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玉摘下面纱,这张脸,又有谁能认不出?
“北宫大人,您有所不知,今年乞丐确实太多,京城重地,京兆尹大人也是怕这些人冲撞了像您这样的贵人,这才不放他们进城。”士兵小心翼翼解释道。
绯玉弯腰拽起那个雪地中的孩子,约莫不到十岁吧,脏兮兮的,瘦如一把骨头,让她不由想起了夜溟。
谁能想象,一国巨富,整日吃金喝银,其实也能瘦如乞丐。
小乞丐颤颤巍巍看着她,手腕被她攥着,却不敢将身体寄力在她手上,深怕她嫌重,又要扔下她。
绯玉叹了口气,她确实是一时冲动,她确实想为这些可怜人做些什么,却也不能见谁收容谁。夜溟虽说有个训练人的地方,但那里不是收容所啊。
周围的乞丐见有贵人模样的人出现,如同看见了希望,纷纷开始围了过来。
士兵们深知这些乞丐哪怕为了半个馒头都已经可以不要命了,生怕冲撞了绯玉,执着长枪阻拦。
一时间,哭喊声更甚,就在绯玉面前,就在她耳边。
“你们等等我。”绯玉说不出豪言壮语,只有这一句,说完便要上马。回头看着冻得僵硬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只能告诉自己,只救他一个人,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能讲究公平还是不公平。
将小乞丐抱着上马,掉头奔回城中,也不顾身后那些人哭喊着哀求她,甚至急了骂她道貌岸然。
她不会充当英雄,也不会喊大口号,但是,她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
用自己的披风裹着小乞丐,一路到了夜风楼,直上二楼。夜溟不在的日子,那间茶室,通常是冉清羽所在的地方。
、积德行善
“冉清羽,夜氏有没有能力救济乞丐?”绯玉只想帮助一些人,但是,她从未做过,也想不到用什么方法。
“你的意思是……施粥?”
绯玉想了想,倒也方法可行,点了点头。
冉清羽脸上略有些为难,开口道:“近来夜氏变卖了不少产业,就连货品也有些都卖空了,唯有粮食,夜溟曾交代,万万不能动。”
“为什么?”绯玉顿时有些惊讶,惊讶的是,夜溟居然要把夜氏卖了,而更惊讶的,居然唯独粮食,不能动?为什么?
冉清羽脸上更加为难,却也直言相告,“夜溟从未说过原由,但他吩咐过的,我便照做。”
不过,好在冉清羽并非一个死板的人,再加上绯玉在夜氏也算有股份,仍旧给了绯玉极大的面子。
更何况,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施粥是件积德行善的事。
冉清羽即刻吩咐人准备粮食大锅,并加派了人维持秩序,因确实不好将乞丐们都引进城,施粥的地方,定在了城门边上。
绯玉看了看身边的小乞丐,索性对冉清羽道:“你这缺不缺跑堂的?”
冉清羽不是个榆木疙瘩,也明白绯玉的用意,看了看那个小乞丐,笑道:“留下也无妨。”
哪知,小乞丐扑通一声跪倒,咚咚的像绯玉磕了几个响头,抬起头来,额头已是一片通红。
“大恩人,我……我会洗衣做饭伺候人,我做过的,但是,我……我不想卖身……”小乞丐说着,都快哭了。
然小乞丐一开口,绯玉才发现,居然是个女孩子,想了想,倒也明白了。
“这里是茶楼,不是青楼楚馆,放心吧。”
小乞丐这才略微安心了些,只是那目光,仍旧看着绯玉,清清亮亮的眸子中,不止有感激,另有不安。
冉清羽让人将小乞丐带了出去,自己也去忙活施粥的事,绯玉这才想起来,今日,她本是要出城去看看那些训练的人。
、千岁有余
好在耽搁的时间不算长,绯玉快马出城,那里已经聚满了前来等粥的乞丐,甚至不少人跪地呼着,祈求上天,夜大老爷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绯玉暗暗想笑,夜大老爷已经千岁有余……
没有人敢在旷野中跟踪她,绯玉小心甩掉盯梢的人,抹去了马蹄印,穿过阵法,直入隐秘的别院。
事隔月余,这里仍旧如世外桃源。
众人练功已经算像回事了,不辜负她的期望,她虽教的不多,但这些人平日里已经会举一反三了,而之前请求跟她走的小乞丐,更是让她刮目相看。
虽然没有达到她所说能够以一己之力战五人,不过,能有这么大的进步,已经是极限,也算可造之材。
“你叫什么名字?”绯玉满意看着眼前略微气喘却挺直了腰板的人。
“奴才没有名字,只听他们说,恩公姓夜,进了这里,就是恩公的人。”历经数日,小乞丐已经没有当日的畏缩怯懦,反多了几分硬气。
“哦,那你该姓夜。”绯玉点头道,原本她想将他带回去算风碎手下,直接叫风五,不过现在想想,归夜溟所有比归北营司更稳妥,“那你叫夜月。”
“夜月谢主子。”
“记住,你的主子是夜溟,不是我,我死了与你无关,但是他活,你就在。”绯玉郑重说道。
“夜月明白。”
绯玉另行安排了训练的任务,又查看一番杂事,确保稳妥之后,才带着夜月离开。
一问之下,夜月居然已经十五岁了,只是常年颠沛流离,身体没长开。
颠沛流离……
同样的无家可归,同样的一无所有……
绯玉不期然想起红殇,曾经也同夜月一样无家可归像棵野草,但是,如果红殇能选择,他宁可选择颠沛流离吧。
在夜月眼中,不再挨饿受冻,不再时时刻刻面对饥寒交迫的死亡,就是幸福。但或许,在红殇眼中,像夜月这样的人,比他幸福。
、现实终归是现实
眼望着茫茫白雪,一眼能看见地平线。绯玉真的期盼此刻有奇迹发生,那白茫茫的雪地中出现一个红点,是归来的红殇。
可是,现实终归是现实,幻想中的偶遇,只存在于小说电影。
夜月骑着一匹马跟在她身后,两人走的并不快。夜月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或许在数月的训练中,他已经学会了沉默。他知道绯玉此刻心情并不好,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城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乞丐居然数百人之多,不再拥挤,不再哭号,他们要的,仅是一碗粥那么简单。
没有人再想进城,哪里有食物,哪里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冉清羽告诉她,施粥会持续一个月,直到过完年。虽然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但最起码能保证,这个隆冬大雪的年,饿死的人不会像往年那般多。
“滚开!粥在那边,排队去,不许进城!”一声怒吼,就在距离城门不远处。
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有乞丐执意要进城,且放弃了预先排队的优势,在士兵的推搡之下,拼命一般朝着城门冲过去。
绯玉远远就看见了那个人,披头散发,散乱的头发肮脏揪成一团,脸也被遮去了大半。光裸着脚,身上那根本不能说是衣服,而是一大片污浊不堪的破布,连小腿都遮掩不住。
挣扎间,能见得那破布下不算枯瘦的身体,隐隐露红,似是伤痕。
“滚!想活命就快排队去,粥没了哭都来不及。”士兵一边威胁怒骂,一边奋力用手中长枪推搡着那个人,甚至唤来了其他人,一同将他推着远离城门。
那人被推倒在雪地中半天不动,许是没了力气,然,休息片刻,又挣扎着爬起来。
周围已经有人拿到了粥,冰冷的空气中回荡着米粥诱人的香气,但是那人看也不看一眼,垂着头,双手拢着身上的破布,踉跄的脚步丝毫不停,固执向城门走过去。
、他不是乞丐
士兵们的耐心用光了,有人施粥,那些乞丐就不会进城。上头不怪罪,他们就能守着暖炉闲聊,暖暖和和的偷懒,但偏偏就有这么不识趣的人。
索性一鼓作气,一拥而上,外加……一劳永逸。
“丑八怪!就你这副鬼样,让你进城,小爷命都保不住了!”
“啧啧,看他这身上,弟兄们,可眼熟?”
“兴许是乞丐们不挑食呗,这副丑样子,呸,真恶心。”
但也有人胆小些,“唉唉,这人会不会有来头?”
“屁的来头!这人在这晃荡好几天了,问他是哪人他也不说,身上除了这片破布,什么也没有,没直接把他埋了都是小爷心善!”
那人不予理会,奋力拨开士兵们的长枪,仿佛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进城。
但士兵们哪容得他进去?几柄长枪毫不客气向那人捣过去,那人紧紧拽着身上的破布摔在地上,只能任由士兵们再一次将他拖到远处。
怕他再有力气麻烦他们,索性拳脚尽数不客气,直到那人不动了,这才满意回返。
绯玉冷眼看着这一幕,太多的事,她还真管不了。既然那个人不为了填饱肚子,恐怕是有其他事,而她,不是圣人。
她能保得一些人吃饱,已经是尽力而为,天下事多,她不能事事都管。
她所见到已经无数的可怜人,但她连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她又何必去做轻省的事来平和自己愧疚的心呢?
城门前小小的骚动停息了,绯玉这才拍了拍马,“走吧。”
“主子,他不是乞丐。”夜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人,或许他经历过同样的遭遇。但是,曾经身为乞丐的他,知道什么是乞丐,什么是落魄。
绯玉不禁看了那人一眼,或许是昏过去了,或许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然,就在她欲收回目光的那一刻,那人微微一动,肮脏的长发落在一边,露出那一半布满血污的脸,那双……高挑的眉眼……
、不曾见过的温柔
夜溟斜躺在书房的软榻上,静静替自己把脉,半晌,叹了口气撤回手。
自己就是医者,还用得着自己给自己把脉么?这副身体是什么样,他还在期待什么?
虽然眼看着身体似乎真的一天天渐好,但是他也明白,并非是休养的得当有了生机,而是当日冥王最终妥协,终于肯支持他放手一搏。
其实对他来说,十年也好,五年也罢,没有什么区别。
但人心总是不足,当他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不再动不动气短,心中那曾有的激情,那期盼,又是什么呢?
“冥王?”夜溟轻唤了一声,等了一会儿,冥王并没有出现。
看来,他真的不能再来了,甚至不能再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上天最大的律令,人间可以有不公平,但人死了,一切都是公平的。
然,冥王却用自己手中的权利,硬生生让最能代表世间公平的死亡也成了不公平,天雷……已经是最轻的。
夜溟想得有些出神,突然间,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一惊,胸口那颗重伤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眼前渐渐浮上层层白光,不由得捂着胸口,皱眉看向门口。
风碎他们守着院子,不会有其他人进来……
只见绯玉慌乱抱着一个人,直奔卧房,那脚步踉跄着却不敢跌倒,他甚至能莫名看得出,绯玉在颤抖。
心中隐隐升起不安,夜溟忍着眩晕撑起身来,却在下一刻,陡然僵硬了身体。
绯玉在哭,虽然极其艰难压着哽咽,他仍能听出来,绯玉在哭。
那披风下裹着的人,不知道是谁,只见绯玉轻轻将那人放在床上,仿佛抱着的是件易碎的瓷器,那无比轻柔怜惜的动作,几生几世,他都不曾见过。
心口的伤不知为什么又再痛,痛得他直咬牙,手不敢去碰,哪怕虚捂一下……他有些抬不起手来。
撑着身体坐回软榻上,夜溟好不容易养出些血色的脸,又一次惨白如纸。
、难以预料的后果
“主子,是红殇回来了么?”门外突然一声清灵带着焦急的呼喊,眼看就要进门来。
“出去!!”绯玉突然大吼一声,紫瑛的脚步顿时停在了门口。
紫瑛不太明白,她在北营司,明明是充当医者……
“风碎,传令下去,调集红苑所有的人,把守玉园。求见者无需请示,一律不得入内,擅闯者,杀无赦!”绯玉又吼出一声,那声音中的决绝,让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
就连夜溟也不明白,他了解绯玉,绯玉连恨都不会,那杀气……
整个玉园仿佛被低压笼罩,红苑近百人将玉园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沐也急匆匆赶到,同样被拦在了外面。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曾经目击的人,只说,绯玉居然从城门外连马也不骑,一路飞奔抱回了一个人。
然一路跟随绯玉回来的夜月,被扔在了一旁,直到这个时候,才被众人想起。
夜月只说,绯玉在城门边上遇见了一个落魄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像发疯了一样,就连披风,都是一把从脖子上扯下来。
连白沐也不得入内,只远远见得风碎几人忙忙碌碌,从房内端出的水,一盆盆的污浊,一盆盆的黑红泛着血腥恶臭。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问风碎,风碎咬死了不肯说,只说,主子如今看上去很想杀人,让他们都躲远些。
白沐无奈,只得做些其他的事,下令封口,不能让消息传入皇上耳中,一旦皇上再来一次微服私访,绯玉如今的状态,恐怕真要跟皇上大动干戈。
调集了人手轮换守着玉园,又看了看在一旁有些焦急的紫瑛,深深叹了口气,“你也回去吧。”
“可是……很可能就是红殇,他重伤,主子为什么不让我医治?”紫瑛极其愤怒担忧。
“如果真是,就更不必担心了。主子不会伤害红殇,她有分寸。”白沐说完,挥了挥手,不相干的人散去。
抬头望着天空,虽说如今不去招惹主子,就不会引得她大开杀戒。
可是,这件事的后果……
、只敢庆幸
绯玉削下一块人参,轻轻放在红殇口中。
不让任何人插手,甚至让他们回避,独自替红殇清洗着身上那令她几乎咬碎牙齿的污浊与伤口。
手止不住颤抖,她不想碰疼了他,宁可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眼泪止不住,她不想让眼泪弄脏了伤口,另一只手狠狠攥着,指甲刺破了手心。
轻轻将红殇的长发洗净,一缕一缕理顺。
看着红殇那洗去污浊的脸上,早已有了沧桑,却也没了血色。那脸颊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从眼角一直延伸至嘴边,黑红狰狞,已经看不出伤了有多久,只知那伤极深,那脸上脖颈上的血污……
她不敢去想象红殇究竟遭遇了什么,她只敢去庆幸,她今日碰巧出了城,碰巧施了粥,才得以看见不同于乞丐的红殇。
她只敢庆幸,她带了夜月回来,而夜月提醒了她。
一系列的巧合,缺一,她恐怕就再也看不见红殇。
她只恨自己,怎么能远远望着,居然没认出他来?他与她朝夕相处同塌而眠,她居然没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轻轻握起红殇的手,那曾经纤长若玉的手指,指尖模糊一片,指甲不见了,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