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绸缎的卷布见火就着,夹杂着布帛烧焦刺鼻的味道。风碎赶忙将炭盆端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换了新的进来,还将窗微微敞开了条缝。
夜溟也不理会他,慢条斯理的喝粥,居然丝毫不见怒色。
提笔写了几个字,绑缚在信鸽腿上,一松手,雪白的信鸽扑闪着翅膀飞出院去。
风碎在一旁低头不语,偶然间抬头,却见到夜溟那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似乎浮现着他从未见过的神色。
“风碎,收拾东西,这个园子住不得了。”夜溟一边慢悠悠说着,一边理了理被冬风吹乱的长发,突然嫌弃一般看着手上雪白的发丝,“可觉得我这样貌吓人?”
“不曾。”风碎简短答道,又觉得答得敷衍了些,补充道:“公子样貌确实异于常人,但是谈不上吓人。”
夜溟微微一笑,清淡如水墨的眉宇间透着优雅,又带着丝丝怅然,看向一脸坚韧从不露异色的风碎,他的容貌怎样他自己也明白,恐怕也就风碎这种性子,能视而不见。
撑起身来,风碎赶忙递上外袍。他曾直言对风碎说,绯玉不要他了,但是,风碎仍旧一直恪守本分,一直听令照料他。
不过,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万事皆有变数,如今变数已经太大。曾计划的事,该去推动了。
“风碎,你将药送去给绯玉,她自会明白。”夜溟说着,将一个精致的药盒递给风碎,“你不必再跟着我,风云乍起,绯玉的处境恐怕有危险。记得,万事皆以她安危为首要,甚至可以无所顾忌。也不妨告诉其他人,她若是出了意外,别说一个北营司,就连璟朝,都别想安稳。”
“夜公子……”风碎抬头,似有不解,一向温文尔雅万事淡漠如冰的夜溟,似乎面色无改,但是,隐隐已经显露不同。
、大煞风景
头顶青天,脚踏白雪千里,高耸山巅之上,一黑一红两人影迎风矗立。
红殇一脸无奈,顾不得被风撩得纷乱的长发,宽大袖袍将绯玉护在怀中,仍旧不明白,这一山白雪,眺望千里一片苍茫,绯玉为什么会兴奋成这样。
但是绯玉那眼中闪烁着的亮光,那如灵泉一般涌动的眸光,在北营司是绝对见不到的。
风乱碎发,仿佛整个人身上充满了向往,风采奕奕,让人挪不开眼。
“冷么?”红殇看着绯玉被冷凤吹红了的脸颊,轻声问道。
“你不觉得这里呆着很舒服么?”绯玉兴致勃勃道。
“不觉得。”红殇答得异常煞风景,却没扫她的兴提议离开,“你或许是不记得,或许从未经历过,苍茫白雪固然赏心,但如若经历过身在其中不得脱困,恐怕就对这景致再也没兴趣了。”
绯玉倒不嫌红殇煞风景,反倒有些欣喜。若是之前的红殇,恐怕硬着一张嘴也会附和她,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红殇也不该例外。
“可是不久的将来,我们恐怕经常会如此,居无定所,或许真会如你所说,身在其中不得脱困。”
红殇搂紧了绯玉,微低头,“我的银子够养你。”
绯玉撇了撇嘴,翻眼看着红殇,“喂,应应景行不行?海誓山盟一下,畅想畅想未来。”
“我是实话实说。”红殇笑着,偏要与她作对。
绯玉抱着红殇的胳膊,眺望着远处,突然道:“红殇,我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随时都可以,大不了陪你一起死,只要你喜欢就好。”
“嫌我优柔寡断么?”绯玉问得极其跳跃。
“那看是什么事。”
绯玉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风充入身体中,却倍感轻松,“我不想逼北宫墨离太紧,他虽然做错了许多事,但是,他也是个可怜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逼得紧了,恐怕白沐他们都会遭殃。我更不希望夜溟成为牺牲品,他不是个普通的商人,不适合这些世俗之事,恐怕连商人,他都不适合。还有封昕瑾,他不是不恨,而是因为他明白,无谓的恨没有价值。”
、当成是情趣
“你想帮他们?”
绯玉点了点头,“确实,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任何人都不必遭受伤害。”
“你明知不可能。”红殇轻笑一声。
“我知道不可能,但是,还是想试试。我明明想走,任何时候都能一走了之,解药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我不想因我一己私利,连累那么多人。”
冷风夹着雪飘飞散落,吹起墨黑鲜红的衣襟,纠纠缠缠相连。
绯玉明白,在红殇眼中,其他人的性命存亡,都与他无关。红殇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她却迟迟不再有任何动作,明知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哪一件事都希望渺茫,但是红殇一直陪着她。辜负他一番心意,他从不催促更不抱怨。
“红殇,相信我,我并非不想走……”
“我知道。”红殇拢起自己的衣襟,将绯玉护在怀里,“你有良心我没有,但是,你有就是我有。”
绕口令一般的承诺把绯玉逗笑了,回转过身来,紧紧搂着红殇,“对,我有良心,以后再也不会冰天雪地拉你出来散心。”
“如若跨过璟江向南走,冬日出门也无妨了。”
“好,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有山有水……那是在做白日梦,我不会做饭。”绯玉一脸促狭的笑。
“雇人。”
“扰了两人世界,得不偿失。”
“那就简单些。”
“再简单的我也不会,而且我嘴刁,不好养。”
“那就大隐隐于市,城内酒楼饭庄多得是。”
“城市里嘈杂,不宜养心。”绯玉一个劲儿的刁难。
红殇也终于听出点味道来,挑了挑眉道:“我学。”
绯玉一张脸顿时笑开,搂着红殇左右晃,“多聪明的人啊。”
“你就不怕我下药?”红殇也一脸狡诈的笑。
“我会当成是情趣。”
红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哦,情趣。江湖中下三滥的手段,绯玉居然认为有情趣。失忆的人,居然会有这么多不寻常的东西么?
、闲来多猜疑
三寸多长的纤细银针顺着筋脉走向缓缓刺入,紫瑛额头上已经泌出层层细汗,稍有不慎,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白费了不说,白沐的手臂也就废了。
“白沐,给点反应行不行?”紫瑛低着头嘟囔道。
“疼。”
紫瑛撇了撇嘴,被穿了筋脉不喊疼也不挣扎,是挺男人的,但是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是最头疼的事了。
直到白沐一直左臂上直穿了不下十根银针,紫瑛才松了口气,向后一倒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白沐痛白了的脸,却仍旧温文尔雅。
“白沐,最近主子和红殇有问题。”紫瑛闲聊着分散白沐的注意力。
“近来未曾注意,不过主子之前和红殇就有所不同,倒也不奇怪。只是对封昕瑾的态度大有异常,不过,也是好事。”白沐淡淡说道,他一只手臂伤着,诸事多有不便,也还好北营司近来没出过什么大事,风平浪静的,着实欣慰。
“不一样。”紫瑛摇着头断言,“自从主子险些将红殇掐死,对他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一味宠着,红殇掉根头发都要紧张半天,我总觉得,主子这次是来真的了。”
“兴许是红殇险些丧命,主子想明白了。”白沐仍旧淡淡的说,“主子心里一直有红殇,这么多年过去,多少有些在意那也是应该。”
紫瑛听了仍旧摇头,“你还记得么?三年前也是主子亲自下的手,当时所有的人都觉得红殇活不成了,但之后他咬牙活过来,主子对他仍旧未变。但是这次不一样,主子宠他不说,他可是私底下做了不少小动作,主子都当没看见,就连陷害封昕瑾,我也没见他们红过脸。”
“是否是你想多了?”白沐不禁微微皱眉。
“希望是我想多了,虽然这么多年,红殇吃的苦头是不少,但是,如若两人真如我所想……”
紫瑛话未说完,只听门外白一禀报,来的人,居然是从来都不会串门的玄霄。
、背后黑手
玄霄进门不客套不寒暄,看了看紫瑛,又看向白沐。
“紫瑛,回避一下。”白沐脸上突然多了几分严肃。
“你们还能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紫瑛顿时倍感奇怪,好歹她也是北营司一个副首领,北营司大大小小的事,她可以不管不过问,但是知情的权利绝对有。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白沐的劝说头一次变得有些强硬。
紫瑛瞬间有些不悦,但又不想跟白沐吵嘴,站起身来径直朝外走,“长话短说,一炷香时间我要回来收银针。”
直到确定紫瑛离去,周围再无他人,玄霄开口道:“绯玉和红殇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最近红殇的人动作频频,光是落脚点就安排了七八处。其中,璟朝四处,向南向北各国均有。此外,红殇还命手下多方筹备银两。这些事做得极隐秘,如若不是你提前知会,恐怕连信枭也察觉不到。”
“还真有此事……”白沐不禁低头沉吟,他此前仅仅是怀疑,绯玉如今掌管信枭,做下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替夜风楼出头打击南营司的信枭,他初闻此事,只当是因交情好,顺手为之。
红殇和绯玉的关系,他也仅仅是怕封昕瑾那边出什么问题,才多说了一句,想不到,居然确有此事。
更何况,风碎最近没回过北营司,虽说夜溟救了封昕瑾,但是,绯玉将自己的影卫都安排给了夜溟?
然,几方消息一联系起来,不难猜测,几人几件事之间,联系甚密。
“近几日呢?”
“皇上去了行宫,夜溟被赐婚,也一直未在夜风楼露面,埋伏在夜风别苑外的人也未见院中有人出来。绯玉和红殇今日出门,但是荒山野岭之下不便潜伏,只知两人登高望远,不知所谈何事。”
不知所谈何事,但是,却不难猜,种种迹象表明……
“玄霄,你我均受太后遗命,有些事你看着处理,但是……尽量莫牵连过广。”
、公主的愤怒
要说皇上下旨赐婚,却一直未见正主,不见领旨也不见入宫谢恩,北宫墨离理应是最愤怒的人。然此刻的北宫墨离已经远在几百里外的行宫,一道手谕也无,半点消息不出,貌似不够愤怒。既然皇帝都不愤怒,那么……最愤怒的是平月公主。
不管出身如何,不管境况怎样,她如今,都是璟朝皇帝的皇妹,堂堂的一国公主。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有钱没钱,地位都不好看。一国高高在上的公主居然下嫁的是个商人,且这商人并非首富也无家族势力。如此地位卑微之人,娶公主,在众人眼中,那简直就是天上掉了金砖,形同重生再造脱胎换骨。
然,这个地位卑微撞了大运的商人,居然将圣旨也当做耳旁风。这个传说中就是个痨病鬼兴许哪天就要咽气的废人,居然将她公主的威仪视作不存,她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更何况,她听闻,这个卑贱的废人,居然不知有何种手段,竟能招得无数痴女守候夜风楼。她的驸马居然这等招蜂引蝶不知廉耻?
还未完婚就先摆起了架子,连皇族威严也不放在眼里,他夜溟算什么东西,她必须让他知道,公主府乃至整个璟朝,她与他,谁说了才算!
平月公主一声令下,召集了公主府内大半的侍卫,一路如征伐一般出城,直奔夜风别苑。
“给本公主把这邪门的林子砍了!”
一声令,百人动,夜风别苑外布阵的松柏林不消片刻,棵棵倒地,阵法也随之荡然无存。
“把夜溟给本公主带出来!”平月公主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倒地的松柏树,倒也微微出了些气,然,这气还未出来,涌入夜风别苑的侍卫都已经回来了。
“禀公主,夜风别苑内空无一人,且似有……逃匿迹象。”
平月公主顿时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恨得咬牙切齿,突然一挥手,马鞭直抽向单膝跪地禀报的侍卫,“都是一群废物!!”
、嫁了不如杀了
夜风别苑燃起了熊熊大火,冬日干燥,火势越演越烈,直映红了半边天,黑烟弥漫,似乎连天上的云都要熏黑了。
可是,一国公主的愤怒,远不止此。
当年,她确实是个无依无靠孤苦可怜的公主,但是,当有一日她发现,只有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地位的时候,娇弱温柔,善良优雅,那都是她的手段而并非本性。
当她终于得到父皇母后的重视,终于得到一个公主该有的待遇的时候,当再也没有人管束她的时候,那些讨人喜爱的手段,她再也用不着了。
她有的是手段来捍卫自己的地位,最好的手段,最适合她如今地位的手段,在她看来,无非就是杀一儆百。
有人说她不好,她永远不会等到谣言传开,甚至不会多问一个为什么,直接杀了,反而是阻止谣言最好的办法。
有人挑衅她的威严,最好的办法,用她的手段,让众人战栗,只有血才能让人记得更清记得更久。
而夜溟,正是触了她不可碰的逆鳞,一个商人居然公然藐视一国公主,在平月的眼中,这样的未来驸马,嫁了不如杀了更好。
然此刻的夜溟,早已悠然坐卧马车中,前方只有一个风一赶着马车,马车不紧不慢一路走,不知要向哪里。
夜溟懒散靠坐在马车内松软的锦被上,手指微微一挑,看向远处熏天的黑烟,嘲讽一笑,躺下闭目养神。
愚蠢,我夜溟就算是落魄如此,也不是一个刁蛮公主一个缺德皇帝就能欺得了的,什么算计什么圣旨,蠢之又蠢。
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不由欣慰一笑,风碎对他,确实是煞费苦心了。整夜整夜以内力供养着他,这身体比他初从冥府来到这里时,都要好上几分。
“风一,你也可以走了,回去通知绯玉,如若平月公主去夜风楼闹,哪怕也把夜风楼烧了,她也无需多管。顺便告诉她,该做的事尽快做,没时间了。”
、无关痛痒的事
夜风别苑被毁,风碎连同他四个手下也一同返回北营司,夜溟……下落不明。
不过,绯玉倒是不太担心,很明显,夜溟早就算到了有人会对他不利,他必定另有藏身处,而这个藏身处……绯玉看了看风碎,他恐怕不愿让风碎知道。
不过,究竟是不愿让风碎知道,还是不愿让她知道呢?
把玩着手中精致的药盒,夜溟言出必行,虽两人如今真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答应过的事,还是做了。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但是绯玉也明白,夜溟不需要她的感动。
“夜溟近来如何?”
“不好。”风碎答得老实。
“为何?”
“夜公子素来多梦,心口有旧伤,直伤心脉,有的时候会痛得难以入眠,痛极了偶尔呕血。虽近些日子调理之下,身子好些,但是伤痛似乎更加频繁了。”风碎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