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忙忙的上前一礼,谄然的挤出一脸菊花褶子,原先的怠慢之色瞬间了无踪迹:“郡主,您今儿怎么却来了?”
冼清秋显然也有些懒得搭理他,只道:“听说小世子病了,我便过来看看”
那刘公公忙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待奴才引郡主进去罢”他一面说着,便以带了些许歉意的眼光看了一眼秦槐。秦槐显然已惯了这些太监的举止,对此只一笑了之,拱一拱手,举步径自去了。
那刘公公便挥退了先前引路的那名丫鬟,亲自引了二人入内。一面走,一面却又殷勤的问起嘉铘长公主的近况。冼清秋淡淡敷衍了一回,说到最后,面上已有不耐之色。那刘公公看出她的不豫,不敢再行多问,便笑吟吟的转向荼蘼:“这位姑娘可是郡主的朋友?”
荼蘼一笑,正欲说话,冼清秋已抢道:“这位姑娘便是医好清平侯府小少爷的陆妩儿陆姑娘这些日子,她与我一同住在宝亲王府内,今儿应你们王妃之请,才会匆匆来此”
那刘公公猛一下便睁大了眼,然后夸张叫道:“哎呀呀,原来姑娘便是陆姑娘呀哎呀,我们王妃适才可是问了您好几回呢快快快快里头请”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主院门口,那刘公公也顾不得冼清秋了,急急迈步入内,扯着尖细的公鸭嗓子便叫了起来:“王妃,王妃,老奴替您将陆姑娘带了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了荼蘼。房门也在此刻骤然的被人拉开,高嫣快步的自房内抢了出来:“妩儿、妩儿,你快帮我看看冶儿,他……他……”
一语未了,珠泪早已滚滚而下。荼蘼乍一眼看清高嫣模样,也是不由的吃了一惊。昨儿见时,高嫣犹自华服珠钗、粉妆玉琢,一派雍容华贵的皇家气象,此时再见,竟已是脸儿苍黄、双目红肿,只是一夜之间,恰似是老了十岁一般。昨儿犹自清脆如银铃的嗓音,今日已沙哑如砂石相磨。
荼蘼还不曾从这种巨大的变化之中回过神来,那边高嫣却已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几乎是连拖带拽的将她扯了入房。她的手劲大得出奇,直捏得荼蘼频频皱眉,而她的手腕处,也早微微的泛了红。
才刚进了房门,荼蘼便觉一股热浪袭面而来,显然因着孩子发烧的缘故,这房里竟在大夏天里升起了火炉。及至进了内室,荼蘼看时,却只见房内搁置了许多火盆、暖炉,那滚滚热浪,更是蒸的人头晕目眩。紧随其后走了进来的冼清秋不觉皱紧了眉,显然有些受不了这间屋子。
内屋北面,却搁了一张金丝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荼蘼一眼看去,却只见床上堆满了绫罗绸缎,竟全然瞧不见床上之人。她微怔一下,细细寻了一回,方才寻到一小绺露在外头的乌黑柔软头发。
“妩儿、妩儿,你快去看看冶儿”高嫣一面说着,一面用力一推,她显然已急的快疯了,手上全无准头,荼蘼被她这么一推,却是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幸而冼清秋本是习武之人,身体轻捷,见此情形,忙上前一步,将她扶得稳了。荼蘼稳住身形,朝她感激一笑,举步上前,有些费力的拨开满床或轻薄、或厚重的锦绣被褥,方才看清了下头的那个小小男孩。
那孩子极小,五官却生得极是精致,只是一张小脸此刻却是一片煞白。内室之中,炉火熊熊,蒸的人汗如雨下,拔步床上,更是堆满了被褥,但饶是如此,从那孩子身上透出的,却仍是森冷的寒气。这哪里还是孩子,简直便是一块刚自冰窖之内取出的寒冰。
荼蘼正立在那里,一旁的婆子却已回过神来,忙忙上前,将那孩子的手臂拉了出来:“请姑娘切脉”荼蘼轻轻颔首,便在床沿坐下,将手慢慢搭在了那只冰寒彻骨的小小手腕上。
许久许久,她却还是一动不动,只安静的坐着。立在拔步床外的高嫣怔怔看着,半日不见动静,不觉又惊又急,竟是忍不住急急奔了过去,猛一下扣住荼蘼的肩:“冶儿……他怎样了?”
她声音急促,沙哑之中又带几分哽咽。
荼蘼稍稍犹豫了片刻,才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玉匣。打开玉匣,匣子里头装的却是一粒桂圆大小的半透明乳白圆珠,那珠极是圆润,乍一看,不甚起眼,细看之下,却觉珠内似有云雾蒸腾,看得久了,竟让人平白生出些许眼花缭乱之感。
她伸手轻轻捏住那粒珠子,慢慢将它放在床上孩童紧闭的惨白唇瓣之间。那孩子似是呜咽了一声,双唇微微一张,竟是一口将那珠子吞入了口中。一旁的高嫣讶然看着,不由的轻呼了一声。世子林冶子时左右忽而高热不止,服侍之人慌忙来报,她便匆匆令人传唤了太医来。太医刚刚诊完脉,开出方子,他却又忽然的转了症状,一变而为浑身发寒。弄得太医手足无措。
随后这孩子便开始一时冷、一时热,反复不休。林垣掣与高嫣各自大惊,忙令人往秦府去请秦槐。但秦槐对这种奇异症状却也无可奈何,被催逼不过,也只得取了金针来,细细的灸了一回。
秦家的金针在京中素负盛名,此刻也并没让堰王夫妇失望。针灸过后,孩子虽是浑体冰凉,却终是闭了眼睛睡了,不再哭闹不休。高嫣旋即想起荼蘼昨儿所说的言语,这才急急差人去请。
“冶儿……他……”
荼蘼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平静道:“世子该是中了毒,这种毒我从未见过,亦不知该如何解法。不过我已给他用了避毒珠。将此珠含于口中,可解天下之毒。半个时辰后,请王妃取出此珠,以三十年陈酒浸泡八个时辰以解珠内之毒。若世子体内仍有余毒未解,王妃可在浸泡八个时辰后,如法炮制,不过此珠使用之后,定要浸泡八个时辰方可,请王妃千万牢记”
高嫣急急点头,再回头看时,果见儿子面上神色已略略转好,不觉心中宽慰了许多。
她忙请荼蘼二人下去休息,荼蘼点头,与冼清秋将要出门之际,却又忽然回头道:“内室燥热,密不透气,怕于世子病体有害无益,还请王妃速速命人撤去”
高嫣忙不迭的答应着,内室之内,顿然忙做一团。荼蘼与冼清秋才刚出了房门,却见月亮门处林垣掣与林培之正并肩走来。荼蘼凝眸仔细看了林垣掣一眼,却见他面色泛白,虽是强作镇定,但眸中却依然有着焦虑之意,却绝不似作伪模样。
二人停下脚步,各自行了一礼,林培之便摆了摆手,示意免了:“妩儿,冶儿的情况如何”
荼蘼只沉静答道:“该无大碍”林培之颔首,便不在多说,只随了林垣掣步入房内。
林培之进去看过了林冶,又略坐了一刻,方才辞了林垣掣与冼清秋、荼蘼一道结伴出来,行到马车边上,林培之忽而开口道:“清秋,你骑我的马回去我有话想同妩儿说”
冼清秋一怔,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却还是点了点头。荼蘼则有几分瞠目结舌的看着林培之神色如常、堂而皇之的上了马车:“你……”
林培之淡淡回头,看她一眼:“上车,我有话要问你”他语气甚是坚决,且不容置疑。
荼蘼微微蹙了下眉,终是不曾言语,默默随在他身后上了车。车门关上,马车缓缓驶离堰王府。车内,林培之移目注视荼蘼,忽而问道:“为何将辟毒珠给冶儿?”语气并不甚好。
荼蘼这才恍然明白他何以这般模样。抬起双眸静静看他良久,却见林培之神色清冷,脸上全无意思笑意,她才自嘲的一笑,伸手解开自己所着潞绸小袄的第一颗扣子,自微微敞开的颈口之内扯出一条精致红绳,红绳末端,一粒比桂圆略大,色做乳白色的半透明小珠赫然在目。
正文 23 还君明珠
林培之猛然见了这粒珠子,眸光不由骤然一暗,略薄而弧线优雅分明的唇更是抿得紧紧的,显然是想起了甚么。荼蘼微微侧头,不愿去看他的神情:“我留在堰王府的那粒……”
“我知道”他忽而开口打断了她的言语:“那是垣驰给你的”
荼蘼不再言语,只安静的靠在车壁上。林培之稍稍停顿了片刻,才又问道:“甚么时候?”
“我在宫中之时”荼蘼不想说的太过仔细,只含糊的答了一句。
林培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并没再去追问甚么,只问道:“你如何看冶儿发病一事?”
荼蘼听他主动岔开话题,心中非但不觉轻松,反更沉重了几分。咬了咬下唇,她还是镇定心神,就事论事道:“我瞧着高嫣的神色,并不似作伪模样”还有林垣掣,他的神情虽不若高嫣那般惶急无措,但眉宇之间的那股深沉的忧色,却还是隐隐透露出了他心中的焦急。
只是,这事若是与他们二人都无关系,那……又会是谁做的呢?
她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的拿眼去看林培之,林培之也恰在此刻向她看了过来,二人目光一撞,都已看出了对方的心中所想,因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说道:“你怀疑……”
严婕妤,应该是她无疑了只是她行事如此恶毒,难道只是为了消除自己等人的疑心?
二人不再说话,只默默的各自坐着,及至车到宝亲王府,林培之也并没多说甚么,只神色平静的下了车。荼蘼瞧着他,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终究不曾出声。
待她回到翠竹轩自己屋里时,却见冼清秋正坐在房里喝茶。荼蘼不禁深感无奈的摇了摇头,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等我很久了?”冼清秋此刻在此,自然是因为那粒原本该是属于林培之的辟毒珠。
冼清秋见她面色不对,不觉微怔了一下,伸手提起桌上茶壶,翻开一个茶盅,替她倒了一杯茶:“小舅舅在车里都同你说甚么了?怎么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荼蘼苦笑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容:“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么?”
冼清秋一笑,没有答话,只是面上的神情却无疑肯定了荼蘼适才的说法。
荼蘼略一思忖,方道:“你知道辟毒珠么?”
冼清秋点头道:“当然,小舅舅就有这么一颗”她口中说的很是平淡,但眼中的表情却显露出她很明白荼蘼那颗辟毒珠的来历,而且也误以为荼蘼拿来给林冶疗毒的那粒便是林培之的。
荼蘼并没多说甚么,只依样解开衣领上的第一颗盘扣,除下那粒贴身挂了四年的辟毒珠,将之递了给冼清秋:“清秋,这粒珠子,你替我还你小舅舅罢”
冼清秋吃惊的望着那粒珠子,半晌才摇手道:“不不,就是要还,也该你自己还他才是……”
荼蘼涩涩一笑,却是极为干脆的打断了她的话:“这珠子,我身边有两粒,都是四年前有人送我的。稍大的一粒是你小舅舅给的,略小的那颗,也就是我留在堰王府的那颗,却是皇上给的”
冼清秋闻言不由轻轻“啊”了一声,面色变得甚是古怪。荼蘼见她迟迟不肯接过那粒辟毒珠,便索性将那粒珠子搁在了桌上。这两粒辟毒珠已在她身边放了四年。林培之送的那粒,她以红绳穿了,挂在身上。林垣驰的那粒,她却搁在了药箱的夹层里,但有时瞧见药箱,也会静静的发一回呆。
“清秋,你觉得我该救那个孩子么?”她忽而开口问了一句。把脉之时,救与不救,她也曾犹豫了许久。按说以她与林垣掣、高嫣的关系,她根本就不该救那个孩子。但不知怎么的,看到那个安静躺在床上,小身子犹在瑟瑟发抖的小小孩童,她真是无法撒手不管。
暗暗苦笑了一下,她自嘲的想,别人是愈活心肠愈硬,怎么她却愈发心软了呢冼清秋想也不想的答道:“自然是该救的”荼蘼听得哑然失笑,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会问冼清秋这个,只因以冼清秋的为人,这个答案几乎便是肯定的。
“可是你小舅舅似乎并不愿意我去救那个孩子?”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质问她。
冼清秋皱了下眉,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她,道:“荼蘼,你似乎并不太了解辟毒珠”
荼蘼听了这话,反而怔了一下。这辟毒珠,她只在一本有些残破的医书里头看到过一回,但其中记载也并不如何详细,只淡淡的一语带过。而这东西也的确极其罕见,罕见到她除了这两粒,还真是没有听说过世上还有第三粒,注目看向桌上的那粒辟毒珠:“这东西还有甚么忌讳不成?”
冼清秋点头道:“我从前曾听小舅舅说过这颗珠子,他说,这东西一年之内只能动用一次荼蘼,如今京中情势不明,我想,小舅舅之所以不快,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荼蘼微怔,脱口道:“不会呀我从医书上所见的说明,可并非如此”那本医书之上,她记得很是清楚,浸泡在三十年以上的陈酒之内,便可消去珠内之毒,而且也并无一年一次之说。
冼清秋疑惑的眨了眨眼:“这个,我可就不太清楚了”
二人对视一眼,荼蘼毕竟伸手拿起那粒珠子,硬是塞在了冼清秋手中:“替我还给你小舅舅罢”
冼清秋想了一想,居然点了点头:“也好我这就去找他”她说着,便起了身,快步出门去了。
荼蘼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的轻轻叹了一声。她请冼清秋将珠子还给林培之,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心机。如果林培之待她依然如初,那么他定会在收下辟毒珠后前来见她一面。若他当真对她完全失望……那……微微的苦笑了一下,那或者也是一种解脱罢不管是对她,还是他只是心底那阵阵的绞痛,让她终是难以释怀。
冼清秋一去,便没再回来。到了晚间,荼蘼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瞧着桌上红烛摇曳,烛泪低垂,终是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柳儿侍立一边,瞧着搁在一边动也没动的食盒,不由迷惑的摇了摇头。
次日清晨,荼蘼仍如往常一般的起了身,径去冼清秋那边用早点。她到的时候,小厅里的桌上,早点早已备得好了,但却不见冼清秋的人影。她微诧的看了一眼一边的侍婢:“郡主呢?”
那侍婢忙答道:“郡主今儿有事,早起便匆匆出去了不过她已交待了,请陆姑娘自行用餐便可”
荼蘼轻轻的挑了下眉,早起有事,匆匆出门,只怕不是有事,而是不好意思见自己罢她想着,不觉苦笑一声,心里缓缓泛起一股苦中带涩的滋味,涩的让她有种恶心感。朝那侍婢点了点头,她平静的坐下,依着往日的习惯,用过了早点,才又起身回屋。在屋里坐了一刻,她挥手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