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荷依言出门。周家建在高处,因此她走在路上,可以一眼望见低处人家屋舍相连,有垂柳依依,炊烟先从烟囱袅袅升起,低低伏着瓦顶缭绕,又散入林丛树梢中。
她在前一世,从未有机会见到这样的乡村农炊图。
28
“三哥,今日你浑不似往常的做派。”一行人在山林里穿行,周北生见他和周南生落在最后,就悄声跟他取笑。“你往常待人都温和有理,就是对不喜欢的人,也很少让人尴尬,怎么今日都不给珠表姐留情面呢?”又装作恍然大悟一般促狭道:“是不是看荷表姐好看,三哥也不能免俗要献殷勤?”
“你不好好读圣贤书,尽说这些儿女俗情的话。小心娘知道了絮叨你。”
“圣人也说:食色性也。村中人在我这个年纪,娶亲的大有人在。我也不怕娘知道。”周北生慢条斯理道,“我不信你没看明白,珠表姐一门心思想嫁到咱家,唐家的舅娘看你也是一脸丈母娘的热切。”
周南生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他觑一眼弟弟,淡淡地说道:“你既然花了心思看得明白,难道不知道珠娘最想嫁给你?”
周南生过了年就二十了,家中自然最急他的婚事。但是周北生现在也十六了,如果先有合适他的人选,乡间也不是没有幼弟早于兄长定亲的先例。
珠娘如今十七岁,周徐氏是想把她说给三儿。但是珠娘到了周家,比起略微沉默内敛的周南生,她更为中意少年风流的周北生。虽然她比他大一岁,但乡间女大男的夫妻随处可见。周北生如今已经考取童生,她要是嫁给他,等他再进一步,她就是响当当的秀才娘子了!又回想了往日乡间草台上演的才子佳人的戏,学了戏里的闺秀小姐,想给周北生绣一方帕子炖一碗补汤,或者到书房里给他伺候笔墨。戏里不是说了吗,红袖添香最惹人。
只可惜她前脚才叩了周北生的书房门,后脚周徐氏就提溜她到客房里耳提面命:她的宝贝小儿子是要等考取更高的功名再求娶官宦人家的千金的,纵使珠娘是她的亲侄女,可她一个两根裤管上沾的田泥都没洗净的村姑,就别往高处肖想了。
自此珠娘不敢正眼看周北生,老老实实缠着周南生。
他们兄弟俩虽然不完全清楚细节,但猜也猜到了大概。往日两人有默契的闭口不提,今日周北生一调侃,周南生也马上把话挑明白。
说到底,周家兄弟虽然相处也算和谐,但因为周南生自小跟在曾祖身边,就是亲兄弟,没有常常在一处,也就没有太亲厚。
周北生也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他当没听见兄长这句似埋怨又似取笑的话。“你想跟珠表姐撇清我理解,可是你用荷表姐作伐,舅娘本来就有意,万一她打棍随蛇上,你岂不是……”
“至少你荷表姐长得比较美。”也没有先对弟弟示爱不成再死抓他当候补。
周北生听懂了三哥的潜台词。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周徐氏经年的偏心,周南生心底也不是没有想法,平日他不说,但是做亲兄弟的也能感觉一二,况且周北生以聪颖著称,自觉能窥探到兄长心中的情绪。他虽然是家中幺儿,被疼宠最多,外表看着是知书守礼的读书郎,其实内心颇为跳脱。因此他直接问兄长:“你不是说过要找个知己相伴一生吗?荷表姐再长得好,也不过是……”自觉话颇刻薄,却还是继续说出口,“你自己说过人生伴侣当求知己。荷表姐也不过是一介村姑,哪里能做你的知己?”
周南生奇异地望着自己弟弟,“我也只是一介村夫,我不娶村姑,难道有大家小姐嫁给我?”说着不免失笑,“不过是幼时同曾祖学几句三字经,背两首诗词生出的小儿狂妄,你怎么就记到现在了?”
又坦然承认道:“四弟,我同你不一样,你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我就是一个农家汉,管着家里的铺子,还算半个商贾,我学的那两个字,最大的用处是我看得懂账本。我肚里也没啥内容,哪里需要知己来懂我?”看见弟弟几次张口想反驳,示意他就此打住,“以后这样的话你也不必说,咱二姐和大嫂原先不都是村姑么?现如今他们嫁了人,还是一般的村妇。他们难道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不一样。”周北生力图解释清楚,“二姐夫和咱大哥,他们都不曾了解过,也就没有想望过,这世上原有一个女子,可以懂你知你爱你,并不只是因为嫁到家里做你的婆娘因此依赖你而已。”
“我知道你明白,就算两种都是全心全意,也是不一样的全心全意。”
“……我不明白。”周南生不再理弟弟,大步上前给唐家兄弟俩讲解演示山上捕猎的种种技巧及注意事项。
一行人在山上折腾了半天,收获颇为可观。就算唐小山,也在周家兄弟的指导下当真猎到了一只山鸡。也不顾那畜生扑打得厉害,几次要挠上他的手,就地折了几根柔韧的野草,往两个鸡爪子缠了几圈,兴冲冲提了要回去给爹娘和姐姐展示展示。
等他们下得山来,正赶上家中炊烟正浓。周东生闻到熟悉的菜香味,跑进厨房果然看到自己的婆娘,嘿嘿笑着凑到菜锅前,顺手摸了一双筷子就往锅里夹了一筷子。
周杨氏拍掉他的手,“今天有客人,你这德行多不成样子!”又问男人,“有收获不?”
“狩到了几只山鸡野兔,还掏了一窝鸟蛋,毕竟时间短,收获算少。算了,今日主要是带表亲去见识见识,猎到啥都不打紧。”
“我说,你在山上有没有看出不对来?”周杨氏凑近丈夫低声问道。
“要看啥不对?”
“怎么这么笨呀你?比如南生对珠娘,脸色有没有比在平地时好一点?对唐家兄弟呢?有没有在讨好?”他要是对唐荷有意,不就得对未来的舅哥热络?
周东生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我没留意。”
“你们兄弟个个千伶百俐,就你是头呆鹅。”周杨氏怒其不争,“你难道没看出来?表舅娘想让南生做她女婿。你是不知道,今天中午在饭桌上……啧啧,搞不好小荷跟南生还真能成。”公爹和老爷子的喜欢可比婆母的中意有分量多呢。就是按她的意思,她也更偏向唐荷,唐荷看起来懂事温和,这样的妯娌相处起来省事。
“不会吧?那咱娘那……”周东生有些吃惊,“怪不得我听到南生跟四弟夸荷表妹呢。”
“夸啥了?”周杨氏的八卦之火马上燃起。
“他说荷表妹长得美……旁的没听到了。”
“你说你那耳朵是白挂在大头上的?”周杨氏没被满足八卦**,气不打一处来,提溜起男人的耳朵,“更关键的你怎么没往下听?”
“他两兄弟在那嘀嘀咕咕,我哪里想到去偷听……”
“嗯哼……”厨房门口传来一声假咳。吓得夫妻俩赶紧立正。
“大嫂,菜都做好了?”周徐氏检视灶台上的菜式,皱眉,“还少个青菜和汤。”
“是,”周徐氏赶紧应答,“家里缺了材料,我托小荷去地里摘了,她去了有一会,应该快回了。到时我炒一道醋溜白菜,再用炖白斩鸡留下的浓汤炖一道白菜心,再给老爷子和姑奶奶煎一盘南瓜,这菜差不多就齐了。”
周徐氏满意地轻嗯一声,又横一眼大儿:“你看你一身汗泥也不去收拾收拾,从山上一下来就往厨房里钻像啥样?”
“哎。”周东生应了,正想赶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又听娘问道:“你三弟呢?”
“哦,他爱干净您知道,下山来后没进院子他就回老宅换衣裳去了。”
“……”周徐氏不悦,“他死活不肯搬过来,儿子不在我眼前,我这个做娘的想管也管不着。”
见她脸色阴沉,唐东生夫妇俱都不敢出声。
周南生对此毫无所觉。他回自己居住的老宅好一通换洗。
老宅是一处泥坯建成的小院落,周围也同是一片老旧的居所,族人旧日在此聚居,拱卫坐落在中央的家祠。
周氏家祠每年都由族长领着族人修缮,看起来虽有时光长久的印记却不见衰败。外围的民居有些已经倾颓。族人繁衍,大都另选了处址建起新家。就是没有伴奏的人家,壮丁出门做活,也只是家中的老人留守。老宅同老人们一样暮霭沉沉,他们日长无事,就回三五成群聚在门前趁着天光给小辈做一些针线活,间或聊几句忆一忆当年。他们年老慈祥,后背弯下像一张弓,脸上皱纹深深。老宅像一架搭起很多年的瓜棚,老人们像架上秋冬将将枯落的爬藤植物。周南生每日出入,同一群老人一一招呼,就像其中唯一挺拔的树。
很多人劝他搬回周家住。难道青砖房不比泥坯房干净舒坦?
周南生大多只笑笑,答,习惯了。
他两岁上就随曾祖生活在这里。这里有他有记忆以来的全部欢笑和泪水。
泥坯房久经风雨飘摇,在里面出生、长大、成家并日渐衰老的人们也在阖眼后消逝在时光和人们的记忆里。只余深切爱过他们的人,守着过往的零碎片段,念着曾握在掌中的温暖,化作力量用来抵御生活中的孤单。
29
唐荷走在田埂上。
此时夕阳西下,青山之上浮着半个天空火红的晚霞。她的身边蜻蜓贴着田里的禾苗低低飞远。田埂上野草开出花朵,狗尾巴草轻轻摇曳。风里吹过来蒲公英的种子,然后散落在她眼望不到的归处。随着暮色渐浓,虫蛙的鸣叫声也变得响亮。牛背上带着斗笠的牧童却把手上的竹叶凑到嘴边吹响,呜呜的竹音声给这暮色又添一层哀愁。
只是小儿哪里懂得这许多忧愁呢?他们三两取笑,为设想家中热腾腾的饭菜欢喜大笑。身下的老牛,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低头咬一口路边的野草,洁白的花朵留在它的嘴畔。为这暮色凄凄迷人,为心中不知归处的孤单,也为岁月静好的祥和,唐荷就想流泪了。
她顺着田埂走上高处,田埂就要转为民居之间夹设的村道。为再看一眼暮色,她立住,转过身望着低处的田野苍茫。
在她年少的时候,也曾经为强说少年愁读过很多美妙的诗词。此时她想起海子的《七月不远》。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
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思及家里表嫂还在等着菜蔬下锅。又静立片刻,唐荷转过身。穿过这一条略长的小巷道,走到头到岔路口,也就是回到周家了。才刚转身起步,就看到周南生立在不远处。他正沉静地望向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唐荷心中的乡愁(时空之愁?)立刻被吓得去了一半。要是他问起,她要怎么解释跟古代诗词完全不同的现代诗呢?说自己天赋异禀随口吟出?海子的诗这么美,古代的人就是没听过大概也懂得欣赏,万一他让她再随口吟两首,她是继续剽窃呢还是剽窃呢?
幸亏周南生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深深望她两眼,微笑道:“你去地里摘菜?难得你认识路。”
“是啊,表嫂空不出手,我帮一下忙。”唐荷解释,“其实就一条道走到头,你家的菜地也不难认。”有好奇,“你们什么时候下山来的?这里是……?”
周南生正站在一处老宅的院门前。唐荷略有些好奇的打量。此处老宅是一处泥坯建成的小院落,看起来已经很有年头了,房顶瓦片乌青乌青,留有积年陈攒的尘土,蕨类植物和小树苗扎根其中,风吹过时就一阵轻颤。
这大概就是珠娘提到的老宅了。
果然周南生答:“我住在这里。”
周南生避开身,唐荷透过院门对院中的情形一览无遗。
这是一个很小的院子,格局与唐家相类,院子两边各有一间房屋,其中一间屋木窗支起,唐荷看到晾在窗台上的毛笔和砚台。他识字,她倒是知道的。这看来是他的书房了,另一间显然就辟做卧房。侧边另有一间低矮的泥屋。早先许是用作厨房,但是周南生是一个单身汉,唐荷猜测这已经被该做洗浴的处所。
这一个小院固然破旧,难得却静。且矮屋后依稀有一个大院子,唐荷望得见探出房顶的苦楝树、桃树。还有其他植物,她就不认识了。
“你这里真不错。”独门独院,清净清凉。真心让人羡慕。
周南生笑,“你倒是头一个说泥坯房好的。”
唐荷一愣,“房子漏水?”
“……没有。我每年都会舀新瓦片修补屋顶坏漏的地方。”
“不管青砖还是泥坯建起的,房子不漏水就行。”独门独院不用跟父母住一起,以后他要是娶亲了不知道可以省却多少婆媳矛盾。不过珠娘是说了他娘有意让他搬回周宅娶亲。看起来珠娘也是不大喜欢这里的。
唐荷认为亲娘认下的儿媳妇,基本上就是周南生板上钉钉的未来婆娘了。总觉得这两人略有不搭,不知道婚后有没有共同语言。
唐荷脑中天马行空,已经发散到自己弟弟救命恩人的婚后生活了。
周南生本想说话,见她提着个大篮子一脸发散的表情,叹口气,接过她手里的大篮子,提醒道:“嫂子在等着菜下锅吧?咱回吧。”
“……哦。”唐荷回身,跟在他身后往回走。聊了这么一回,心中因为暮色苍茫的低沉思绪被压到心底深处,也就有心情打量身前的青年。
周南生其实挺高,目测应该有一米七五。宽肩窄腰完美倒三角,腿长且直。屁股也翘。如果他在现代,常去踢足球,是不是屁股会更翘?
唐荷表示,她一直是外貌协会的。
正在心中赞赏青年的身材,冷不清面前的人停住脚步,唐荷收步不及,身子前倾鼻子撞上青年的背。痛得她忍不住捂着鼻子吸冷气。
“三太公,五太婆,二奶奶,六奶奶,七爷爷。”周南生同门前聚在一块聊天的长辈们一一打招呼。唐荷赶紧放下捂着鼻子的手,忍住因酸涩冲上眼眶的泪意,对老人们绽开笑脸。
“南生啊,这是你表妹吧?”五太婆笑眯眯地代表一干眼中射出八卦兴味的老人开口询问。
周南生点头,“是的。”
唐荷也不认识谁是谁,遂堆出一脸乖巧的笑,“太公太婆、爷爷奶奶好。”
“乖孩子。过来太婆这里。”老人家向她招手,唐荷无法,只好上前,老人拉住她一只手,其他老人也在一旁凑趣,被几双眼睛细细巡视打量,唐荷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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