我没做惯……”吕氏嚅嚅说道。
周北生又问她,“跟家里人处得咋样?”
“处得很好,”吕氏连忙答了,“爹娘和兄嫂对我都很和气,只是……”只是这里的生活同她所熟悉的,相差太远。
周北生没有听到她未尽的话,把媳妇儿牵回了家,学他三哥在媳妇干活的时候帮打下手,结果徐氏回家看到了,心疼得很,连忙把他赶出厨房。
周北生这回在家里也只待了几日,因记挂岁考结果,又出了门寻岳父说话。见了吕教谕,被告知他正是这一回的第一名,顿时就愣住了。
“我早说你不必妄自菲薄。”吕教谕呵呵笑着捋着胡须,“这次你可以递补成增生,下一回再考第一,你做了廪生,就能从朝廷那领到银子了。只要你坚持苦读,前程自然在前头等着你。”
“是。”周北生回过神来,喜上心头,“小婿全赖岳父教诲。”
两人又谈了一些文章上的事情及坊间时闻,周北生就把村长让他家出钱修路的事同吕教谕说了。
“这是好事,做得!”吕教谕斩钉截铁道,“你虽有才华,但比之其他传了才名的秀才,还略显根基浅薄,若是因修路一日众人传诵起周家的功德,自然逐渐要说起你的才名,到时我再给你引荐一二文豪,你下场考举也更多几分把握。”
“我家去时把您的意思告诉祖父。”
吕教谕点头,又同周北生说了几句,就放他出门。因为即将过年,周北生就收拾了衣物及常看的书本,绕道去找周南生夫妇一道归家。
这回铺子里只有宋掌柜及周南生两个,周北生不由奇怪问道:“今日三嫂没有来铺子?”
周南生手上做着事,口里答道:“你三嫂说她今日不太舒服,气闷,胃口不开,这会去寻郎中看呢。”
说着话间唐荷回来了,她脸上神情似怔似喜,只是周南生兄弟说着话也没有留意,见她空手进来,周南生不由奇怪问道:“郎中咋说?怎么没抓药?”
“没啥病。”唐荷笑答,看看铺里周北生及宋掌柜也在,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之后寻到空隙告诉周南生道:“晚一点我有事情告诉你。”
三人仍然赶车回家。村前那道土路仍然颠簸不堪,尘土漫得人满身都是。唐荷索性拿大巾子盖住头,两手捂住口鼻,一言不发。
周北生问周南生晓不晓得村里说修路的事,周南生点头,说道:“前两年也说过,拖到如今还没个结果。要我说,这路实在该修了,乡亲们进出实在不方便。”
周北生若有所思。回到家就把岳父的意思同周老爷子说了。
晚上一家人上桌吃饭,周老爷子就把修路的事情及村长的意思说了。
“据村长说,官府拨的钱款已经到了,破土动工的日子也算好了,过了这个正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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