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生听她絮絮叨叨,这于她有点少见,只是他越听,心底越生出一丝烦躁,“小荷,你嫁给我了……”
唐荷顿了几秒,然后平静地问道:“所以呢?”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把精力少往娘家放,毕竟咱家才是以后你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唐荷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你觉得我放在你家的精力不够多?”
周南生被她那句“你家”刺伤了,他几乎可以设想得到她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嘲讽的表情。“什么叫我家?你嫁进来不也是你家吗?”
“不,”唐荷的声音平静地几乎接近冷,“这只是我的婆家,是你家。”
周南生被她话里的排拒给伤害了,他几乎是报复地冷哼一声,“娘果然没有说错,你的心没有向着这个家。就像昨儿买衣服,你给你爹娘买,就没想着也给我爹娘买。”
唐荷低低地笑起来。
其实,男人这种生物很奇特,不管他们嘴上说得再好,心里有多么爱你,事情一旦涉及他们的血亲,他们就会马上跳脚,爱情和誓言会瞬间忘却,他们只会把你放在他的家人的对立面。
“你什么意思?!”
唐荷自嘲地摇摇头,从他怀中挣脱,下了床走到墙边的大柜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正是前段时间周南生交给她的放了私房钱的木盒,“给你。你爱给你爹娘买多少衣裳尽管买。”
“我自己的钱,我乐意花在亲爹娘身上,你的钱还给你,我没用你的钱,你就管不着。”
这些话就像故意激怒他一样。怒火从他心底席卷而出,他忍不住握紧双拳,只是看她倔强而单薄地立在寒夜里,终究还是不舍得,“你先上来盖好被子。”
唐荷一言不发地上床,没有躺回他怀里。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闭着眼睛不再理他。
周南生深深呼吸,忍了半晌,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
“你要回娘家,直说就是了,娘也不会拦着你,今天你一个人闷声干活,大伙儿反而不好办。”周南生说道,“我们是一家人,你有啥不能说的?你分那么清干啥?”
唐荷忍不住再次低笑。
她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去做这个时代的农家媳妇。她让自己尽量跟其他土生土长的女孩儿一样,嫁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就低眉顺眼地做人,在婆家多做家事不抱怨,不乱回娘家,不经同意不留私产。
她只不过为自己的血亲担心,因此不想与他恣意欢笑。自己难道连情绪自由都没有了吗?
农家种了茨菰,就要冬天用人力挖掘,她没有怕苦怕累怕冷不去干,甚至为了让婆婆不介意她回娘家帮忙,她也不计较自己多做事,想着先把婆家的事情做完再走。这样也不行吗?
其实矛盾冲突的根源,不在于她要回娘家帮干活,而在于她居然没有自觉把自己归作这个家庭的附件,这令大家长不满。
“三个月。”
这是他们婚后首次的争吵。他感觉疲惫,受伤,因此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又说了话,“什么?”
“我嫁过门不过三个月,你觉得,我凭什么三个月里就把一群陌生人理所当然地当做亲人?”
“我的亲人,当然是我的爹娘,我的兄长,我的弟弟。”
“我的亲人怕我吃苦,如果他们能够,绝对自己做十分,不让我做一分。”
“做人儿媳妇恰好相反,你们做一分,我做十分。真奇怪,做公公婆婆的,都理所当然认为做儿媳妇的就该低眉顺眼多干活。就是你,也觉得自己家不差吧?真奇怪,其实生我养我的又不是他们,我自己的双手也挣得来饭吃,我并不欠他们。”
“我一天到晚都忙个不停,我跟你抱怨过一句吗?没有。”
“所有一切不过是因为你。我嫁给你,而他们是你的父母,因此我愿意侍奉他们。不与他们争论。就像别的儿媳妇做的一样。”
“我认为这属于婚姻生活的必然内容,生做一个女人,必然要去接受和忍耐这些。”
“我难道没有做到儿媳的本分?如果你们还有怒火,那么我认为你们所要求的已经超出了我所能给予的,至少超出了目前能给的。”
她的话令他迷惑,不过最后一句他听懂了,“以后会好的,”他喃喃道,“我们成了亲,很快会有孩子,相守十年,二十年……”
“不,”她断然打断他,“短期内我不想要孩子。”
什么?!他极度震惊,爬起身摇她,“小荷!”
唐荷也坐起身,平静地说,“你没有听错。”
“让我们都实事求是一点,”她淡淡地说道,“你们兄弟几个,你总是被爹娘不自觉地忽略,我和你大嫂,明显你娘也比较不喜欢我。”
“你小弟是她手心的宝,日后你弟媳进门,估计也会让她另眼看待。”
“你习惯了这种不平等,你大概无所谓。其实我也不妨在心上。”
“只是我能合理地推断,日后不管是家庭资源,还是长辈给予的情感和关爱,我们以及我们的孩子能占到的都将是最少的。”
“我不能容忍。即使只是假设我也不能容忍。日后我的孩子回来问我,为什么爷爷奶奶对堂兄妹们比对他们要好。”
“我必然给我孩子全部的爱,我不愿意他们承受别人,特别是来自于亲人的不平等的情感对待。我担心他们会难过,会哭泣。”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打算说出口。她原本打算慢慢改善他们的境况,潜移默化地做一些事情。只是连日来对家人的牵挂,对现状的不耐,以及今日的寒冷和疲惫,加上他的责备,让她维持不住风度地反击。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在面对婚姻家庭的问题时,都难免有疯狂尖刻的时候。
眼前的青年是她的丈夫,是她所珍视的人,可正是如此,她的话语,冰冷的语调,才有了十分的力量。
“……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不应来问我。”
她当初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不可依赖。
周南生觉得,此刻远比当初她告诉他她不信任他,还远要锋利伤人。因此他瞬间被击溃了。
64
冬夜孤寒。
枕边的人呼吸平稳,显然已经入睡。周南生轻轻地把她圈回怀里,在深沉的夜色里努力睁眼想辨认她的模样。她是不是似笑非笑?她是不是冷肃锋利?
她的话里说,没有料想到他会维护她。她像旁观者一样看他被父母忽视。她把自己视作这个家庭的局外人。温和不计较是因为她不在乎。此次她之所以不再温和应对,她之所以反击,是因为她觉得事情触及了她的血亲,及她和他还没有孕育的孩子。唯独不是他。
她对他的感情,远比他对她的要少得多。
周南生正是从整件事情及她的言语中捕捉到了这个讯息,才觉得自己被击溃的。
以前她告诉他“我不想嫁给你”,让他在心里削出一个骨肉分明的她。那时候他仍然有勇气去争取,坚持不退婚。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终于娶了她,却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她毫无保留的爱。
他睁着酸涩的眼睛,几乎想流下泪来。终于他只是轻轻地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自己枕回枕头上,情不自禁地把她抱得更紧。
只有这样,才能确知她是属于他的。
唐荷昨夜知道饭桌上争吵的过程的时候,就忍不住叹气了。
其实无论是对公婆态度上的差别,还是对昨天大嫂偷奸耍滑让自己一个人干活,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发过怨言。因为就像她所说的一样,没有超过她的底线,她不放在心上。
甚至于昨日她先做完婆家的活再回娘家的思路,其实也没有错。意外只在于,七伯娘出来为她抱不平。反而引得周老爷子和周老爹不悦,觉得伤了面子。
另外周南生出声维护她,让徐氏觉得他有了媳妇忘了娘,原本心底对三儿媳妇略有歉意,最后反而恼羞成怒。
她完全可以预料到,经此一事,以后她的日子要比之前还要难过了。
只是她也不能把责任归咎于七伯娘的好心,事已至此,只能尽力揭过此事。
一夜过去,她对跟周南生说了那一席话,也隐隐有了悔意。无论如何他已经尝试维护她,她可以引导他做得更多,这总要比失态且刻意激怒他来得好。既然她嫁给他成为事实,他的家人这一生也是她的家人,她没必要弄僵与众人的关系,对事情的回圜或改善帮助不大的怒火,其实并没有多大发泄的必要。
唐荷忍不住苦笑,她以为自己比他成熟,但与他越来越亲近,她也端不住十分的冷静了,昨夜心中有怒气,把持不住,就想着也割伤他才好。
一个人能伤害另一个人,也不过因为那个人在乎她。
唐荷抱歉地亲亲他的脸,下一秒他睁开眼睛,有点忐忑,有点激动,“小荷……”
“你醒了还装睡?”她又亲亲他的眉眼,“昨晚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我生气的时候,有时会口不择言说一些过分的话。”
瞬间就被治愈了。原来他这样轻易被左右。他想问她的感情深浅,又不敢再探究。此刻他心中已经小小雀跃,却又有点发苦,于是低低地说道,“你的话我想了一夜……给我点时间好么?”
唐荷点点头,“嗯。”
昨夜徐氏回房后本来怒火中烧,絮絮叨叨三儿媳妇这不好那不好,偏偏数落半天,发现她还真没几样做得不好的。最后哑了口,自己跌坐在床上,唉声叹气老半天,“老天爷嘞,早知道挖个茨菰闹出那么多事,我就不管了,你们爱啥时候挖,爱谁谁挖都成。”
周老爹经过半天的冷静,被儿子挑起的怒火也平息了下来,“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小荷是勤劳肯干的人,这回由头至尾我也没听她说半句话。”
徐氏想想好像也是。
“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你甭再提了。”
只是夜里他们还是隐约听到南生夫妇的争吵,两个老的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日心里还揣着事,不想一大早就见儿子儿媳和好如初毫无芥蒂的模样,都不由有些吃惊。
唐荷一如往常跟长辈问好,她的笑容向来明媚坦然。就是徐氏心里还留了两分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媳妇笑模样讨人喜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原本在酝酿了一早上的刻薄话到了嘴边,始终说不出口。只是这事就这样揭过,她又有一点不甘心。因此脸绷在那里,也没有回应唐荷的问早。
一旁的周老爹手肘碰碰婆娘,暗示她别过分,自己笑着问儿媳妇,“小荷,昨天你累到了,昨晚休息好了吗?”
唐荷笑,“我年轻,干一天活也没什么。昨晚睡得很好。”
好什么,明明跟我儿子吵架了。徐氏心里悻悻的,想张口问明白问的是不是干活的事,又觉得下不来台阶,就在桌子底下暗示地踩了自己男人一脚。
周老爹吃痛,被媳妇一瞪,只好假咳一声,略微尴尬地开口问道:“南生,昨晚你跟小荷吵架了?”
被问话的夫妻俩顿时被正喝着的粥呛到了,唐荷更是睁大眼,果然她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做父母的对子女的干涉程度吗?
“没吵,”唐荷还是很快笑着回了话,“我们俩闹着玩。”
周南生看了媳妇一眼,低下头掩饰性地咳了几声。
唐荷睁眼说瞎话,杨氏却比她厉害,她如往日一般熟稔且亲热地接过话头,笑着说道:“爹,您瞧他们俩,时不时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不正应了那句‘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她说得逗趣,大家都适时地笑了起来。
唐荷也唇角含笑。
不得不说,她这个大嫂真是个妙人。她有些小自私小心眼小奸猾,但是她也并不难相处,因为她总是笑脸对人。就比如昨日的事,大伙儿心知肚明她躲了懒,但是她总是能适时示弱就坡下驴,让人无法真正对她厌恶起来。
至少对唐荷来说,她并不反感这样一个妯娌。
杨氏能装着冲突从来没发生过,唐荷也乐意配合她。
她的内心的安定和快乐不依赖于婆家人的肯定,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与这个家庭的任何一个成员反目成仇,和平相处远比尴尬地过日子更好,不是吗?
徐氏看两个儿媳妇有说有笑,也暗暗松了口气。今早出房门前,周老爹殷殷嘱咐过她,“不要对小荷摆出冷脸,不然对南生也不好看。”
她虽然不甘愿,可是刚才不过端了一下,已经被老公爹扫过好几眼了。
她做了一会心理建设,咳了几声,转头看唐荷,极力挤出和善的表情,“小荷,你打算啥时候回你娘家?”还是有些别扭啊,徐氏又咳了几声,“腊肉我已经给你包好了放在厨房那个小菜篮里,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
“哎,”唐荷应道,“谢谢娘。”
唐荷又笑了起来,笑容里仍然是让人喜欢舒服的明媚和坦然。
唐荷已经这个家的人了,磋磨她,搞得儿子也不高兴,何必呢。
今天一家人都装着昨天的争吵没有存在过,唐荷对自己的态度也没改变分毫,如果自己刻意为难她,那不是显得自己特别小心眼了?
徐氏心里的块垒,就这样消褪大半。
徐氏的娘家人说她偏心眼,说她心软,确实是不错的。这种性格有时候坏事,可是好处也不是没有。
徐氏又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大嫂,昨晚东生带你去看郎中了吧?怎么样?”
杨氏的笑顿时就尴尬了起来,她踌躇了一会说道,“郎中说没有摸到喜脉,”自己也有点失望,“明明身上就跟前头怀上土豆娃时一样……”
女人身上的事倒不好在饭桌上说,只是杨氏沮丧,徐氏失望之外还有点生气。现在回过神来,大儿媳妇昨天不是找由头躲懒是什么?
“你估计是吃撑了所以才想吐,”徐氏冷着脸说道,“以后少吃点。”
周老爹看着把头埋进粥碗里的大儿和大儿媳妇,也暗叹一口气,“孩子娘,你少说两句。子孙的事急不得。”
“我能不急吗,咱们家如今就土豆娃一个呢。”
拿着汤匙乖乖喝粥的土豆娃听到叫自己的名字,把小碗里被咬掉了蛋白的蛋黄推到徐氏跟前,“奶奶,吃蛋。”
“土豆娃乖,”徐氏摸摸乖孙孙的头,“你吃。”
蛋黄不好吃呀。土豆娃咕哝着嘴巴,用小勺子戳着鸡蛋黄。
唉。徐氏叹气,小孩子多好啊,多来几个才热闹呢。
“还有你们俩,”她又对三儿夫妇说道,“都成亲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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