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灵灵看着那个男生带着一副漠然的表情从自己身边走过,不知怎么地突然一阵心虚,下意识地把视线盯在他身上,看着他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哎!”
秦程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干嘛?”
宋灵灵指指他垂在体侧的左手:“你的手,在流血。”
秦程低低地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在流血唉!”宋灵灵又说了一遍,人家根本不理她,迈着大步绕过一丛茂密的松树,走得没影子了。宋灵灵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竟然叹了口气。
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天晚上,病号连里又多了个人,秦程同学在军训时为了挡住一枚扔向同学的手榴弹,当然肯定是练习弹,左手小臂上被重重地砸了一下,没有骨折,但是骨裂,所以也光荣地来到病号连,成了宋灵灵的战友。
不过他来得很轰轰烈烈,好几位领导亲自送来的,光荣事迹自然也被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宋灵灵跟在队伍的最后头,悄悄地打量站在目光最焦点的秦程,而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好象根本没有发现人群里还有一个她。
英雄事迹不能成为例外的理由,第二天秦程也穿着军装戴着帽子开始在校园里捡矿泉水瓶,和他同组的恰好是一名右臂骨折的男同学,俩人一个吊着左胳臂,一个吊着右胳臂,穿梭在宁城大学江北校区美丽整洁的校园里,颇也成为了一道景色。
这一天宋灵灵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整天,半下午的时候决定跟简念说说,从明天起就不要再买了,咱们也去捡吧。
可没等她说出来,秦程就出现在了她面前。他脸上全是汗水,在盐场被晒了两个月的皮肤黝黑健康,穿着草绿色军装,所以左臂上白色的纱布格外显眼。他把右手里拎着的一只蛇皮袋递向宋灵灵,面无表情语气镇定地说道:“矿泉水不值钱,但是也不要随便浪费,以后每天我帮你们捡二十个,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捡。”
宋灵灵张张嘴,哑然无声。秦程显然没想要等她的回答,他把袋子往她面前的地下一放,依旧保持着那副漠然的神情,走出了宋灵灵的视线。
老同学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顿饭从七点吃到十点半,然后大队人马拉出去唱歌,大包间里挤挤挨挨坐在一起,扯着嗓子鬼嚎嚎,尽情起哄玩闹。
简念酒量不小,不过在座的所有女同学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的,一帮子当年君子如今禽兽的男同学们自然就把她当成了围攻哄闹的目标,白酒红酒啤酒连番上阵,灌得她也有点吃不消,还好大学同宿舍四年的老大帮了姐们一把,在乱战中把她拉出去上洗手间,这才能有个喘息的机会。
出了包间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变小了,虽然还能听见隐隐的喧闹,但耳膜有点不能适应突然间的分贝变化,还在嗡嗡嗡地震动,简念扶着老大的胳臂,一步一歪笑咪咪地走着。
出门往左拐,三五米以后再往右拐,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向外推开的窗户,窗台下面放着盆茂盛的龟背竹。有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站在窗边,身子半侧着,头似垂未垂,嘴边一根半长不短的香烟,象是在看那盆植物漂亮的碧绿色叶片,也好象是透过窗缝正看着外头的风景。
时间与距离是用来丈量的两个标准,或长或短,或近或远,用数字清晰直观地标刻出来,然而似乎并不是所有的流逝都能在这两个尺度上找到准确的坐标。十年之后秦程远远的一个背影,和十年前某一副深深刻在简念脑海里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十年里那些无声的月夜和沉默的天空。仿佛在时间与距离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自由游走的标准,它时而混乱时而冷酷,时而有形有质时而难以捉摸,它从来不按牌理出牌,但是又拥有令人恐怖的耐心,它恶毒地伺守在猎物身边,把时间和距离绞拧成一副坚固的镣铐。
老大也看见了走廊那一头的秦程,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拉拉简念的手走进洗手间:“我知道你和宋灵灵最要好,不过她和小秦的事,我觉得不能怪人家小秦,别的人不知道,你我应该最清楚,上学那会儿小秦对宋灵灵多好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宠女朋友的男人。”
简念用手接了冷水往脸上抹,抬起头来,镜子里满脸是水的女人连眼睛也红了:“我知道,我也不是怪秦程。”
“还不是怪他,你看你一整晚盯着他的眼神,刀似的,恨不得在人家身上砍下一块儿来。”
“有那么严重吗?我根本就没看他几眼好不好?”
老大叹口气,抽张纸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水,用简念在大学时候的外号唤了她一声:“叨叨,说真的,虽然我们是一个宿舍的姐妹,不过他们俩的事,我站在小秦一边儿。他真挺不容易的,当时他那个样子谁看了都害怕,快疯了都,差一点儿就毕不了业,我刚还听二宝说呢,他到现在也没有正儿巴经再谈个女朋友。”
简念笑得有些无力:“没想到他这么长情啊。”
“叨叨,灵灵是不是真的还在宁城?”
“是。”
老大看着镜子里的简念:“还没成家?那身边有男朋友了吗?”
简念摇摇头。
老大眨眨眼睛:“有没有可能……再把他们俩撮合到一块儿去?”
简念的眉梢抬了抬:“这个……谁知道呢……”
老大想想,脸上的热乎劲又有点变冷,她把手里的纸巾扔进字纸篓,从纸巾盒里又抽了一张:“小秦吧……怎么说呢,他现在和上大学那会儿不太一样了,那个时候他内向归内向,人还是挺和气的,现在他话比以前多了很多,但是又觉得好象不是那么容易接近……”
简念亲昵地搂着老大的肩膀:“还是老大最好,现在跟以前一样又八卦又多话又事儿妈,最爱老大!”
老大哈哈笑着,和简念一起走出洗手间。出门之后简念又向走廊那头看了一眼,秦程已经不在了,龟背竹的叶片被窗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象是一只只正在挥动着告别的手掌。
赵博山和二宝他们几个男生都喝高了,最后还是曾经身为团支部书记的老大出面,义正辞严地宣布今天晚上聚会到此为止,并且分别指派神智还清醒的同学分头把醉鬼送回家。
秦程一手揪着赵博山,另一只胳臂上还挂着二宝,好不容易才从楼上下来。车肯定是不能开了,不过想要打车也挺不容易,KTV门口一堆等车的人,不可能一人一辆车走,大家伙儿互相问问,同一方向的人拼车回家。这么巧,秦程住的地方离简念刚搬的家很近,再加上不远的赵博山和二宝,四个人刚好一辆车。
简念坐在副驾驶座,三个大块头横七竖八地挤在小捷达车的后排座,每上一个人简念都觉得车后轮又向下陷了一点,车头又往上翘了一点。
胃里有酒,车速一快很容易就犯恶心。先把两个醉鬼送回家以后,下一站就是简念家,离小区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她就赶紧让司机师傅把车停下,打开门走下去,手捂着胸口对坐在后排座的秦程说道:“你回去吧,我走走,再坐就要吐了。”
秦程看了看她,付钱也跟着下了车,站在她的面前:“跟我坐一辆车让你这么痛苦?”
简念用力呼吸着夜晚冰冷的空气:“没见过你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秦程今天一整晚第一次对简念露出笑容:“开个玩笑,走吧,我也不能再坐了,再坐我也要吐了。”
简念瞅他一眼,率先迈开步子,沿着路边漂亮的花坛慢慢向前走。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路上很安静,偶尔才会有一辆车开过。路边小区里大部分住家的人都睡了,零星的灯火稀稀落落点缀在楼宇中,给夜晚又增添了几分安详。
简念和宋灵灵的个头差不多,都只有一六零出头,秦程却是实打实的一八五,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已经褪去了上大学时的青涩,一件合身的西装把他健硕的身材完全凸显了出来,简念看着地下他和她在路灯间游移变幻的影子,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现在比以前拥有了更多吸引女人的资本。
他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学的专业在当年来说是很热门的金融,现在大多数同学都是银行或者投资公司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象赵博山那样成了公务员的也有好几个,不过谁也没想到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秦程在研究生毕业以后会突然改行去做生意,做的还是跟他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医疗器械生意。也许因为他聪明能吃苦,也许也是因为他的运气好,仅仅七八年功夫,他就从一个普通的业务员变成了业内有名的销售代理商,华东这一片几乎所有的大中型医院都有经他公司销售出去的各种高端医疗器械。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翻云覆雨,苏北海滨小镇上靠在盐场里打工挣学费的穷小子,现在身家丰厚。
简念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曾经很是留心过秦程和宋灵灵走在一起的身影。因为个子高,所以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会稍微含着胸,低下头听宋灵灵叽里呱啦地说话,虽然看起来会显得不那么挺拔,不过却总是会让简念盯着看很久。爱从来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爱有的时候就是男人在女人身边迁就的一低头。那个时候有多少女孩子会羡慕宋灵灵,就是因为那个背影的理由。
“简念。”
心跳快了一拍,陡然间加快流速的血液让胸口有点胀闷,过了两三秒钟她才低声回应:“什么?”
“吃饭的时候你说……她一直都在宁城。”
“嗯。”
“那为什么以前你又告诉我她去了加拿大。”
简念装死地挤出一个笑容:“有吗?我有这样告诉过你吗?”
“有。”
秦程停下脚步,听着他坚持的声音,简念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她深深呼吸着,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告诉我,她的亲戚在那里帮她联系了一所大学,她在那儿读书,毕业以后应该也会留在那儿继续工作,可能一直都不回来了,你让我认清现实,不要再纠缠她。”
简念的笑声在夜晚里听起来很突兀:“呵呵呵,是吗,这么冷酷的话……真的是我说的吗?”
秦程嘴角向上弯了弯,笑得十分意味深长:“冷酷……原来仅仅是冷酷……”
简念心里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秦程,冷酷也好冷血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也好,我知道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听起来很没有人情味。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会那样说,你要认清现实,不要再纠缠于过去,宋灵灵有权利去选择她想要的生活。”
秦程久久地看着她,唇边笑意渐隐:“我不是纠缠于过去,我只是觉得被欺骗了十年的感觉很不好。她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也有选择不被愚弄的权利。”
简念嘴唇动了动,摇头轻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没人想过要愚弄你,秦程,真的。”
他先是扬了扬眉,继而眉头渐渐皱起。一个骄傲的男人在事隔十年之后再提起当年失败的感情时,居然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简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也许根本就不该再提起宋灵灵。她也许……根本就不应该来参加这场同学聚会。
秦程没再说什么,他朝简念冷淡地点点头,转过身大步离开。星光没有变薄,灯光也没有变淡,只是夜晚突然间变得更黑暗了。简念一直看着秦程走远,看着他从视线里消失。
其实谁是谁的选择?谁又被谁愚弄过?这个问题她想了十年也没能真正想明白。就把它当成在人生道路上跋涉的理由吧,走着走着总会疲累,但是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放眼望去,结局似乎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三章 叹息
我能不能有什么、就拿什么给你?
该不该让你紧挨著我,承受我簌簌的苦泪?
听著那伤逝的青春,在我的唇边重复著叹息。
偶而浮起一丝微笑,哪怕你连劝带哄,也随即在叹息里寂灭?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轰轰烈烈的军训结束之后,大家期盼已久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场。
宁城大学商学院在全国各大学同类专业中排名很前,连续好几年录取分数线位居全校各院之首,能考进来的学生也都些优等生,宋灵灵的高考成绩对她自己来讲可以算是个意外的惊喜,但是拿到班上和别的同学比一比,她的自信心立马变成了自知之明。
大学刚开始,同学们彼此都不了解,班干部都是由老师指派的,指派时依循的标准自然就是成绩和以往有没有做干部的经验。秦程虽然成绩在班上排第一,但他中学期间甚至连个三好学生也没有当过,各种奖励为零,从评语上看不出任何优点和特长,辅导员考虑了半天,只好委任他为学习委员。
宋灵灵知道自己肯定当不了官,其实这也没什么,当不了就当不了,生活并不会因此而不美好。但是让她异常愤慨的是,简念居然捞了个生活委员的差使,不仅如此,跟她和简念住同一间宿舍的另外两名女生,一个叫李娆娆的成了团支部书记,另一个叫冯蕾的是文娱委员,只有她一名群众夹杂在三位干部中间,时时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女孩子们混在一起,常常也会混得很江湖气,四个丫头一间房,按年龄序齿,李书记是老大,冯文娱是老二,简生活是老三,宋群众是老四。宋灵灵很自来熟,跟三个姐妹打得火热,认识还没几天就开始交流彼此内心深处的小秘密,过往情史通通拿出来卧谈,每天晚上熄灯后宿舍里都笑声一片。
宋灵灵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匮乏,不仅没有明恋,连暗恋也一次都没有发生过,简念哈哈大笑着把手里的抱枕扔向对面床上的宋灵灵:“不象话啊,我们都老实交待了,你还遮遮掩掩的干嘛,再说了,你以前的同学我们也不认识,不会把你的小秘密捅出去的。”
宋灵灵抱着她扔过来的糖果抱枕,无奈地把下巴搭在上头:“确实是没有啊,象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女生没有被男生追求过,你以为这是很光荣的事吗。”
冯文娱躺在斜对面的床上,一边卧谈一边仰卧起坐:“没人追你,你就不会追别人吗?”
“当然没有,不信的话下次我把我高中初中的毕业照拿来给你们看看,一个象样点的男生都没有,我倒是想追,追谁啊?”
李书记和宋灵灵隔壁床,她突然地哎了一声,暧昧地笑了两嗓子:“我现在觉得吧,当初真是有先见之明,高考志愿报了咱们学校咱们专业!”
李娆娆暧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