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侯爷摇着扇,学小唱吊嗓子:就是那好生冤孽的一笔风~流~债~唉~唉~唉~~~~~~~
这天中午小皇帝不知怎么闹了脾气,在书房里不肯吃饭。小孩儿不吃饭,一般人家要溺爱些的,奶奶妈妈大丫头老妈子捧着碗,小心肝小祖宗满屋子跟着哄让吃一口,要是严厉些的,爹爹板起脸来,再不吃就作势要敲手板心。可问题就在于小家伙是皇帝,一般人打不得,要是一味哄着,照李六儿看来也太不像话,于是叔侄俩隔了一张小桌案坐着,大眼瞪小眼。
“陛下听话啊,顾及龙体把饭给吃了。”
“不吃!”
“不吃你母后可要哭啊。”
“不许和她说,说了朕晚饭也不吃!”
“六叔坐这儿陪你一块吃行不?”
“六叔你要和朕对食吗?”
“哎……不对啊呸!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谁教的啊?”
“朕问太监的,对食就是两个人对着脸一块儿吃饭。”
李常晏好险一口气没上来,宫女太监们哗啦啦跪了一地,低着头想笑又不敢,一张张脸都皱成大包子,十八个褶子像菊花。
李六儿顺了气,坐到小皇帝边上,把他侄儿拎小猫似地放自己腿上就开始唠叨。一开头自然就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然后就又说了侄儿啊,这要搁在后宫,指不定我皇嫂就让人给重新上菜,尽上些你爱吃的把你给哄好了。但你这不叫底下人饿着肚子和你一块折腾吗,今天你不爱吃换几桌菜,明天人家防着你又要换就得做好几桌菜准备着,你当你自己跟民间评书里说的那样每天吃饭左手一叠馍右手一碟饼面前一盆子白糖可劲儿蘸那么简单呐,外头乡下还有人吃不饱饭呢你说多浪费所以六叔我就不能惯着你……那些宫人在青砖地上跪得膝盖疼,心里嘀咕这六王爷赫赫战功,可别是阵前把敌军主将给唠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花聚顶一时想不开把自己剁成四喜丸子换的吧。
但是呢,李六儿说得口干舌燥,小家伙还是鼓着嘴不乐意动筷子。再磨叽下去就该误了下午的事,这时候那几个管事太监中有胆大的抬起头来说了句,太后娘娘不是让黄大人有事没事来看看陛下么,要不请他来?
六王爷一口凌霄血。朝廷命官奉旨喂饭?体统要不要?人家还做事不做?你脑子给煮豆腐花吃啦?
可人家已经在外头等小半柱香了。
李常晏打了一个激灵,抱着小皇帝往外走两步,黄大人就在屋外候着。
李六儿就问了,黄大人面圣有何要事啊?
奉旨喂饭。
好嘛,李六儿在屋里说话,人家在外头听了个十成十。
然后就真喂饭。小皇帝看在这挂名的小舅舅份上张了嘴,但还左顾右盼手里拿个文房清供玩儿。黄明仁就拿着小调羹捣鼓着饭问他,陛下知道这一碗饭的米,价值多少?
这么多铜子儿。小皇帝伸手比了个数,在李常晏的民间知识教育下,这孩子好歹知道一个鸡蛋要不了一块银子了。就是有时候爱追着御花园养的锦鸡拔尾巴毛,说要送出宫门换糖去,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副作用。
黄大人摇头。不够。
那要多少呀?
一个孩子的命。陛下可知道十五年前叛军围城,城中粮草殆尽居民易子而食。只要这小小一把米,就能换一个活孩子作砧板上的肉……李六儿没等他说完,扯着大理寺卿的衣服把他拖出去在台阶底下吼“你吓唬孩子干嘛!”
“劝谏陛下食物来之不易,不可养成骄奢脾气。”
“那说这个也还早,你就不能先放几年再说!”六王爷都想抽自己一巴掌,都说大理寺黄家三郎是块棺材板,他还把人当成焦尾桐屁颠儿屁颠儿送上去了!早几年的黄三儿可不是这德性呀,真要了亲命了。
“先放几年?”黄明仁眯起眼睛。“那么六王爷十几年前欠了在下的……也先放几年再说?”
听到这句话李六儿吱一声蔫了,转身说着要去看他大侄子,进了屋再没出来。黄三儿等了一会,就自己一个人往宫外走,出了宫门口给贴身小厮福贵拦住咬耳朵,忍不住叹气。“怎么又来了。”
“可不是嘛,三少爷您要不还是回大理寺躲一躲?”
“再躲下去,万一大姐给父亲说动了下旨赐婚,你还弃官出逃?”黄大人瞧着自己官服补子,那儿绣着的瑞鸟给李常晏扯得皱巴巴,看上去快成了秃毛鸡。“所以你还能放几年,我可等不了了。”
宫里的李六儿只觉得被人念叨了耳朵发热,不过分不出神去管。小皇帝吃了完饭小睡做了噩梦,喊着别把我卖了换米吃,扑在李常晏怀里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胸口。
四、 情挑(上)
正道是:
他见他一次两次,次次溜得勤。
他看他官场战场,少有尘凡心。
他独力抚至亲,他独立玉阶冷,分明是剖白不清。
老天老天!早成就少年秦晋、少年秦晋!'1'
这过去呢,人们讲故事,说戏,为着有多些人听,就会带点儿粉的。什么叫粉的呢?那就是白里透红汁水横流一口下去嘎嘣脆——说岔了,那是街口卖桃的。粉的呢,就是情情爱爱生生死死拉拉扯扯亲亲摸摸,时不时还来个周公敦伦什么的,所以啊,早些年家里有没出阁女孩儿的,大人一般不太放小姑娘们听这个。不过这回主人公是李六儿和黄三儿,帝王将相,偶尔一点小儿女情调乃至过回廊上牙床下帷帐吹油灯的东西,就是那鱼香肉丝里头没影的鱼,要的就是那提纲掣领的一点味儿,所以姑娘们看看,也不妨事。
上一回说道啊,六王爷欠着小黄大人一笔风流债,这要细细说来龙去脉啊,话就长了。
记得从前说过李家李六儿这一辈几个兄弟,小时候的师傅姓黄不?老人家名伊耆,字药师,在皇帝爷爷那一辈入朝为官,到先帝那一代为止算是三朝元老,熬过了战乱熬成了国丈,现在致仕在家身体硬朗,早晨起来能耍拳还能吹套笛子——就是他年近八十牙齿漏风曲子吹得惨不忍睹,换个演奏时辰可止小儿夜啼。黄老爷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小儿子黄明仁比李常晏大两岁,所以都在一块儿读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时候李六儿还小,不怎么爱读书。所以每天上学,几个宗室兄弟就拿他消遣,说“小六,你又挨黄师傅打了!昨天听说没写出文章,黄师傅拿了戒尺,打得手板心有馒头高!”
李常晏脸上就红了,站在凳子上说——他个儿不够高,不站凳子上仰着脸累。“谁,谁挨打了?那是管教!老师管教学生,这能叫打么?”
哦,不叫打,那你今天文章写出来没呀?别叫你黄三哥惯着你给你捉刀,你那蚯蚓爬的字和他差太多了!
“写了!”小六子就挺得意,在桌上排出一叠字纸。“瞧瞧这字!仁哥拿左手写的,和我差不离!”
然后两个人一起挨老师手板心,李六儿去学武练兵之前没少这么一起挨板子。就是这么个青梅竹马的关系。
要说这时候,小黄大人就惦记上了李常晏,那是胡扯。那么几岁的孩子,就只是喜欢这个小弟弟,乐意惯着他,看见他没心没肺乐呵自己也开心。当然那时候小黄大人的面部表情就不发达了,所以他见到李常晏心里高兴,不认识的人看他的脸,还以为李家老幺摸走了黄家老三枕头底下的压岁钱。
那是什么时候惦记上的呢,这还得赖李常晏爸爸的爸爸。老爷子那时候不是常年在行宫玩鸽子吗,偶尔就叫几个世家子弟宗室亲戚一块儿去,吟诗作画看戏唠嗑,要凑个四的整数还开两桌牌。那一年小黄大人刚中进士,皇帝爷爷想哦黄卿家老树开花生的老儿子不赖啊,叫来行宫说说话吧,小黄大人就去了。
去了以后老爷子老眼昏花,坐在花园里捯饬鸽子,就问:“今年几岁啦?”
黄三儿就回话,十七了。
哦,十七啦,娶亲没啊?
不曾。
皇帝爷爷又问:“有心上人没啊?”
小黄进士也就说之前一心一意读书,情呀爱呀的都没空管。老头儿就叹气了,说你们小孩儿不懂,真要看对眼儿了,谁用得着你读书时候分神呐?就是吃饭喝水打嗝上茅房那一眨眼的功夫。从前这人啊一天天站在眼前就那样,脸上也没写着我能和你凑一对,但不知道怎么上了心了,那就死活拆不开喽……就像朕这对黑凤头,刚出壳跟鸡崽子似地,现在越长越俊给座城都不换喂……
然后这对给城都不换的鸽子,和它们的诸多兄弟姐妹一样,在叛军攻打过来的时候从火头军那儿找到了新的鸟生价值。
叛军打行宫,御林军带着人突围死了一大半,跟着皇帝老头儿来的公卿官员死了一小半,老头子跑了一半给吓死了,那些他挺喜欢的宫女侍从命妇们一个也没带出来。小黄大人抱着马脖子一路跑,叛军的箭头呼呼从他头上擦过去。来的时候跟他同行的一个小翰林说陛下行宫有时候排演出阵舞,刀光剑影可刺激了,这会小黄大人扭过头,正好看见一场樊哙夜闯鸿门宴——敌军是樊哙,那仁兄是猪腿。真他妈太刺激了。
小黄大人眼看着人家马朝自己这儿过来,那时候着实还年轻,又是个文人,害怕。表情缺乏是一回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是另外一回事。他心想着自己这回要做烈士了吧,闭了眼睛听到杀声震天,一会儿哗啦啦一捧热乎乎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小黄大人睁开眼,一虎姑婆提着刀跨着马踩着叛军尸首,一身的银甲给血喷得没了原色。
虎姑婆就问,记得我是谁么?
小黄大人心里想,要说您面具上这位是谁我认识,可您没给我看见正脸呀。于是木着一张脸,不说话。后来人家提起说黄大人少年英雄啊,突逢巨变面色如常可淡定了,要换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早扑上去抱着马腿痛哭流涕,说英雄好汉您就是我亲大爷!
那虎姑婆就把面具揭掉,跳下马一头扑在小黄大人怀里。“仁哥,我救你来了。”这就是李六儿。
黄明仁给搂着腰有点发懵,十五岁的少年抽了个子,分别去军队之前还比自己矮半个手掌,现在小黄大人要踮着点脚,才能抱住李家老幺宽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的肩膀。李常晏跟小时候一样紧紧粘着他仁哥哥,汗水和血腥味冲着小黄大人的鼻子。黄三儿一抬眼,见到这小子冲着他松了口气似地露牙笑了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完了。皇帝老头的鬼魂坐在松树顶摸下巴。
完了。小黄大人心里的小野兽蹦跶蹦跶冒了头,再也按不下去。
所以说,虽然李常晏他爷爷做皇帝不靠谱,老人的话,有时候还真没错。
注'1'《玉簪记》改的,谁是陈妙常我什么都没说╮(╯_╰)╭
五、 情挑(下)
臣给王爷解战袍
帐前洗衣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晒完衣服——撒腿就跑!
上一回呢,说有老少街坊喜闻乐见的段子预告早了,就见到李六儿一个熊抱。这叫什么呢,就像你买大包吃肉馅子,按理说包子有人脑袋这么大,馅子少说该有一拳头多点儿吧,结果好嘛,啃上一顿饭的工夫吃到的馅子差不多鸡脑仁那么大,那群众们就不乐意了,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呢,这一回还有个下,下讲的什么呢,就是李六儿熊抱之后,撤回到军营里的事。
这一回来攻行宫的,其实是叛军里跑出来想捞一把的一小股。李六儿接了消息从京城出来跑小半天正好把人救了,再往回走的时候,走到半路天就黑了。这其实也没法子,来的时候精兵强将,腰横秋水雁翎刀,那回来的时候不一样,御林军损兵折将,公子哥两股战战,小文人几欲先走——走也走不了,没力气。于是有一批士兵就下马,让坐骑驮着受伤的,走不动的赶路,那就快不了了,少说比先前慢一半儿,远远看过去像个骡马队似地,伤员疼了啊啊啊啊,文人吓哭了嘤嘤嘤嘤,还有嘶嘶嘶嘶的,这是真马,走烦了得喊两声,聊以解闷。
走着走着天黑了,眼见京城还有小二十几里路,那么就地扎营。小黄大人和李六儿见面之后,才发现自己肩膀上给流箭擦了道口子,所以一下马,就给李常晏扶到自己帐子里休息去了。小黄大人坐在行军床上,看李常晏卸了甲胄脱了上衣,把脸上身上的血污都洗了。先前咱们说过李六儿长得好看,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眉清目秀的,身体又练得好,那叫一个骨肉停匀英姿勃发,黄家三郎黄明仁刚“咯噔”一下开了窍,这时候油灯底下看着,就有点喉咙发干。李六儿这时候一回头,见小黄大人瞧着他,挠挠头笑笑,就走过来蹲下,把黄明仁衣服给脱了。然后呢,他就拿着他仁哥的衣服,出门接了盆水顺了块胰子,坐在帐门口洗起来。刚才给他血出乌拉地一抱,小黄大人给蹭了一身的血,趁着没完全凝上,用力搓搓还能洗得掉。
瞧瞧,多好的孩子,刚才谁喝倒彩来着?您见到脱衣服都想了什么呀,真是。
李六儿洗衣服,那边厢小黄大人也没闲着,拿块湿手巾把伤口周围擦了擦,就问李常晏:“你这儿有金创药吗?”
哎,有。李六儿把手擦擦,从床底下翻出来一箱丸散膏丹。这个,中了箭用的;这个,刀砍伤用的,这个治烧烫伤,这个治老冻疮,虎骨散养骨头,蛇皮酒疗心肝,还有这个狗皮膏药,上医瘌痢下管鸡眼中间贴上了还能混充大力丸……
我要金、创、药。小黄大人瞪眼了。你一个皇子军队里混着怎么成游方郎中啦,赶明儿还会拔火罐下刀子针灸烧艾医花柳?
当年在学堂里李常晏除了师傅的板子就怕小黄师兄瞪眼,于是赶紧闭嘴,掏了药给黄三儿擦。擦着擦着他发现不对劲,仁哥我说你裤子上大腿根那儿怎么出血啦?唉哟我忘了你是文人骑不惯马,刚才那一阵跑肯定是磨破了,你躺好我给你上药。
但是这哪儿成啊。要搁一天以前,师兄弟,发小儿,一张桌子读书一张床铺午睡,说不定七八岁上出恭的时候还比过小鸟儿,脱裤子擦药那是一点事都没有。可现在不一样,李六儿在肩上给涂药的时候,黄明仁小哥给那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