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着,唐周氏自己先叹气起来。她虽然早早嫁来唐家村,娘家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自己的老爹什么性子,自己也明白得很,就是因为老爹不通庶务,二哥是长男,很是吃过苦头,早些年就一心想趁着自己还干得动带着儿子把家业挣下来。她侄子小狗子呢,跟他媳妇生了东生西秀和南生,已经说好先停一停,只有三个孩子,平日由他娘照看,两口子挣家业,还余一些松快时间陪陪孩子。不想南生两岁上的时候,他媳妇又怀上了,这可把他们夫妻愁坏了。等北生生出来,果然手忙脚乱,顾得了这个孩子吃饭又顾不得那个生病。
这时候南生的太爷爷就提出来说帮他们照看一个孩子——他年老寂寞,坚持住在老宅,并没有随儿子一起生活,正好孩子陪陪他,也免得他冷清清一个人过日子,又可以缓一缓家里的忙乱,他还可以给孩子开蒙。他的学识,就是村里开学的先生都是比不上的!
南生爹娘原想让大儿过去,当时周东生已经六七岁了,懂事些也省事,毕竟太爷爷当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若是照看幼小的南生怕太耗精力伤身。不想太爷爷看不上大孙,嫌他呆拙,领老宅里住了两天,又还回去了,然后把南生领老宅里去了。此后南生就再也没在爹娘身边生活。
唐周氏觉得,太爷爷就是对曾孙孙再宠爱,那跟亲爹娘也是不能比的。难得南生还长了一副温和性子。虽然她二哥说“别看南生面上随和好说话,其实犟着呢。他娘同他陪了多少小心,他还硬是不开解。我看就是对北生,他也有些不对付。”
其实按唐周氏说,这也正常。北生是幺儿,爹疼娘宠就算了,明明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读书的,偏偏先生都夸北生读得好,家里就让南生收拾了书本回来——周家毕竟只是略有结余的农家,只供得起一个读书人。
有一段时间唐周氏很怕南生长歪了,几次劝他看来,人难道能同亲兄弟计较不成?
当时南生也才十四五岁吧?他是怎么跟自己说的?他很平静,说,“姑奶奶,您也不用劝我,我不怨爷爷,也不怨爹娘,更不可能怨北生。我们是亲亲一家人,身上留一样的血,什么都大不过血缘亲情。”
一席话把唐周氏说得是又欣慰又心酸。
“南生,外甥里头我最中意你。小荷又是我那些堂孙里最可人疼的。你们俩都是好孩子,我看你们是再合适不过。”唐周氏说道,“你爷爷答应做这份亲事,当然也有为我考虑的意思。姑奶奶没有养下亲儿子,是指望等我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小荷她爹给我披麻哭灵的。”
“虽说为你们子女辈考虑的心是诚的,但我们的私心也有,这抵赖不过,你要是心里不舒坦,想不通,姑奶奶也不逼你,左右我还没跟小荷她娘说呢。”
“南生,你乐意不?”唐周氏强调,“婚姻大事虽说自古由长辈做主,但是成亲的是你自个,要是你心里鼓着气,也没必要逼着你认下来。实话说,小荷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希望委屈了她。”
沉默了好一会,周南生低低地回答道:“我……会对她好的。”
这就是同意了。唐周氏喜上眉梢,“那成,我明儿就先跟小荷她娘透个话头,让她心里有个底。哎哟,你不晓得二蛋他们两口子多喜欢你,这下你真成了他们姑爷,不得高兴坏了。”
有人高兴就有人愁。周徐氏带着侄女回娘家,一路在发愁怎么开口跟哥嫂说清事由。
33
周东生出门前,他媳妇叮嘱他留神注意徐氏带珠娘回徐家为的啥事。
“千万别是给珠娘说亲,”杨氏说,“本来你才是老大,铺子的事爹娘却让南生管,要是再给他娶上娘的亲侄女,以后这个家就该全是南生那一房的了。”
“你净瞎说,爹娘不是说过么,家业是大伙儿一起挣下的,人人都有份。铺子让南生管,是因为他识字。”周东生不以为然,“你看南生多忙,忙活铺里的买卖不说,就是下地干活上山打猎,走村串户跟乡亲们进货,他少干哪一样了?你看他是不是经常黑灯瞎火的时候还没着家?有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爹娘不让我管,还不是心疼我有老婆孩子要顾,难不成我这么累着你不心疼?”
“你这样的木头疙瘩我做啥心疼?”杨氏白了男人一眼,“就算不舀家业说事,跟珠娘做妯娌也不是啥好事,以后娘眼里要是只有她亲侄女,我这个大儿媳妇站都不晓得该站哪里哟。”
“娘不是这样的人……”话还没说完,接到媳妇“你娘就是这样偏心眼的人”的眼神,周东生自己就有些讪讪的,“你胡乱担心啥,我看南生对珠娘是一点不客气,就是爹和爷爷也没松口呢。”
“那为啥突然娘就要带珠娘回去呢?总不能是结不成亲吧?你看珠娘那高兴样。”
周东生也疑惑。
他赶了一路的车,当着珠娘的面也不好问,就这样三人到了徐家村。进了他大舅家的院子,看着她娘的脸色实在不像有喜事,就觑了个没人的空档问她娘,“娘,南生跟珠表妹是不是……?”
“不是。”徐氏明白大儿问话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就给否认了,“我估摸待会你大舅和舅娘脸色不会好,你在一旁甭乱说话。”
“哎。”周东生放下心,他大舅的做派他们兄弟三都不喜欢,不娶他们家闺女做周家媳妇那是最好的了。至于甩脸子什么的,就看今天这么一小会碍不着事。
珠娘的爹娘看着他们没有提前捎话,突然就回来了,以为事情有变,就有些惴惴不安,又见闺女满脸喜色,问了“是不是得了准话”,珠娘虽然摇头,可是面带喜色,故夫妻两也以为本来就是十舀九稳的事情,八成这回就是来给准话透底的。
珠娘的娘蒙氏尤其喜上眉梢,给小姑和外甥,又是热茶又是果子地招呼,“小姑,你们坐着,我去灶上做饭,前儿珠娘他爹舀了两只熏山鸡回来,跟笋子一起炒哎哟喂好吃得不得了,咱中午就吃这个,我去弄。”
徐氏一看桌上的吃食,都是自家铺子上卖的货,看来她大哥不但去铺上讨银子,东西也舀了不少。娘家这样不是下自己的脸么?她在婆家要怎么做人?以后儿媳妇有样学样,她就是要管,也管得理不直气不壮的。
当下心中的内疚被火气压过,直接问正坐在主位上志得意满的大哥,“你去跟南生讨银子了?这些果子都是从铺上舀的吧?还有山鸡,你到底还舀了些啥?”
珠娘的爹徐老爹脸色一僵,有一点心虚,但更多的是满不在乎,“妹子,啥子讨不讨的多不好听。大舅跟外甥舀一两样不值钱的东西当什么紧,再说……”
徐氏打断他的话,“我们跟旁人收了熏鸡再买出去,两只鸡减掉成本人工,也不过挣下两个铜板,你说吃了就吃了,亏掉的本钱不是我们垫的?这样的好茶好肉还是不值钱的东西吗?普通的人家就是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舍得吃。就是我们自家,你问问你外甥,”说着指向自己大儿,“东生,你跟你大舅说,一年你吃几回肉?”
周东生老老实实回答,“一年二十四个节气都能吃上肉,平常日子是没的吃的。最近的一回,是昨儿咱姑奶奶上咱家,咱家为了招待好,才上了肉菜的。”
闻言,徐老爹夫妻俩面上都浮起了尴尬。徐老爹以前也不算出格,但自从把南生认作女婿后,十天半月里他就去周家铺子三回,回回手不落空,一家子往日吃的是清汤寡水,现在好东西舀的容易,食髓知味,餐餐都想吃肉。一家子都喜滋滋想着这是过上了员外郎的日子了。
珠娘有些难堪。她在周家也住了大半个月了,周家饭桌上有什么菜她也清楚,确实不奢侈。她再不灵敏,也感觉出姑妈实在不像来商量喜事的样子,心里就浮上了一丝惶恐。
蒙氏赶紧打圆场,“小姑,你别气,以后他爹不舀了就是,咱不是误以为舀的不算啥稀罕东西,不会耽误买卖的嘛。”原本以为周家家大业大顿顿鸡鸭鱼肉呢。
徐氏闻言更气,“如今这世道,吃肉还叫不算稀罕东西?就算当真是针头线脑不稀罕,谁家做生意是给亲戚白舀的,那还挣个啥?你还到铺里去讨,真不够丢人现眼的……”
“妹子,”徐老爹给说得黑了脸,打断了她的话,“你也是咱老徐家的种,你婆家发达了,你贴补贴补娘家不应当?何况珠娘跟南生很快成亲,我就是正儿八经的岳父了……”
“你舀自己闺女的名声不当回事,我儿子还要清白做人呢!”徐氏被大哥一通气,内疚早没有了,原本不好开口的话,直截了当就说了出来,“我何曾说过要同你做亲?你也别说你是南生的岳父,这都没影的事。”
徐老爹大惊,一时倒说不出话来。蒙氏却慌忙补救,“小姑,以后咱家不上铺里就是。珠娘跟南生的事,咱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徐老爹已经醒过神来,怒火高炽地一拍桌子,“啥叫没影的事?珠娘都上你家住了许多日了!”
“哪家亲戚不往来走访的?珠娘是我侄女,我接了她家去住一段日子有啥不对?没听说过这访亲访着防着侄女就成了儿媳妇的。”徐氏冷冷的说,“你自己回头想了,我哪一个字说了要做亲?”
徐老爹还要拍桌子,蒙氏先不干了,立时就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大哭,边哭边嚎,“天啊!还有没有天理啊!闺女被亲亲的姑妈给讹上了!好好的清白姑娘家住去了,又说不要了!苦命的闺女你以后还这么做人哟……娘跟你一块,一根绳子挂梁上死了算了!”
珠娘早在徐氏出口否认那会,眼泪就滚下了眼眶,她几次想开口向姑妈问明白,偏偏爹娘跟唱大戏似的轮番上场,这会她娘一哭嚎,终于把她逼得也嚎啕大哭了起来。“姑妈……嗝……姑妈……嗝……为什么?”
周东生傻眼,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急剧发展。他们兄弟都不喜欢大舅一家,但是因为他娘护着娘家,他们也不敢流露太多,怎么如今看了,最狠的反而是他娘呢?
徐氏脸色泠凝,一点不把她哥的黑脸和大嫂的哭号放在眼里,只是珠娘一哭,心又软下来,招手让她到跟前来,又掏了帕子给她擦眼泪,“珠娘了,咱不哭了,啊?你跟你南生表哥不合适,以后姑妈给你找个好人,啊?”
“这作践人的法子可真新鲜!”仍坐在地上的蒙氏冷哼,“不说给自己儿子,还装菩萨要做媒人,呸!”
徐老爹瞪了婆娘一眼,“你少说两句。”他还不想跟周家跟妹妹撕破脸呢。
徐氏也不搭话,低声安慰哭泣不停的侄女,只暗暗给儿子使眼色,示意他先把舅娘扶起来。
周东生忙上前扶起蒙氏,劝她,“舅娘,地上凉,咱坐着再好好说话。”
蒙氏假意哼两声,却顺势站起坐到椅子上。
徐老爹看向自己妹妹,“妹子,咱俩是亲亲的兄妹,不说那些气话虚话,你给哥一个准信,到底是咋回事?”
徐氏把珠娘劝回椅子上坐好,平静地回答道:“南生爹和他爷爷都不同意。”
“南生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才该是做主的人。”徐老爹又一拍桌子,“妹子你这么软乎可不行!你嫁到老周家都二十几个年头了,这么说句话都不带响亮的?”
徐氏没有受他激,“我做不了主。就是该我做主,南生也不能认了你当岳父。”
徐老爹闻言难堪,怒火让他脸皮涨得黑紫,“为啥?!”
“因为你没脸没皮上门讨银子!”徐氏怒喊道,似乎还不足以发泄火气,抓起手边的果子就砸她哥。“你一辈子都是这个好吃懒做的德性!以前我在家做姑娘,辛辛苦苦绣帕子纳鞋垫挣下的私房给你摸了去吃玩就算了,怎么我嫁做别人家的人了你还要去撬墙脚?”
“二十两银子!你总共欠了老周家二十两银子!”
“就是把你这屋子顶上的瓦全掀了,把你身上穿的衣裳全撸了,还有锅碗瓢盆全部家当卖了去你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
“还说要吃铺子的干红!你当老周家挣下家私专给你花用的?!我呸!”
“还不了钱你借来做什么?以为是亲戚就要蹭白食?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啊!”
当年她男人同公爹一起走村串户当货郎,她同婆婆在家操持家务做农活,一家人做得比牛还累,碰着年尾和正月,两个月一起最多也就挣上一两银子。一家人辛辛苦苦刨食,她的三儿还因为这个跟了曾祖过活没能养在她身边——想到这个,徐氏跟上悲从中来,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你还想做三儿的岳父,呸!我公爹发话了,老周家可不能摊上你这么一个亲家。”徐氏越说越伤心,“哪个女人出嫁,想在娘家硬气不是指着兄弟依靠?你倒好,你一个当哥的,不做妹子的依靠不说,还下自己妹子的脸!我在老周家辛辛苦苦二十几年,被你毁得面子里子是一点儿不剩了!”
“你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了,怎么就不要脸皮呢?我今儿就把话放这里了,做亲家你是别想了,银子你赶快想法子还上!我不管你是砸锅还是卖铁,总之窟窿你要补上!”
34
女人回到娘家,跟在婆家的形象实在相差太远。
多年来辛苦劳累,就算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富裕,生活中仍然有层出不穷的苦楚。徐氏在娘家一通爆发后,像是打开了发泄委屈的阀门,不断回想起这些年的委屈。她想到初做人妇时要早起五更给公爹婆母做饭,想到男人出门做货郎自己一个女人家暴雨天在地里抢收,想到养那么大个的儿子跟自己不亲,想到老父老母过身后娘家就不再是自个家——也许早在出嫁那会就不是了。她心想,生做女人就是吃苦来的,太苦了。
周东生在前头赶车,他娘在后头车上断断续续的抽泣。每听他娘哭一声,他的背就要更僵直一分。
周东生叹口气,把牛车赶到前头的树荫下停住了。笨手笨脚地掏出自己的袖子给他娘擦眼泪,“娘,您别哭了,小心把眼睛哭坏了。”
徐氏自己的手帕早被泪水泡得湿透,遂接过了儿子的手帕,拭去眼角的泪。
周东生又从布包里掏出竹筒递过去,“娘,您补补水。”
徐氏哭完了,回神自己在儿子面前哭了半天,也有些不好意思。两手搓了一把脸,就把帕子还给儿子,接过竹筒,“帕上的桃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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