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之见他去了,才微微一耸肩,嘴角泛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举杯喝了口茶后,他提起乌木箸,随意在桌上捡了一块黄金糕吃了。又过一刻,门上叩声又起,门外传来向玖清朗的声音:“爷,肃王爷已请到了!”
林培之也不起身,只扬声道:“请他进来!”
房门一声轻响,已被人轻轻推开,林垣驰缓步走了入内。仍是一身玄色长袍,清俊的面容,衬着挺拔的身躯,雍雅的举止,自有一番常人难及的气度。走至桌前,他才对了林培之微微一礼,不甚亲近也并不失礼:“王叔久违!”
林培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才抬手一指,平淡无波道:“坐!”
“谢王叔!”林垣驰答应着,便在他的对面坐下。目光在先前林垣掣曾用过的茶盅上一扫而过,面上神情却仿若不曾看见一般。林培之含笑一摆手:“不必客气,喝茶!”
林垣驰应着,便自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又替他续满了茶水:“王叔请!”
林培之悠然饮茶,半晌才问道:“垣驰可知我此次回京所为何事?”
林垣驰微微点头,抬眸与他平视,目光坦然无惧:“她是我的!”他的语气一如平常的温和淡定,没有一丝波澜,但却充盈着一种莫名所以的自信。
林培之皱了下眉:“为何不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林垣驰的态度,令他有些不快,更多的却还是诧异。诧异于他的寸步不让与自信十足。
林垣驰静静看他,然后突如其来的勾了勾嘴角:“王叔有把握而我没有,所以,我根本不会多此一举的去问她的意思!”这话说的太过坦率,坦率的让林培之为之愕然。
他失笑的摇了摇头:“垣驰年少有为,皇位继承有望,又何必……”
林垣驰不等他说下去,便一口截断了他:“皇位于我,不过是自保之道,我要活下去,便要争到皇位。她却不同,她于我,是今生的意义!”
这话内里大有玄机,但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如此隐晦的点出。
林培之的眉拧的愈发的紧,半日才淡淡道:“若自保犹且不能又何谈其他?”
林垣驰眼角微微跳动,缓声道:“王叔是在暗示甚么吗?”
林培之安然往后,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慵懒闲适的微笑,却岔开话题道:“今儿这家‘四平茶楼’可真是有幸,只这片刻工夫,便有三位王爷来过!”这话里头,却是隐含提醒,提醒林垣驰,桌上弃置的那个茶杯是谁曾经用过的。
林垣驰沉默不语,半日才道:“谢王叔提醒!不过有句话我亦很想提醒王叔!”见林培之挑眉,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后,他才缓声道:“我不知王叔有否想过她这般坚决不愿嫁我的原因,我知王叔虽远在千里,但对京中诸事却仍了如指掌,否则亦不能如此!”
林培之轻轻点了下头,却微笑道:“有句话是你适才曾说过的,我并不介意现下便将它再还给你。”顿了一顿后,他笑道:“那就是,既无把握,又何必多想多问多考虑;既然想要,又何须瞻前顾后思虑来去!”
林垣驰骤闻此言,目中精光骤然一现,深深注目看了林培之一眼,忽而长身而起道:“王叔请容小侄告退!”
林培之则大度的摆了摆手:“不送!”
直到此时,林垣驰才伸了手,拿起桌上已冷了的茶,仰头一口饮尽,含笑向林培之道:“这云雾茶虽是市上精品,但其滋味比之季氏的云雾茶,却还是差了不少!”
言毕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而去。
林培之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觉有些好笑的扬了下唇角,在林垣驰的手刚刚碰着门沿时,他却忽然道:“这茶的滋味,依我看,其实是不差的,不过可惜,你适才喝的却是冷茶!不论怎样的好茶,放得冷了,滋味总是要欠了一些的!”
林垣驰微微一震,却没回头,只淡淡应道:“谢王叔指教!”拉开雅间大门,快步而去。
林培之伸出修长白皙的五指,漫无心思的在桌上轻轻叩击,发出清越而有规则的声响,半晌,才摇了摇头,忽而扬声叫道:“向玖……”
门口向玖应了一声,很快便走了入内,肃立在林培之跟前。林培之径自沉思,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半日才淡淡道:“没事了,去结账!回府后,替我具折求见皇上!”
向玖一怔,瞧了林培之一眼,却是欲言又止。林培之看出他的神情,不觉一笑,悠然道:“我只是想,使人查出来的东西,终究不如将来有人亲口告诉我的好,你说可是?”
向玖对他的这句话却是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却又不敢多问,只得茫然的眨了下眼,半日才含混的点了点头:“爷说的是!”
林培之哈哈大笑,立起身来,潇洒摆手:“走罢!回府休息去!今儿晚上爷还有事要办!”
向玖苦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他是一脑袋疑问,却不敢追问林培之,只得强自忍住,但心中却似有十万八千只耗子在使命的挠着他的好奇心,痒的——真是钻心哪。
季府里头,荼蘼吃了午饭后,想了一刻,终是忍不住去了季竣灏屋里。季竣灏正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一只新橙。瞧见她进来,他也还是懒得动弹,只挤眉弄眼的对荼蘼一笑,问道:“你是来打探消息的?”
荼蘼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橙子,随手掷到一边:“废话!”
季竣灏叹息道:“我也知道是废话,可我确实甚么也不知道!”
荼蘼瞅了他一眼,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季竣灏有气无力道:“爹使人将我的小厮随从尽数叫去,训斥了一顿,说若有哪个胆大妄为着敢替我乱传消息,他便打折他们的狗腿……今儿培之来时,我原想求他通个消息出去,谁料才刚迈了一条腿出去,便被人死死拦了。那几个狗胆包天的东西,居然抱了我的腿,求我好歹给他们留条腿子,将来他们才好继续为我跑腿办事……”
荼蘼愕然道:“这是怎么说的?”
季竣灏郁郁道:“我才知道,爹昨儿说了,我若左腿踏出院门,他就打折他们的左腿,右腿跨出院门,就打折右腿,人如果整个出去了,那就一条腿也不必留了!”
饶是荼蘼正在心神不宁之时,听了这话,也终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
正文 03 月色真好
荼蘼懒懒的靠在床上的软枕上。已将二更天,她却还没有多少睡意。
屋外,初秋的微风自树梢刮过,发出轻柔的窸窣之声。院内槐树上,蝉鸣声声,听在耳中竟比夏日的蝉鸣更要激越高昂。屋内,一灯如豆,幽淡的桂香正自缓缓氤氲,那是她下午时分打自季竣灏那里回来时,一时见猎心喜,亲手折下供在屋内瓶中的。
透过薄薄的纱帐,她能看到床侧为她守夜的明秀早已沉沉睡去,安静无声的房内,她甚至可以清晰的听到她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一丝羡慕缓缓浮上心头,若人生可以如明秀等人一般无忧无虑,岂非亦是一种圆满。但她旋即自嘲的一笑,明秀她们应该也有自己的苦恼罢!
懒洋洋的挪动了一下身子,目光落在已然爬到窗前的银色月影上,她漫不经心的想着,或者自己该起身到院子里去走上一走,这般好的月色。又怎好空自辜负。
窗户忽而一动,在她还不及反应之时,已悄无声息的打开,荼蘼愕然的看着窗外人影一晃,风声一动,一个熟悉的人已悠悠然然的立在屋里,扬眉朝她一笑之后,那人轻轻抬手,嗤的一声轻响后,明秀那裹在葱绿锦缎薄被中的身子一颤,旋即安憩如初。
荼蘼无语的瞪着屋里忽然冒出来的林培之,忽然便有种灵犀相通的感觉。自己刚要出门走走,他居然便来了,说起来,倒真是巧。林培之穿了一身黑衣,质料浑黑一片,合身的贴在他修长瘦劲的躯体上,却在平日的风流慵懒之外为他平添了三分英气。那身特制的衣裳,立在暗处时与黑暗几浑然一体,若非房中犹且燃着一盏夜灯,怕是真不易发现他。
林培之冲她露齿一笑:“在等我?”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黑衣的映衬下却比平日更要耀眼许多,口气却还是那一如既往的懒散中带着戏谑的口吻。
荼蘼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嗔道:“你先转过身去,容我穿件外衣!”这人似乎总爱在夜半三更,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摸了来,一次两次三次,以至于她竟连生气训斥的心思也都淡了。
林培之一笑。果真甚有君子之风的转过身去,并不去看她。荼蘼见状,忙匆匆扯过外衣披了,这才揭了床帐起身。“你怎么来了?”她问,面上嗔怒,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异样的甜意。见到他,她其实还是有些开心的。
林培之笑着转身,笑道:“门外月白风清,丹桂飘香,房内却是衾冷被单,孤枕难眠,忍不住的便想来窃玉偷香一回,却不料有人亦同我一般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荼蘼听着这话,不觉红晕上颊,啐了他一口后,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林培之微笑的注视着她,比之寻常少女,荼蘼无疑要稳重沉凝得多,也极少脸红。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的喜爱逗她。喜爱看她白玉般的面颊染上淡淡红晕的娇俏模样,更爱见她对他展露轻嗔薄怒的少女风情。他细细打量着她,荼蘼素日爱着颜色素淡的衣裳,今儿也不例外,藕荷轻衫,银红滚边百合纹对襟褙子,绯色长裙,愈衬得整个人清丽宁谧,秀雅绝世。
因天晚了,她乌黑如丝缎的长发并未绾起,而是随意的披散下来,直垂腰际,愈觉肩若刀削,腰如束素,纤弱细致似不胜衣一般。油亮的似自有生命一般的乌发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轻轻晃动着,带来清淡怡人的发香,如兰似桂,却又清和幽淡远胜兰桂。
收敛一下心神,他笑道:“夜半无事,便出门走走,不知怎么的,便走到这里来了!”
荼蘼听得一笑,原想调侃他出门走走却要穿夜行衣的破绽,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了回来:“原来王爷来此,是因走错了路,故而来求小女子指路的?”
与他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的便染上了他爱调侃的坏毛病。
林培之哈哈一笑,道:“正要请小姐指条赏景之路。说起来,贵府的路径我还真是不熟!”
荼蘼轻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先走到一边的梳妆台跟前,俐落的拿起桌上的象牙梳,随意的梳了一梳长发,熟练的将之一绾,又自钿盒里头取了根银簪固定好了。
林培之微笑斜倚侧旁,见她对镜悠然梳妆,一举一动却都优雅悦目,令人不觉沉迷。待她打理好了,才道:“你可有颜色深些的披风一类,先拿了来裹一裹,遮遮眼罢!”
荼蘼微微一怔,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有些疑惑与他所说的话。
林培之失笑道:“你我这可是亘夜私会,你穿的这般素淡,黑夜里头,怕是比那明月还更刺眼些!且披件披风,好歹也遮遮别人的眼目,莫要太张扬了罢!”
荼蘼想想,倒觉有些道理,毕竟点点头:“好!”便起了身。走到一边的箱笼前头,打了开来,很快便翻出一件鸦青色缂丝宝相团花绵绫披风,披在了身上。
林培之这才一笑,回身打开门,作个手势:“请!”
荼蘼微微犹豫,指指两旁的耳房:“我屋里的这些丫头……”
林培之笑道:“放心,无一遗漏!担保明儿不到日上三竿,一个也不会醒来!”
荼蘼见他得意洋洋,不觉嗤之以鼻:“好一个无一遗漏,好一个日上三竿。看来我倒真该好好感谢你这个夜半来客才是!”
林培之闻言,不觉大笑起来,好在他也颇为自制,虽笑得开心,声音却仍压得颇低。二人出了门,林培之回手阖了门,笑道:“去哪儿?”
荼蘼撇嘴,却又拿他没法,只得指指右面,道:“我院子南面有个荷塘,塘边种了些桃李、金桂。如今才只初秋,池中莲花倒也堪可一赏,王爷请这边来!”
二人一路缓缓而行,月色淡笼,轻烟濛濛,花影扶疏,空气中漫溢着清淡的花木香气。走不多时,便到了荷塘边上。林培之左右一看,不觉点头道:“这荷池倒真是不错!”
季府的这个荷池其实并不算太大,却胜在精致玲珑。荷池呈规则的月牙型,侧边奇石参差,高低错落,月色下形态各异,颇合自然之趣。一道五色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绕塘一周,两侧苔痕青青,翠色欲滴。荷池内,花开正好,婷婷袅袅,分外妖娆。
荼蘼指指位于荷池南面的一座精致水榭,道:“过去那里坐坐罢!那里却不显眼!”那座水榭造的极是精致小巧,一半深入池中,一半却在岸边。周围林木环绕,柳丝低垂;前方翠盖红花,幽淡袅娜。侧方更以湖石叠出一座小巧假山,瞧着幽深雅致,别具风格。
林培之细细看去,不觉暗暗赞叹。他所居的宝亲王府在京中亦是久负盛名。但府内还真寻不见这般精致细巧之处:“好,那我们便过去坐坐!”他瞧着荼蘼,若有所指的一笑。
荼蘼见他笑意奇异,反觉奇怪,还未及开口询问,林培之已笑着拉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顿时栽进他的怀里,不及说话,身子一轻,却已凌空而起,再落地时,人却已立在水榭的檐顶上。荼蘼一惊,下意识的便扯住了林培之的衣襟。
林培之稳住身子,呵呵一笑,拍拍她,又指指脚下:“坐!”
荼蘼愣了半日,才苦笑坐了下来。水榭还算宽敞,但毕竟是屋檐,坐着并不舒坦,甚至有些咯人,但居高临下,再看平日看惯的景致,却自有一番新奇的趣致。
她不觉一笑,这个时候,才觉得今日自己的行为实在有些荒诞。,她居然会跟着林培之在夜半三更的时候出来赏景,然后还毫无大家闺秀风范的席地坐在屋檐上。活了两辈子,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不过,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还有些喜欢。
林培之随意往后,闲适的靠在檐角上:“在想甚么,居然想得笑起来了?”
荼蘼脱口而出道:“只是觉得很是新奇,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竟会坐在屋顶上!”
林培之闻言不觉低笑出身,随手抛了件东西给她:“既如此,那便新奇个够罢!”
荼蘼诧异的接过那个微觉沉重的软囊。软囊是皮制的,鞣制得极好,呈现出一种深茶褐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