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程好像永远要比来时的快,她躺在柔软的沙发椅上睡得极为安稳,大约是因为冷,整个人都缩进毛毯里,侧着身子,头发散在椅背上,他想到一个词,青丝如绢。她的睡相极好,已经睡了快两个小时,连动都没动过一下。她的眼睫毛很密很长,像两只黑色的小蝴蝶停在眼睑上,他轻手轻脚的把自己腿上的毛毯展开来盖到她身上,连呼吸都是屏住的,好像一旦重一些就会惊扰到那两只小蝴蝶。俯身的时候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同于别的女人身上脂粉味和香水味夹杂的甜腻,那是一种极淡的清甜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好闻。
他伸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直起身子的时候速度太快,膝盖砰的一声撞到座位前的折叠小桌板上,他按住膝盖忙转头去看她,她只是轻轻在睡梦中皱了下眉,并没有醒。桌板上的笔记本被刚刚那一下撞得有些倾斜,他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忽然有些心烦意乱,索性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没想到最后却是睡着了,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飞机上睡着,等醒来时,飞机已经快要降落了。
下飞机时是北京时间的早上九点,一出接机口就看见曹然迎上来,“董事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他转头对她说:“今天放你一天假回去好好休息。”然后把她的行李箱递给司机,吩咐他,“你送梁小姐回家。”最后才朝曹然点点头道,“走吧。”
谨纾回到家时,钟点工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她一直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所以事前跟对方约好了时间,总是在她上班的时候才来家里打扫。钟点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脚很麻利,人也不麻烦,看到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她打招呼,“梁小姐,出差回来啦。”
谨纾微笑的冲她点点头,“你好。”又从行李箱里拿了盒樱桃巧克力出来给她,“这种巧克力是德国的特产,回去给你孩子尝尝吧。”
那位阿姨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摸了摸精致的巧克力盒,说:“哎呦,这个巧克力很贵的吧,这怎么好意思?”
她只是摇摇头,说:“没关系,不贵的。”
晚上约苏晓益去荣安记吃水煮鱼,顺便把带回来的礼物拿去给她。
苏晓益听到她跟云正临一起出差,连鱼都不吃了,搁下筷子瞪大了眼睛问她,“老实交代,孤男寡女,异国他乡,良辰美景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白而嫩的鱼肉被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相间着滚红的麻椒一起浮在红油汤面上,吃在嘴里,舌尖上又麻又辣,连鼻尖上都起了细细的一层汗。谨纾出生于南方,自然很少吃辣,但在这样的冬日里吃一锅热气腾腾的水煮鱼却实在是舒爽,仿佛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都张开了。她自顾自的吃,对苏晓益的话充耳不闻。
苏晓益是一家言情小说杂志的执行主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多了那些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总把小说里的风花雪月带到现实中,她于是常常说她有幻想症职业病。
其实谨纾跟苏晓益的相识颇具戏剧性,去年二月份的时候,她独自去了山西攀爬黄土高原,结果在途中出现高原反应,不停的上吐下泻,一个人躺在农家客栈的床上,身上已经痛到麻木,她当时有些自暴自弃的想,也许自己真的就这样客死在异乡了。
最后救了她的就是苏晓益,她被人从高原上降下来时也是她一直陪在她身边。后来苏晓益每次跟她开玩笑,总要逼迫她叫她恩公。
谨纾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次攀爬途中苏晓益就走在她前面,因为大家都是一个人,她虽然没注意,但苏晓益对她的印象特别深,晚上投住农家客栈,两个人又正好投住在同一家。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第二天苏晓益退房时,昨天晚上的老板娘不在,换成了一个中年男人,想必是客栈的老板。那老板大概挺喜欢跟漂亮女孩子搭讪,看苏晓益一个人,便一边帮她办手续一边夸赞她,说:“姑娘你可真有勇气,我还从来没见过有女孩子敢一个人上高原的。”
苏晓益随口答:“没有吧,我昨天还看见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也只有一个人,也住在你们这里,你没看见吗?”
老板哦了一声说:“那大概还没起来,我一上午都坐在这里,没看见还有单独一个人的。”
当时时间已将近中午,苏晓益隐隐觉得不对,想了想还是跑到她房门口去敲她的门,发现没人应后更觉得不对头。于是跑出去叫老板拿备用房卡去开门,苏晓益后来告诉谨纾说当时他们发现她时,她整个人已经开始出现水肿,并且陷入昏迷。
两个人熟识后,苏晓益总要教训她,“你胆儿可真够大的,第一次上高原就敢一个人去,我告诉你那次是你命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4)
谨纾一直没有告诉苏晓益,其实那次并不是她第一次登高原。
第一次是在四年前,跟旅游团去西藏自治区。隆冬季节的青藏高原,大雪足足积了有一尺厚,远远望出去白雪皑皑的壮阔山脊,如同是支撑于天地之间的一块玉璧,雪白无瑕,无边无际。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轩峻壮丽的世界,几乎不能说话。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恍若一座圣洁的殿堂,那样干净剔透的世界,好像是小时候在童话里看到过的冰雪王国,银装素裹,江山如画,世界静谧如同凌驾于尘世之上,
而他看着她,笑容明亮尤胜酷日阳光下的粼粼波光,声音亦是温软如破冰的汩汩春水,他说:“我们结婚吧。”
她站在那里昂着头看他,他的背后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重叠,愈发显得一切都不真实,她不说话,而他微笑着看她,“嫁给我好不好?”
她终于笑起来,双手笼在嘴边,大声的问:“你说什么?”
他的笑容里带着无奈和宠溺,也终于学她的样子,把手笼在嘴边,对着山脊的另一头大声的答:“我说,我们结婚吧。”
空旷的冰天雪地里不断回荡着他的那句,“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
旅游团里的其他游客都笑容满面的看着他们,掌声噼里啪啦的响起,她这才觉得害羞,红着脸低声说:“你这样就算是求婚了啊,怎么什么都没有?”
他扬起眉梢,把右手伸到她面前,然后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小巧的钻戒,他轻轻握住她的左手,把戒指推到她的无名指下。
小小的白金指环上一只蝴蝶振翅欲飞,而蝴蝶周身镶了一圈细碎的粉钻,她几乎连呼吸都止住了,因为那是他们有一次相约吃饭时,他迟到了,她等的无聊,看到餐厅的墙壁上绘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蝴蝶,一下子福至心灵,随手抽了张纸巾用笔在上面画了枚带蝴蝶的戒指轮廓。
其实她只会画建筑图,那个戒指又只不过是即兴之作,线条十分粗糙抽象,后来那张纸巾被她随手揉在一旁,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被他看到,并叫人做了出来,而且做得这样精致漂亮。
他浅笑如云,低头如亲吻一个小孩子般宠溺的亲吻她的脸颊,说:“你那张图实在画的让人匪夷所思,我研究了一整个晚上才算看明白,拜托设计部的同事重新画了,拿到工厂去让人连夜做出来的。”
她几乎要哭出来,仰起脸亲吻他的面颊,说:“我想哭了怎么办?”
他搂着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轻声说:“没关系,我不嫌你丑,但是以后你只准在我面前哭。”
他待她,从某一种层面来讲,应该算是很好很好的吧,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的话,她一定到现在都仍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第三章
(1)
云正临亲自带谨纾去北郊看现场,那里还是大片大片的荒凉地段,但是依山傍水,景色秀丽,没有高楼林立,亦没有丛林密布,她站在那里只觉得视野开阔,连心情都似乎因此变得格外舒畅,“现在还能找到这么大这么完整的地皮真是难得。”
云正临从车子后备箱拿了瓶水递给她,道:“这块地是好几年前就标下的,投标的时候这一片一共被划分成了七块,我父亲为了能完整的投下来,竞标时明知道有对手在恶意抬价,也只好一路追上去,结果最后拿下这七块地比预估价高出了十三亿。公司其他董事知道后闹翻了天,联合起来指责他……”他忽然顿住,眼睛望着远处,过了很久才说,“我父亲的病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天韵度假山庄造起来,但是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走得那样快,从最后一次病发到去世,只有短短两个星期的时间。”
谨纾觉得心酸,她进公司的云正临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但她也曾在公司网站上见过一些照片,云正临在外貌上像极了他的父亲,高大挺拔,浓眉高鼻,容颜俊挺,气魄果毅,只是他父亲眉宇间的气质比他多了一份儒雅的书卷气。
她终于还是问:“天韵……你愿不愿意跟我讲讲她?”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谨纾怕自己唐突了,于是说:“如果你不愿意讲,就当我没有问过。”
他微微一笑,说:“并不是我不愿意讲,而是,其实我知道的也并不多。无论是Finn,我父亲还是我母亲,都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我只大约知道她出生世家,早年留学英国,跟你一样也是学建筑出身,Finn给你的那张图纸就是她的作品,可惜只完成了一半。不过她去世的很早,具体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那张图之所以没有完成,大概就是因为她的早逝。”
他有些怅然,“我父亲与Finn都从事地产行业,就是为了她,甚至于,Finn为了她终生未娶,而我父亲与我母亲则是常年分居,三十多年婚姻形同虚设。然而,我母亲对此从无怨言,我父亲与Finn更是多年挚友。”
“Finn无儿无女,无妻无亲,他把自己努力了一辈子的财产都花在天韵度假山庄几近天价的造价上,只为了实现一个女人几十年前的愿望。我父亲要不是因为还有我,恐怕也会为她这样再造一座山庄出来。”
“父亲死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在家里书房的书柜里找到厚厚的一沓水墨画,他从未学过国画,但是每一张画上的女孩子都是栩栩如生。”
她问:“是天韵?”
他点头,“而且无一例外,每张画的右上角都写了一句诗,‘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后来我母亲看到那些画,用纸盒装了,与我父亲的骨灰盒埋葬在一起。”
谨纾有些怔怔,“你没有问她为什么吗?”
他望着远方久久不语,最后才叹了口气,说:“问了,她回答我说,‘你父亲用了一辈子去爱她,而我用了一辈子去爱你父亲,爱而不得的滋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所以我不恨也不怨,如若真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无法不爱他,同时却又无法让他爱上我。’”
他没有办法忘记母亲站在父亲墓前时哀痛欲绝的样子,他知道,父亲走了,母亲心里的那一部分也就跟着走了,她告诉他,“正临,就算上天再让我选择一百次,我还是会选择嫁给你父亲,纵然他从未爱过我,但是我看的出,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来对我。三十多年,纵使我后来一直不在他身边,但他从未辜负过我,更何况妈妈有你,有一个能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的位置,已经很知足了。”
谨纾只觉得哀凉,她无法想象,要有多深爱,才可以在明明知道他不爱她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要嫁给他;要有多深爱,才可以不争不夺,不怨不恨,安然满足于悄悄隐匿在他的世界里三十余载;要有多深爱,才可以这样自欺欺人。其实她一定也明白,他从未辜负她,并非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天韵。
谨纾说:“你妈妈很伟大。”
云正临笑了一下,说:“伟大?是傻吧?”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想起来,说:“对了,那天Finn给我的东西,那枚祖母绿戒指太贵重了……”
他看了她一眼说:“他既然给了你,你就拿着,没关系。”停了停,又说,“那是天韵的遗物,我也没想到Finn竟然会把那个给你,或许真的是跟你特别投缘吧。”
云正临在四十楼找了间空置的会议室作谨纾的临时办公室,房间很大,有整面墙的落地窗户,冬日午后的阳光轻沛如一层细沙,隔着大玻璃照进来,柔和而温暖。
她喜欢一个人呆着的感觉,不画图的时候,泡一杯咖啡,然后坐在电脑前点击鼠标,天韵的照片和那半张图都被她扫描进电脑里。她喜欢看着照片里那个女子美丽的容颜去幻想那段连同旧时光的印记一起被长埋于地下的爱情。思想里有无尽的空旷和宁静,拥有足够的空间让她细细去描绘关于那段爱情的信仰和传说。
后来有一次苏晓益在她电脑上看见那张照片,张口就问:“哎,这个女人是谁,倒跟你长得挺像的。”
(2)
谨纾翻白眼,“胡说八道,谁跟她像了?”
苏晓益听完天韵的故事后几乎是顶礼膜拜,不住的感叹,“古有妲己灭纣,褒女惑周,这个女人幸亏没有生在古代,要不然绝对又是个风云人物啊。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这个女人,不要说有两个男人,就是他们中的随便一个,也幸福死了,哎,活脱脱的琼瑶女主角啊。”又趴到电脑前去看照片,支颐着下巴自言自语,“要说她漂亮是挺漂亮的,可也还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啊。”
谨纾切了一声说:“那琼瑶的那些女主角不都还没有女配角漂亮吗?”
苏晓益点头赞同,“也是。”又说,“不过这个天韵爱的肯定是另有其人,绝不会是那个Finn和云正临他爸。”
谨纾诧异,“你怎么知道?”
苏晓益答:“这个世界上情敌能变为挚友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惺惺相惜,两个人都得不到,所以大家能互相安慰安慰,要是其中一个得到了,另一个没有,怎么可能还能心平气和握手言欢?”
中午时仍跟周韵妍一起去楼下食堂吃饭,几天不见她新换了发型,一头及腰长卷发剪到齐耳,留细碎的刘海,倒比从前显得俏皮和年轻。
谨纾咦了一声,问她,“怎么想起来去把头发剪了?”
周韵妍夹了一根青菜放到嘴里,说:“前天一个人逛街,看见东边街头新开的一家理发店门口贴着一行广告语,怎么说来着?哦,是Nothing’s gon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