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岑平还是朝飞泓强笑道:“爷这是怎麽了?老奴纵有说的不到之处,也犯不著这样生气……”
飞泓不说话,慢慢闭上眼睛。他发了火之後,只觉得手脚冰凉,而头脑中一片眩晕。
这种感觉他曾经非常熟悉……有很多年,没有这样过了。从胎里带来的虚怯之症,终於被重重忧患和精神负担引发。
岑平见飞泓神色不对,连忙伸手去抚摸飞泓的额头,触手之处一片火烫,心里不由著了忙,朝门外喊道:“来人,来人!快把爷扶进卧房里躺著,我去叫大夫!”
飞泓闭著眼睛,听到岑平的脚步声匆匆消失在书房门外,又听到有另一人的足音朝他接近。接著,一双手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他。
飞泓微微撑开眼皮,半昏半醒朝扶著自己的那人方向看过去。
斐儿在朝他微笑,笑容似梦似幻,容颜似乎被笼罩在一层氤氲的佛光里。
飞泓恐惧到了极点,眼眸蓦然大睁。他张开嘴,想要呼唤刚刚离去的岑平,却发觉喉间一片钝痛,怎样也出不了声。
“岑郎不舒服麽?”
斐儿声音柔媚,在飞泓耳畔宛转千徊:“那麽,就让斐儿来侍候岑郎吧。”
说著,斐儿伸出修长白皙的冰冷手指,解开飞泓的衣纽,探进衣襟内,去捻那嶙峋胸部柔软的淡红色颗粒,咯咯笑著:“这样……岑郎舒服些了麽?”
飞泓止不住的颤栗。
(七)
飞泓全身赤裸,仰面朝天,被斐儿压倒在书房的青石地上。
与青石地接触的背部,是一片蚀骨冰凉。而在他身体上耸动的斐儿,一般的蚀骨冰凉。
他不是第一次被斐儿进入,却是第一次身处这样悲惨的境地。
头痛欲裂,双腿被高高抬起,身体被斐儿剧烈的撞击著,一下又一下,仿若没有止境。他骨瘦肌薄、保养极好的细嫩背部与粗糙青石不停磨擦,鲜红色的血渍如水墨画中的大朵牡丹,在他苍白削瘦的身体下慢慢浸染绽放。
全身都在痛,散了架般的疼痛。偏偏,连半句呻吟都发不出。
飞泓终於痛到流泪,泪水不停地从眼角溢出。
“岑郎,是不是觉得疼?”
斐儿温柔而细致地吻去他眼角的泪,分身仍楔在飞泓体内,凶猛的律动著:“知道岑郎怕疼。斐儿也怕,怕的不得了。”
“真的很疼啊……那个时候,真的很疼。全是倒刺的鞭子打在身上……骨头一点点被碾碎……”
斐儿与飞泓脸颊挨著脸颊,伸出手臂,冰凉手指一点点攀到飞泓皮开肉绽的背部,用指甲辗转抠挖,唇畔噙著抹凄凉微笑。
飞泓痛得浑身都是冷汗,心脏突突的跳动著,仿若随时都会脱离胸腔。
“可是,这些都与你无关。爱你,追随你,为你付出……都是我心甘情愿。岑郎,你并未因此而亏欠我什麽。”
飞泓听他此言,只觉心惊胆寒。
斐儿松开飞泓的背,将手收回。斐儿的指端浸著鲜血,似瓣尖嫣红的洁白兰花。
“但是,岑郎向我许了永远。你说,只要我喝下那碗毒粥,就永远留在我身边……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岑郎你亏欠了我。”
“一诺既出,四方谒谛即刻可闻。我终於可以,向岑郎讨还。”
斐儿依偎在飞泓胸前,唇畔含笑,笑容似乎和往常一样柔顺妩媚。然而他深黑的眼睛里没有半丝笑意,有的只是横生邪魅,与赤裸裸的占有欲望。
“经历了那麽多,我已不愿再骗自己。我想得到岑郎,想要像现在这样,独自占有岑郎……其实从开始到现在,都只是这样而已。”
“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我也不例外。如果不是想要得到,怎会付出?既然岑郎不愿给,那麽只有我向岑郎索要,索要岑郎欠了我的东西。”
飞泓身体僵直,眼眸大睁,喉头咯咯作响,恐惧到忘记了哭泣。
一开始,飞泓便看错了斐儿。
斐儿不是养在温室中,任人赏玩的无害花朵……而是兽。
是有著美丽皮相,却长著利齿尖牙,会猎食、会撕咬,来去绝决,野性未驯的兽。
……
似这般,斐儿与飞泓不知纠缠了多久,忽听到门外有人诵了一声道号。
声音并不大,却无比清晰的传入飞泓耳中。
忽然间,散了架般的疼痛身体有了些力气。飞泓侧过头,看到清虚观的老道士推开书房正门。
“该死!”
斐儿咒骂一声,撤出飞泓的身体,直起腰,望著站在书房门前老道冷笑:“道长来此,究竟为何?”
“贫道是来规劝於你的。”老道士垂首低眉,朝斐儿欠身微微一躬,“劝你放开胸中执念,放开爱怨情仇,转生轮回。”
“道长是来收我的麽?”斐儿眉眼弯弯,笑得妖媚横生,十指抚著飞泓枯瘦面颊,“只可惜,只可惜这人欠著我的……我要带他走,就算是道长,恐怕也拿我没有办法。”
“……还不够吗?”老道士轻轻叹口气,与斐儿对视的目光中全是通透清明,“你心中的苦,还不够吗?”
斐儿慢慢不再笑。
“他这个人,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你对他好,他不会感激你的好,不会因此而爱上你……你逼迫於他,也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斐儿,你只要这样得到他就可以了吗?你纵然要了他的命,索了债,又要到哪里去呢?哪里是你安宁的归处呢?你们之间,既已许下永远,怕是在你放手之前,要纠缠到地老天荒,今世乃至轮回,永无止境。”
“既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放下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索债索债,欠债的人固然要还,索债的人也难免痛苦,难免付出代价。若你执意如此,到最後痛苦的人仍是你自己。”
老道士又叹一声:“当然,此事贫道无法干涉……只要你问问你自己的心,该何去何从。”
斐儿听了老道的话,沈默半晌,终於凄然一笑,泪水从眼中滑落:“多谢道长。不过,斐儿已无法回头。”
情之一字,是世间最深的执念,让人成贤成圣,也让人成妖成魔。
“总之,这些时来,我与岑郎给道长添麻烦了。”斐儿抱著飞泓,朝老道士微微顿首,“不过道长放心,从今往後再不会了……斐儿就此别过。”
话音刚落,只见飞泓与斐儿的周围,一株株硕大无朋,枝叶肥厚的文殊兰自青石板中钻出,浓郁的香气四处溢散。
老道士直直立在原地,俯首低眉,沈默不语。
道法佛法,是欲渡化世间所有人,欲解脱世间所有苦痛的存在。然而终究渡不了斐儿,渡不了斐儿的一点执念。
* * * *
岑平在府门前命人备了车马,正要去亲自请大夫,忽然听到府内传来泼剌剌一声巨响。
惶惶然回头,只见无数巨硕的文殊兰正迅整生长,如同上古贪兽,用绿至妖异的肥厚枝叶吞噬了整个侍郎府。
浓烈到接近腐烂的兰花香气,弥漫了一天一地。
一时间,惊愕过度的岑平愣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直至二十多个府里的小厮丫头乱纷纷自大门冲出来,方才回过神。
一把抓住经过身边的小丫头追问:“侍郎呢?侍郎在哪里?!”
小丫头的手臂被他抓得生疼,声音中带著哭腔:“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岑平放开她,急急朝身旁的家丁高声呼唤:“快!快多找些人,拿大刀斧头过来把这些东西砍了,侍郎还在里面!”
岑平一声命下,家丁们纷纷去四处寻人,许以重金,很快聚集了二百余手持利器的青壮男子。
为首的虬髯大汉冲到府门前,挥动手中的雪亮柴刀,大喝一声壮胆後,朝面前那株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文殊兰砍过去。
肥厚宽大的叶片应手而落,碧绿的汁液喷了大汉一头一身。
大汉错愕片刻後,发觉除了鼻端徘徊不散的浓烈草腥气外,并无异样,於是胆子益发壮了,挥动柴刀向前劈砍。
众青壮男子见那兰花开得妖异,初时尚踌躇犹豫,而此时见有人上前,便再无顾虑,跟在大汉身後一路劈砍了进去。
阔叶断茎纷纷坠落,若垂死的巨蝶飘零,若斐儿的剑舞到了尽头,收起翻飞衣袂。
很快劈砍出一条敞途。
* * * *
侍郎府中妖花骤然绽放,惊动整个京城。
待岑老宰相带著家人赶至侍郎府门前时,府中的妖花已被砍伐殆尽。只余满地碧绿残枝碎叶,以及四处漫溢的妖异兰香。
“泓儿在哪里?岑平,泓儿在哪里?”
岑老宰相一头冷汗,抓住岑平连声催问。
其实之前,他还是怨著飞泓不争气的。但飞泓毕竟是他心爱之子,一旦出事,没有人比他更心痛。
“岑平对不起老爷!”老家人声音中带著哭腔,扑通一声朝宰相跪倒在地,“……找不到少爷,哪里都找不到!”
斩尽妖花,寻遍了府内所有的地方。然而飞泓,就这样凭空消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 * * *
忘川之上的峭壁,斐儿扶著飞泓,缓缓而行。
天空是一大片浅淡灰色,低沈压抑。说不出品名的野草在脚下的乱岩中丛生,间或杂著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没有阴朝地府,没有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勾魂使者、卖汤孟婆。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
斐儿和飞泓行到峭壁的尽头,前方再没有路,只有万仞悬崖。
飞泓往後望去,却见身後重重迷雾,来时的那条荒路已湮没不见。
“岑郎。”
斐儿望向飞泓,唇畔勾起一个笑:“用你最後的血肉生命,所浇灌出的文殊兰,真的很漂亮呢。”
顿了顿,斐儿又开口,声音有些低沈:“只可惜,都被他们砍尽毁尽了。不过,这样也好……岑郎能这样和我一起走,也好。”
“这里……是哪里?”飞泓头脑中尚觉得有些迷糊,却也隐隐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已经不在人世了麽?”
斐儿微笑著点头,紧紧握住飞泓的手,指甲用力刺入飞泓的掌心:“岑郎。如今你与斐儿一般,都是魂魄。”
这里,就是所谓的六道轮回之所。如此荒凉。
飞泓觉不出疼痛,面对斐儿也不再感到害怕,点点头:“原来如此。”
离却尘世,肉身已死。那麽原先依附在红尘中,肉身上的种种恐惧欲望、牵绊犹豫,也随之不见。
但是即便如此,并不意味著烦恼就此消失。
若有情债未还,便需偿还;若有钱财未还,便需偿还;若有命债未还,便需偿还……而那万丈红尘中,便是偿还之所。
债不尽,轮回不尽,七情六欲不尽,苦痛烦恼不尽。
是为孽缘。
魂魄是天下最清灵之物。来到轮回之所,每个人都会参透这些。然而转身投入红尘,世事纷纷迷眼,又会顷刻忘却。
飞泓苦笑:“悔不该,当初未听道长一言,遁入道门。”
“岑郎,如今你想要後悔,却也已经晚了。”
斐儿看著飞泓,仰起头吻了飞泓的唇,眸光中有伤痛,也有痴迷:“岑郎休想逃。你欠我的东西,你许我的东西,我绝不放弃。”
哪怕自己同样要付出代价,也绝不放弃。
飞泓闭上眼睛,鼻端掠过淡淡的文殊兰香气。
……
此刻,悬崖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浓到遮住了一切,浓到二人近在咫尺,也看不到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散尽,悬崖上的二人均不见踪影。
红尘中,又一场轮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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