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闭上眼、再睁开眼,他又看见了莫霜痕。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忘了自己的绝望,只看见莫霜痕的脸、以及那双冰冷而朦胧的眼,令他欣喜又悲伤。
喜的是,莫霜痕没有抛下他;悲的是,莫霜痕的忧伤。为了什么而伤心?
他问,莫霜痕没答。一如梦中那样,没理会他;只是现实中,莫霜痕没有离开、还留在他身边。或者这才是梦?最伤人心的情景,才是真实。
低声恳求着,他分不清自己是在说给谁听,仅是清清楚楚记得,他不要莫霜痕离开。其它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先别管我为什么在这里,你跟那个姓莫的到底怎么了?」
又是莫霜痕。
这个名字如今已令罗泓堰提起就心痛,比他最爱的那名少女之名,还要疼痛。至少他对她并不是亏欠,但对莫霜痕他是,欠一条命、欠一份情,比山高比海深的情。
「干嘛不说话啊?你是吃他的口水吃多了是不是?变成和他一个样,嘴巴像蚌壳似的好半天不答话。」夏谪月很生气地在床沿坐下,顺势发泄自己被震荡的情绪。
「……我和他没什么。」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他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莫霜痕如此委屈自己。
更怕任何人会因此而看轻莫霜痕。
「没什么?」夏谪月深深皱起眉,「没什么你会……你会跟他……唔……」认真思索半晌究竟该用什么辞语形容听起来才不致于太伤人,或者听起来像有轻慢侮辱的意思。
但很可惜,被吓得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只找得到最露骨的字句。
疑惑于夏谪月的态度,罗泓堰抬眼望向前者,然后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看见赤裸结实的胸膛及其上血痕斑斑。那是,谁的血?
这才注意到,枕褥上亦是一片暗褐。口中的血腥味让罗泓堰知道自己曾呕血,但如果他真吐了那么多血现在大概不死也去了半条命。谁的血?
他记得,好象看见了莫霜痕……?猛抬头,映入眼里只有夏谪月错愕的脸。
没有莫霜痕的踪影。
空白的脑袋开始运转,也开始推测拼凑眼下情势。依稀记得又是一场令人沉沦的翻云覆雨,浓稠腥味令人作呕却也有一种归属于兽性、残虐的亢奋。醒来看不见莫霜痕几乎已经成为惯例,但这次格外令人惊心动魄,在于,很明显莫霜痕受了不轻的伤。
没有掀开棉被检视,却可预计在被褥掩盖下必还有其它血迹。虽然莫霜痕每次都会为救他而伤,但那血迹不会溅至枕边。治伤?夏谪月傻愣得有点好笑的脸突然流进意识。
以及他,问的话。
他,知道了?甚至是,看见了?遽然拉拢敞开的衣襟,垂下头低声道:「小夏,请你出去一下,我要更衣。」
夏谪月本待反驳,追问罗泓堰:又不是姑娘家,换个衣服干嘛要清场?能看的早就都看光了……却,在视线触及罗泓堰凝重神情时,硬生生咽下所有疑问。
认识这个萝卜这么多年来,没看过他露出这种表情,好象,天就快塌了似的。
夏谪月甚至怀疑,如果真是天快塌了他还不见得会有这种表情;以往这个萝卜像是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似的,就算天真塌下来他大概也只会笑笑然后把塌下来的天当被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留了句:「别让我等太久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顺手带上门。
看着夏谪月什么也不问就这么听话地走出去,罗泓堰的心里不能说不感动,关于、夏谪月对朋友的体贴。如果夏谪月追问为什么,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直说怕被看见被褥下这一身狼狈吧?因为夏谪月是这样一个人,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所以他相当乐见夏谪月和席尘瑛在一起。
不管他再怎么讨厌、甚至是痛恨席家,席尘瑛毕竟是他心爱的女人最疼爱的妹子,也算是他的妹妹。他希望她,能够有个好归宿。
可是,他已经不够再留在这里、再留在这两个人身旁。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无论是、谁。
他只有走。虽然对不起相信他而乖乖在门外等待的夏谪月,他却别无他法。
「真是的……怎么换那么久啊……」夏谪月蹲在门外,隔着长廊百般无聊地瞪着房门,仿佛如此一来便可以让房内人的动作快些。「喂,这个萝卜什么时候换个衣服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啊?又不是大姑娘还要拣胭脂抹粉……」
终于失去耐性,走上前用力敲门。「喂?你是睡死了还是昏倒啦!」
房中没有任何响应。
「喂?臭萝卜你该不会真的昏倒了吧?喂!」
门的另一头,依旧寂静。
「喂?再不回答我要进去罗?」
仍然无声。
夏谪月皱起眉,使劲一脚踹开房门。
人去楼空。
呆呆瞧着大开的窗门,完全没想到罗泓堰会这样闷不吭声地逃跑。
好一阵子后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我去你的混蛋还真不够朋友……要走也不说一声,害我在门外傻等那么久。」
不能说完全不生气,但气的不是他走,而是不告而别。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敢面对现实了……搔。不过就是……治伤而已嘛……」虽然他也知道,那并不是能够如此单纯看待的事情。
但也不觉得那是有必要这么害怕面对的事。也不过,就是跟个男人睡而已嘛……古往今来,又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光他在江湖里四处走闯,三更半夜不小心撞破人家好事就不知道多少次;让他每次都落荒而逃,还顺便担心自己到底会不会长针眼。
纵然不是什么值得奖励赞扬的事情,却也并非十恶不赦。何必如此,恐惧逃避?
罗泓堰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道自己将往何方,或者正确来说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想找到莫霜痕、确认他的伤势,但由来就是只有莫霜痕找人的份儿,谁要找莫霜痕都是难上加难。
罗泓堰也一样。
如果不是到雪影山庄找人,他根本不知道莫霜痕会去哪里。虽然他们当朋友已经这么多年,虽然他们十分了解彼此的某些习惯与想法,却不知道这些其实应该是比较基本的问题。
微微苦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茫然地不知该何去何从,就连想找人都不知该从何找起。既然找不到人,他该做什么呢?
说起来,其实很可笑吧。他希望莫霜痕丢下他别再管他的死活,却又不希望莫霜痕不理他。
自相矛盾……而矛盾的其实不只是这件事。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会对莫霜痕的身体产生肉欲,就像最下三滥、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牲畜。
为什么么放不开?他原以为这个人世前已经再也没有他放不开的东西了。为什么放不开?为什么会沉溺于,拥抱时的感觉……望向自己的手掌,上头仿佛还残留着十指交缠的感触。他知道,每一次莫霜痕的双手总是很用力抓握。
并非有意,只是太过疼痛。
缓缓收握成拳,闭上眼。他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谁能来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做!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时候,是不是只能够逃避—罗泓堰虽然不想这么做,但想不到别的办法解决前,他也只能够不断地逃。
他知道莫霜痕受伤了,可是他找不到莫霜痕便无从确认他的伤势如何。
找不到他,就只有躲他。
毕竟谁要找莫霜痕都不是件容易事,既然连罗泓堰都找不着,世界上能找到他的人大概也不多;虽然仍不放心,却也无法可想。
既然无法可想,就只有往能做的方向着手。他不愿再见莫霜痕因他而伤,更不愿意拖累莫霜痕,与之前的逃避相较,念头变得更加强烈。或许,也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够再将莫霜痕当作单纯的朋友,甚至连正视莫霜痕的眼,也不能够。
时间就在罗泓堰的逃避里飞快地流逝。
找他的人不只莫霜痕,还有夏谪月。
夏谪月的方向感虽然比莫霜痕好得多,但很显然地在找人这方面他远逊于莫霜痕。
罗泓堰从山林躲到城镇,从京城躲到穷乡僻壤;躲过人满为患的大杂院也躲过人烟罕至的绝崖高峰。却,从来没能逃过莫霜痕的追踪。
也所以,他很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
性命无碍,只是心上的谴责日益加重。每多做一次,他就越肯定莫霜痕的身体对他有着绝对的吸引力,就算理智上明明知道不该仍是会持续沉沦。每一次莫霜痕的表情从来都没变过,一样的孤高、一样的冷,就算在他怀里承受他最激狂的抱拥,也一样。
每一次回想起那样的表情,总是深深感到罪恶。
背叛的罪。他背叛了莫霜痕的信任与友情、那双清澄的眼睛,用原始的欲望去想象那个早已远离这些东西的人。究竟是怎么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让他渴望拥抱。为什么,今日竟发生在一个他原不该有此想望的对象身上?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一次和上一次,究竟是哪个比较不该。
是不是,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所以生命中才充满了『不该』。苦涩的笑容不知道该给谁。或许这样的笑也根本不该让任何人看见,只能够好好藏在心里一个人独尝。
痛苦,是一个人的事。
就算让任何人知道,也不会减轻半分,只不过是让关心自己的人凭添担忧而已。
『在一起』的次数太多,才会让他产生这种近乎眷恋的情绪?习惯,一向是件可怕的事。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躲?他左思右想终于下了决定。
那个地方,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地方;同时,也是莫霜痕从不涉足的地方。
妓女院。
华灯初上。怡红院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突来一阵霜雪吹冷了热络气氛,转眼寒似入冬。
那雪却不是真的雪,而是一个人。
一个,如霜似雪的人。
像是旋风卷过,引起惊呼连连;他却毫不在乎,不为任何人停留。门扉一扇扇开合,一幕幕流过眼前的旖旎景象未曾令他动容分毫。面不改色,专心一致想找到他要找的人。
其它东西他根本不看在眼里。
脂粉味让他头晕。
在几乎扫遍整栋楼后,终于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找到他要找的人。半睡半醒躺在女人堆里,周遭的姑娘大都衣衫不整,那家伙倒是穿着整齐得很。只不过,看起来太憔悴。
他大步走过去,姑娘们立刻尖叫着闪避开来。
没有任何阻碍便到达那人身边,他却皱起眉,过份渍烈的香气,过度高亢的女声,无不刺激他的反感。
拎起那人衣襟,转身就走。
不愿多作停留。
当然也懒得去理会,身后耳语纷扰。
睡得再熟的人,被突然扔到水里大概都很难不清醒,更何况,是寒冽透骨的山泉。
罗泓堰自然也是一样。虽然他的昏沉并不是因为睡意,而是伤重。
睁眼,便看见那个比水更冷的人。
莫霜痕站在岸边,冷冷地望着他,吐出的字句也是冷的。「你要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罗泓堰怔怔地望着他,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不会不知道,莫霜痕嗅觉很敏锐,虽然在住处种了许多花,却一向讨厌浓郁的香气。
那会令他想吐。
所以找到人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种味道洗掉。为了找人,不惜到那种地方吗?明明对他来说应该是很厌恶的。除了女人的味道还有男人的味道,属于兽欲的气味。
罗泓堰微微苦笑。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吧?对于莫霜痕莫名的执著。也许不会不懂莫霜痕的坚持。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当莫霜痕的朋友。
在妓院里的这段时日,更让他体认这件事,满目燕瘦环肥,他却一点兴致都提不起,只想着一个人。想着莫霜痕在他死后,会怎么样呢?会很生气吧?还是,不再提起他这个人?就当作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知道莫霜痕不是会那么轻易遗忘的人。或许、那只不过是他的希望,希望莫霜痕不会受他的死影响,纵然心里很清楚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应该比谁都明白的关于、莫霜痕的偏执。
不轻易付出,一旦承诺就是至死不渝。
以生命贯彻诺言。
「这小子居然给我跑去混妓院……」望着刚收到的信函,夏谪月眉头深蹙。
混妓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了躲莫霜痕跑去妓院躲就是白痴。让那个姓莫的到妓院去吓人很好玩吗?真是的……平时一副聪明样,怎么这次会蠢到这种地步?
抚额沉思,究竟该怎么跟席尘瑛说?上一次,他只告诉席尘瑛那家伙还活蹦乱跳地短时间内死不了,刻意隐瞒了他亲眼目睹的事情。
虽然席尘瑛没有多问,但他知道席尘瑛仍不放心;证据便是,她眉间深锁的愁思未减半分。
若不是那个女孩子拖住她的脚步,她只怕早就自己出去找了。
摇头叹气,苦思无策。
「吓!」沉思中乍闻呼唤,夏谪月一惊差点没跳起来。
「呃、呃……你、你怎么来了?」
席尘瑛微侧首,「夏大哥……我们不是约好在这儿碰头的吗?」
「啊……」夏谪月搔搔头,「好象是……」真是没记性,光顾着想事情却什么都忘了。
席尘瑛抿嘴轻笑,「什么事儿,想得这么出神?」
「唔 这个……」还没想好该怎么交代,太过轻描淡写只是欺骗,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迟早她总会知道。
「没什么……」但该死的他还是选择暂时逃避现实。
「夏大哥?」听出夏谪月语中未尽之意,席尘瑛毫无焦点的美眸望向前者,透出浓浓疑惑之意。
夏谪月暗暗咒骂了声,表面上自是绝不能表现出来。
亡目者们虽然看不见,但往往对人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