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周北生虽然应了,却也不多说,只埋头干活。
村人回了村子绕到他家,问徐氏:“你们家的书生哥在干农活咧,咋的了?”
徐氏也无心聊天,草草应付过去。自己又忍不住跑到田里,苦劝儿子回家去。周北生被她几次烦扰,简直又冷又烦躁,“娘,你再寻我说话,天黑我都挖不完了!”
徐氏怕他当真挖不完天黑后还要继续干,只好回家了。只是她也做不下事情,隔一会,她就望一下院门,絮叨道:“咋还不回来咧?这孩子咋就起了性要干活呢?”
杨氏也悄悄问男人:“你小弟是咋了?”
周东生也奇怪,“我也不晓得。”
“哎哟,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从我进周家的门到现在,这是头一回看到小叔做农活。”
“他小时候干过活,”周东生回忆,“他四五岁的时候跟我们一样,帮干一些琐碎活儿。后来家里的日子好转,他又去读了书,爹娘就没让他下过地了。”
“书生哥哪里做得来这个,你等着,他一准是一天的兴致而已。”
唐荷也是这样想的。读书的孩子都觉得苦读艰难,可是这种苦,同体力活又不一样,身体的疲累特别直接。何况两者的差别,并不只在劳动强度,更在前者有黄金屋做前方的希望,后者则代表一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累。周北生苦读圣贤书十数载,一门心思光宗耀祖,他要真那么简单就放弃才怪。
果然,夜里唐荷在厨房里烧热水,周北生来寻她说话。
“三嫂,茨菰我今天挖完了,明天我就继续看书了。我明白你那一番话的意思,家里人辛苦做活供我读书,我不能轻易放弃。”
唐荷忙着被柴薪折腾,头也不抬地回他道:“好,你加油。”
周北生深吸口气,气道:“你要不要这么敷衍啊?”
唐荷无奈,抬头看他,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加油!”然后又低头继续跟柴薪奋斗。
“你……”
周南生就等媳妇的洗脚水不来,寻到了厨房,见到他们俩僵持的模样,不由奇怪,“咋的了?”
唐荷看到救星,赶紧向他求助,“这柴一直滚烟,熏死我了……”
“我来,”周南生示意她起身让他,三下五除二,中空搭柴,很快把火烧大。“你下回不要一次放那么多柴。火点上了再逐渐添柴。”
“唔,每次我都发现说的比做起来简单多了。”
周北生僵立在一边,听他们你来我往,自己觉得很郑重的事好像并没有被别人放在眼里,因此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不是你让我去想清楚的吗……”
周南生看不明白弟弟的低气压,以眼神询问媳妇。
唐荷无奈,指了指自己的脸,“你如今不是想清楚了么?”
周北生不说话。
“周南生,”唐荷无奈,叫自己男人,“你看我脸上是不是写了两个字?”
“什么?”
“诚恳!”唐荷斩钉截铁道,又转头看向周北生,“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继续努力吧小叔。”
周北生被气走了。
周南生问自己媳妇,“北生突然下地,不会是你叫的吧?”
“……算是吧,”唐荷笑道,“没想到这小伙子还挺犟的。”
“……小荷,”周南生无奈地看她,“你也就比北生大一岁而已,不要用这种大娘的口吻说话吧。”
周北生去他爷爷那里坦诚了自己的退缩。
“我并不是做不了农活,”少年说道,“我今天站在水田里,突然记起小时候我也在农忙的时候去割过稻谷,去插过秧。大夏天的太阳晒得人发昏,我回了家就躺在地上取凉,娘把我拉起来,说地气会过到人身上,会生病,我当时还想,生病了就不用继续顶着大太阳干活了。”
“现在我应该能吃这种苦了。”
“可是如果我不读书了,就对不起你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了。”
老爷子看着自己最小的孙子,半晌叹一口长气,说道:“你尽力就成。”
68
正月初五这一天,周西秀带着丈夫孩子回娘家。
徐氏夫妻俩早两日就盼着他们来,给小外孙的红包,瓜果零嘴儿也一早备下。这天快中午的时候周西秀一家提着一只鸡和其他年货回来,周家人早就得了信在院门口候着,远远望见了他们,周老爹便连忙交待大儿子:“东生,放爆竹。”
热闹的爆竹中亲人相见,喜气洋溢。
周西秀排行老二,她没出嫁的时候徐氏管到她的时候不多,等她出门嫁了人,徐氏每日跟两个儿媳妇再贴心也有限,就分外想念起自己的亲女儿来。如今年节相见,还有一个奶娃娃冲自己叫外婆,徐氏的心简直像一块热糖,软得都要化掉了。一见到人,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小外孙抱在怀里“心肝蛋”的叫个不停。直到众人到堂厅落座,周老爷子向重外孙招手,她才让小娃娃落地。
周老爷子给重外孙了一个装了压岁钱的荷包,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太姥爷。”
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乖巧懂事。”
其余人又一一叙过话,分别给小孩子派了压岁钱。
唐荷早就看着萌包子眼馋,好不容易等众人转移了对孩子的主意力,各自叙着别后年景,自己则寻了隙,把奶娃娃搂到怀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奶娃娃脆生回答:“我叫胡萝卜。”
周西秀的夫家姓胡,她秉承周家给小孩用蔬菜取小名的光荣传统,给自己儿子也取了这么个朗朗上口的名字。
唐荷绝倒。
周西秀一边跟爹娘讲话,一边放了一半注意力在儿子身上,这会留意到他们的对话,便冲唐荷笑道:“胡萝卜是小名,胡乱取的。他还有个大名,叫胡勇敢。”
小娃娃听到自己的名字,大声说道:“娘说我的名字好,长大以后我会做英雄!”
唐荷萌到不行,忍不住亲亲他:“胡萝卜加油!”
小孩子听不懂她的话,但是感受到她的亲近,犹带着婴儿蓝的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她,也学着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受不了了。唐荷忍不住又狠狠地亲了他几口。
小孩子却不干了,“口水,口水……”
唐荷哈哈笑起来,又故意给了他一个湿哒哒的亲吻。胡萝卜尖叫着挣开她,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到自己娘怀里,“娘,舅妈坏,口水糊我。”
众人中断谈话听小娃娃告状,唐荷含笑,蹲□作势要把他抓回怀里。胡萝卜被她逗得又笑又叫,把头埋进娘亲怀里。
平日周家只有土豆娃一个小孩,今日见大人都抢着抱胡萝卜说话,连总是亲热热对自己的三婶都围着他转,就有些生气了,自己扑到唐荷怀里,“婶婶抱我!”
土豆娃如今快四岁了,人小,冲力却不小,唐荷被他一扑,差点往后倒,低头却看见小人儿咬着嘴唇委屈地看着自己呢,不由失笑地抱住他,“好,抱抱土豆娃。”
一家人好笑地看着他们,周西秀笑道:“三嫂看起来很喜欢孩子。”
杨氏也笑着接话,“那可不,小荷喜欢逗人,土豆娃往日最爱黏着她。”
“喜欢就自己赶紧生一个。”徐氏突然插话道。
如今唐荷嫁进周家不过三四个月,徐氏已经开始着急,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从暗示发展到明示了。
唐荷微笑,不接话。
徐氏又说道:“还有大嫂,你生下土豆娃也有三四年了,赶紧再怀一胎。如今家里只有土豆娃一个,太冷清了。”
杨氏尴尬地笑了笑。她也想要二胎啊,问题是怀孩子又不是春天种豆,种子埋在地里浇个水就能发芽。
周西秀这时又笑吟吟地开口说道:“娘,我正要同您说呢,前儿郎中刚给我摸了准信,咱胡萝卜要添个弟弟了。”
“真的?!”徐氏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再敲打两个儿媳,拉着女儿的手问长问短。
周老爷子和周老爹也是喜上眉梢。周东生则直接得多,一掌拍到妹婿的背上,哈哈笑道:“好你个胡大贵,能干啊你!”
胡大贵险些被拍出内伤,悄悄离了大舅哥远一点,呵呵笑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唐荷看着众人又重新热络谈起话,又见两个小娃娃被大人冷落后彼此尝试着已经说上了话,就一手领了一个,交代一声“我带他们去玩”,然后领着人走了。
杨氏也赶紧告赔,“我去厨房里拾缀午饭出来。”
周北生见他娘拉着他姐交代了没完,他爷爷、老爹和大哥又同姐夫说话,就有些无聊,用手肘碰了碰周南生,说道:“三哥,我瞧你眼巴巴地看那两小孩呢,要不你跟咱姐夫讨讨经验,回头你让三嫂早点怀上?”
“乱说啥呢你。”周南生见众人的眼光都看过来,就有些尴尬。
“也没啥经验,”胡大贵老实巴交地接话道,“就是比较努力。”
众人:“……”
纵使在场的都是自己的亲人,周西秀仍然涨红了脸,“胡大贵!你胡扯啥?”
笑了一场后,徐氏却又惆怅起来,“咱老周家先辈上子孙都容易啊,偏偏到了你们这一辈,东生成亲五年了至今只有一个,南生呢,连个信都没有!”
周南生忍不住委屈,“娘,我和小荷成亲才四个月不到……”
“这是大事,你们成亲第一天就得放在心上!”徐氏说着又叹起气来,“我同你媳妇说了好几回这事了,她倒好,只是笑,嘿,我的话跟碰着了一团棉花一样有去无回哩。”
第二天唐荷回娘家。
唐家人高兴坏了,老老少少拉着他们夫妻俩说了大半天的话,说得唐荷两人腮帮子都累起来。
临走的时候,李氏吩咐宋氏把一只煮熟的整鸡砍一半给唐荷他们带回去,又让唐大山领着周南生去挑别的特产带上,自己则拉着唐荷到房里关上门,问她:“你身上有信了没有?”
唐荷见她神秘了半天,结果问出这个问题来,有些无力,“没呢。”
“没道理呀,”李氏奇怪,“你们年轻,血气旺,应该上身很快才是。”
唐荷最近被问得烦了,这会就忍不住咕哝,“我不想那么快,起码等个一两年吧。”
李氏急了,“你个傻孩子,女人嫁了人就该早点生孩子,不生孩子怎么在婆家立足?”
“我需要立什么足?”唐荷反问,“乡间女人成亲后两三年没生孩子的也不是没有,难道周家因为我两年没生孩子就休了我不成?如今我才19岁,”实际年龄33岁的某人说到此处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道,“再晚四五年我都还生得出。周家的情形我也跟您说实话吧,多养两个人吃饱饭没有问题,只是也只是养而已,如果我想让我的孩子日后读书,怕是不能够。”
“南生他们兄弟如果要分家,他一个老三,不像老大占着名分,也不像老四占着宠爱,能分到他手上的怕是没多少。如果不分家,日子还要难过,三房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生出来,一开始不会显出来,只是孩子四五岁上,就立马分出三六九等,一些孩子干干净净去学堂认字,一些孩子得早早下地干活。”
“你女婿自个愿意成亲他兄弟,我不行,我不乐意自己的孩子受苦。当然孩子如果自己乐意做庄稼汉也没什么,可是我不乐意他一开始就被剥夺了其他的可能性。”
“我想再等等,至少手里的银子充裕些再说。”
“……万一你公公婆婆更喜欢你孩子呢……”
唐荷笑了,“咱奶奶偏心六伯,到了我们这一辈,难道有喜欢我哥多过喜欢堂哥吗?”
杨氏说不出话来,半晌摇了摇头,“你有自己的主意,娘说不过你。只是娘觉得,生儿育女才是人的天性,人做了爹娘,身上就会有一股劲,拼着苦干也要给孩子好生活。你的想法是颠倒了来,非得万事俱备了才生娃。可是什么才叫万事俱备呢?对一个孩子来说,不缺吃少喝,有爹娘的疼爱,就是足够好的生活了。”
杨氏长叹一口气,“娘不多说了,你回去多想想。”
这两日里周南生如此遭遇了几番疾风骤雨一般的关于子嗣的谈话,夜里同媳妇在床上,
动作上难免就带出几分激烈。
唐荷被他冲撞得发不出连贯地声音,只能无力地攀着他,口里发出破碎的、断断续续的低吟。
激战过后,周南生仍然压在她身上。唐荷喘着气,反手拥着他。
“小荷,”他把头埋在她的肩颈处,“我想要个孩子,我们俩的孩子。”
唐荷拥紧他,没有接他的话,反而说起了别的话题,“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候,”
“我感觉最亲密的时候,不是你在我身体里,而是我拥抱着你的这一刻。”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以后等我老了,你可以叫我老太婆,因为我一定会叫你老头子。”
周南生抬起头笑了,忍不住在她的眼睫处落下一个吻,“我这会想象不出小荷变老的模样。”
“就是一个皱巴巴的白发老太婆呗。”
周南生设想了一下,呵呵笑个不停,“你老了我也喜欢。”
唐荷在他身下,在黑夜暗沉中惆怅地独自微笑。诚挚的爱情的承诺,一开始总是真诚的。爱情带来炫目却短暂的欢乐,唯有家庭和亲情,才是持久且温暖的。
“我渴望有一个孩子。香香的,软软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叫我们爹娘的孩子。”
69
唐荷想要孩子。但是她觉得,生孩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怀孕、生产、给口饭吃养大他的事情。
乡间年轻夫妇十几岁做父母的并不少见,孩子生下来,年轻的父母从此肩上压着重担,不得不把孩子扔给年老的爷爷奶奶看顾,夫妻两个镇日在外辛苦劳作,真正亲自教养孩子的时候很少。
最大的问题还不是经济窘迫。乡间青年男女十几岁成亲,自己的性格也没有成熟,懵懂地生下孩子,几乎不去思考如何教养孩子的问题,只是如祖辈如邻舍一样,遇到孩子哭闹,通常难以耐心询问哄劝,大多直接暴怒打骂。此后孩子越生越多,生活一日比一日艰难,大人脾气也更加暴躁,孩子耳濡目染地长大,然后也成亲生子,再同样暴躁地养育孩子。
周南生对此从未深想过。年轻的他与其说是热切地渴望要孩子,不如说是在完成成家之后生子的任务。大家都这样做,大家都这样活,为什么他不呢?
只是唐荷知道生活并不只是这样。关于孩子也不应该只是这样。她在心里在梦里勾勒过太多回孩子的模样。她千万遍设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