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就像是出差很久终于可以回家,半夜三更远远看见家里窗口还亮着灯,知道有人始终会等在那盏灯下。
心里莫名的一阵烦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氧气也变得稀薄了一些。简念看看手机,时间正好,她拿起包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去,附近不远处就是王府井,走出去呼吸一下首都清晨的空气,顺便可以去买两只好吃的煎饼和酸奶当早饭,她一直都认为北京的那种胖瓷酸奶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酸奶。
一大早,热闹的王府井也难得地清静着。走在平整清洁的街道上,呼吸着微凉的空气,简念对自己摇头轻笑,到了这里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到哪里才能买到早饭?四下里张望,找一位路过的大爷问了问,折近旁边的小路里,终于买到了她想吃的煎饼和酸奶,拎着快步往酒店走。
一边走,一边实在抗拒不了煎饼的香味,干脆边走边吃。宁城那边的煎饼里裹的大多是油条,不像北京的煎饼里油炸的酥皮,很香很脆,咬上一口嘎嘣脆响满嘴余香。人到了外地很容易放松自己,简念就这样吃着煎饼喝着酸奶,大摇大摆走进酒店里,和两个很养眼的中青年帅哥同电梯上楼,狭小轿厢里充满了煎饼果子的酱香。
打开门,高文洋还没有醒,睡觉的姿势和简念走的时候一样,动也没动。她微笑着摇摇头,把早饭放到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手一松,立刻看见高总吸了吸鼻子,慢慢睁开眼睛。
“真香……”高文洋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吃的?”
简念差点没笑出声来,“煎饼,饿了吗?”
“饿坏了!”有好吃的,高文洋也不困了,爬起来赶紧刷牙洗脸,收拾好以后就坐在床边三口两口解决了一只大煎饼,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往简念手里看看,像是还没吃饱的样子。
“没了。”简念把手一摊,笑着对高文洋挤挤眼。他也乐了,接过递去的纸巾擦擦嘴,“好了,咱俩现在都在北京了,有没有想好要怎么过这个周末?打算去哪儿玩?”
“你深圳那边的事都办好了?”
“差不多吧,剩下的一点工作我不在也没关系。你会宁城的票买了吗?什么时候走?”
“买好了,今天晚上的动车。”
“是吗,这么着急走?”
简念耸耸肩,“星期一还要上班,不像你当老板的,没人管你劳动纪律。”
“我只是二老板,上头还有一个管着我的呢。”高文洋做了个向上指的手势,突然想起来,“哎,对了,这两天小秦应该也在北京,我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
简念呵呵地笑,“你们还真辛苦,一个南一个北,够忙的!”
“没办法,刚创业的时候忙来忙去靠的是动力,现在靠的全是压力。摊子铺得那么大,不忙怎么办呢?我们也想过舒舒服服不劳神不操心的日子,不行啊。”
“忙点好,忙了有钱赚,要是哪天你们真闲得没事干了恐怕又要着急了。”
“谁知道呢?”
简念长出一口气,“其实还是你们这样的好,这么年轻就有成功的事业,不像我,单位里清闲归清闲,就是没有一点成就感,今天明天后天,每天都一成不变,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要……”
“简念,”高文洋轻笑着,出声打断她,“我难得一次到外地不是因为出差,咱们不谈工作上的事好吗?随便说点什么别的,吃喝玩乐都行,让我也放松一天。”
不谈工作,别的话题都有越谈越危险的可能性。简念打个哈哈,去给他倒了杯茶。“行啊,你说谈什么就谈什么。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宁城?要赶紧去买票了吧!”
“不着急。”高文洋接过茶抿了一口,“我给小秦打个电话,看他什么时候回去,一起走。”
简念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腿上,竭尽全力想出些无害的话题,“那什么,要不出去转转吧,这里离故宫近,咱们到故宫去玩。”她说着,也不等高文洋答话,站起来就开始准备,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收拾要带的东西放进双肩背包里。
不知道是第几次经过高文洋面前的时候,一直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简念一怔,低头看向仍然坐在床边的他。高文洋嘴角噙着微笑,眼神明净深邃,“简念。”
她眨眨眼睛,“干,干嘛?”
他站起来,她的视线慢慢从俯低变成仰高。他的手握得很紧,甚至有一点半强迫的意味,五指牢牢收握着,不让她有挣脱的可能,“做我女朋友,好吗?”
简念很夸张地咧开嘴笑,“开什么心……”
“没有开心,我说的是心里话。”高文洋正色得让简念害怕,“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简念,按理说到了我这个年龄,不应该再像毛头小伙子那样冲动。我自己也有点儿纳闷,怎么就坐飞机飞了几千里跑到北京来了,可真到了这儿,才觉得好像这几千里的距离也不是太远。简念,这是我第一次对女人说这么矫情的话,我有点不熟练……我喜欢你,很喜欢,真心的喜欢!”
如果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一场痛哭,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遥远的北京,如果不是因为刚刚吃过早饭血糖有点高头也有点晕晕乎乎,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目光那么诚挚……简念觉得自己一定会坚定坚决地拒绝的。
可是半个小时以后,当她和高文洋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手拉者手肩并着肩的时候,简念才发现自己竟然也超越年龄地冲动了一把。
高文洋冲简念挤挤眼,和她一起在广场上慢慢溜达,嘴里无聊兮兮地哼着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简念歪着头看看晴朗晨光中高达俊朗的高文洋,在他的歌声里笑了又笑,开始不知道这种冲动到底是好还是坏。
北京之旅结束后,简念还没来得及反悔,高文洋就已经充分发挥他的主观能动性,努力把还没有完全既定的事实变成事实。面对他比之前更猛烈的追求,简念颇有些哭笑不得,两个三十多岁的大龄未婚青年,怎么玩起言情小说里的那一套了?
单位里的同时都知道有个又有钱又帅气的男朋友天天会过来接简念下班,所以一到下班的钟点,大家看她的眼神里都是笑意,关系比较好的几个还时不时开点小玩笑,让简念的男朋友请大家吃饭。一跟高文洋说起这个,他顿时心花怒放,“好啊!请啊!什么时候请?时间地点人数我都听你的!”
可是跟高文洋走得近了,耳边听得的关于秦程的消息也就多了,偶尔聊起来的时候,又听高文洋提到过两次他的前妻。简念记得那个漂亮有气质的女人,和她脸上那双总让人感到熟悉的眼睛。
“他们,是为了什么离婚?”简念尽量不着痕迹地顺嘴问一句。正在开车的高文洋摇摇头。“谁知道呢,离婚这种事的官方理由总是感情不合。”
简念从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感情不合为什么又要结婚?”
“结的时候还是合着的吧。”高文洋笑笑,“日子过着过着就合不拢了,越掰缝越大,只好离婚完事。”简念玩着包带子,侧头看向高文洋,“她是做什么的?”
高文洋回看她一眼,“你好像对她很好奇。”
简念笑,“那当然,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秦程可是有名的系草,哪个女生不好奇他的事?”
高文洋把车停在红灯前,笑得很开心,“那行,我告诉你他和他前妻的事,那你也告诉我他和他初恋的事,怎么样?”
简念扬起眉,“不怎么样!”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哎,我说,不告诉我也行,你有那初恋的照片吗?”
简念无比警惕地瞪着高文洋,“干嘛?”
几十秒钟的红灯很快结束,汽车重新又驶进了缓缓的车流当中,“不干吗。有一回半醉不醉的时候小秦告诉我,她们俩长得很像,我就想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很像。”
简念收回视线,把头转向汽车的正前方,“其实也不是都像,只有一点点像,她们俩眉眼这一块……特别像……”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这句话从小到大听过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一听见这句话,他立刻就会想起绿色框框框框组成的远视图和洪亮有力的广播声:“揉天应穴、挤按晴明穴……”
秦程挂断电话,用手按按太阳穴,离婚以后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她突然又打个电话来,问了问他母亲去世的事,话里话外,对他仍然很关心。
每次想起她,秦程总会觉得内疚,他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她对他的感情,曾经他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以为缺憾的人生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圆满,但是他错了,错误的代价就是对她深深的伤害,这种伤害很深很重,很难愈合。
他不能原谅自己犯下的这个错,又找不到犯这个错的理由。那双眼睛……被它们温柔凝视着的感觉实在像是重生。像是已经死了一大半,突然又在一个奇迹里恢复了健康。那种如沐春风般的快乐,他失去过一次,再也没有勇气失去第二次。
办公室门上敲响了两声,高文洋不请自入地走进来坐到秦程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交握着双手。秦程抬头看看他,摇头微笑:“怎么了?怎么一脸这种表情?”
高文洋看起来确实比平时要凝重一些,他沉吟着清了清嗓子,“晚上有时间吗?”
“什么事?”
“咱哥俩有阵子没出去喝一杯了,晚上一起去吧。”
秦程放下手里的笔,“你用这种表情来请我喝酒?有什么事现在不能说吗?”
高文洋站起来,“私事,现在是上班时间。”
秦程乐了,“难得你也遵守一回劳动纪律。”
高文洋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晚上老地方,说定了。”
他们的老地方是离宁城大学不远的一间酒吧,这里主要的顾客都是学生,消费能力不高,所以价格很便宜,但是酒吧环境相对的也很一般。在刚创业的那会,他们俩遇到什么难事了,或者心里憋屈得难受了,就拉着一起来灌几杯酒下去,一醉之后重新出发。
今天要喝酒,两个人都没开车,在公司里加了一会儿班,又随便吃了点东西,打辆车过来,付了车钱,两人下车走进一条两边都是餐厅酒吧的小街,很意外地发现他们要去的那一间酒吧已经关门歇业了,写在大红纸上的停业通知就贴在玻璃门上,字很大很醒目,看看日期,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同样过来玩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客人在打听怎么回事,隔壁店家热心肠的保安告诉他们,这间店的老板出国了,走得很急,店都还没有盘出去的就着急地关门了,这两天有好多人过来看铺面,都是中介领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酒吧就要换主人了。
扑了个空,又不愿换一间酒吧,两个大国人在街头站了一会儿,高文洋提议买几瓶啤酒带到宁城大学里,找个地方坐着边喝边聊,于是在超市买了酒,走进旁边不太远的学校,就坐在足球场边的草地上,一人一听拿在手里,拉开盖儿往嘴里灌。
球场上有很多精力过剩的大男孩们欢乐地奔跑追逐在夕阳余光里,场边肯定也有很多欢呼笑闹的女孩子,高文洋咽了一大口啤酒,“看看他们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我都快忘了,我们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候。”
秦程氢西装脱下来随手放在身边的草地上,伸直了两条长腿,双臂向后撑着地,也在看球场上流淌不停的青春,“第一次听你说这么丧气的话,怎么?你觉得你老了?”
高文洋摇了摇头,“不是不觉得就不会变老,我们年轻过,他们终有一天也会长大,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秦程斜着眼睛笑眯起了眼睛,“肯定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跟这么感慨上了?”
高文洋拉开第二罐啤酒的盖子递给秦程,“都是兄弟,我也不瞒你,最近是受了刺激,不跟你好好聊聊我心里不舒坦。”
秦程接到啤酒和高文洋互碰一下抑头干下一大口,“说吧,什么事能把你刺激成这样?”
高文洋笑着,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为了简念。”
秦程失笑,“她?她怎么了?又给你气受了?”
“不是,她好好的。我不是因为她对我怎么样,而是……”高文洋眉头皱紧,像在思忖要怎么把心里的意思表达出来,“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不舒坦,而是因为……”
秦程等了一会儿,小声地问道:“因为什么?”
铝制易拉罐在高文洋的手里被捏得微微作响,他低头看着罐身上现出的一点抓痕,自嘲地笑道:“也许是因为害怕吧。”
秦程不解地嗯的一声,“害怕?为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情绪?”
高文洋一口气喝干了易拉罐里的酒,索性向后仰躺在了草地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事都让我害怕,你的事也让我害怕。”
“我?”秦程哭笑不得,也跟着躺了下来,举起两只手交握着枕在头下,“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我做什么啦,都到让你害怕的程度了?”
高文洋看着天空,笑得很放松,“小秦,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似乎有很多人问过,也有过很多回答,只是秦程到现在还没能找到一个最能让他满意的答案,“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吧,真喜欢上了就能明白是什么感觉。”
“小秦。”
“嗯?”
“你这个回答实在是很废话。”
秦程笑着踹了高文洋一脚,“你这家伙绝对不会平白无帮说这种风花雪月的话题,肯定是在简念那儿吃什么苦头了。她那个丫头强悍得很,上大学那会儿是班上有名的小辣椒,你可得留神,别让她呛着了!”
“她……”高文洋欲言又止,天空里缓缓飘过的云朵色彩斑驳,像是游离难下的人生。
秦程转过头看看好友,“老高,你……你这次该不会是玩真的吧!你对简念真的……”
高文洋唇角微微上扬,俊郎的脸庞上有和天空一样游离莫测的神情,“小秦,你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才会觉得害怕。我不知道是不是一旦真的让自己陷进去了,将来有可能就跟你一样,十年也解脱不了。这个代价实在及大,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气。”
“十年……”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耳边少男少女们的笑声更加响亮,夜色渐渐笼罩住整个世界,眼前晚霞美丽的光彩一点一点消失,黑与白,明与暗交会的过程既漫长,又很短暂。风从远处吹来,单薄的衣衫下,皮肤因为冷而绷紧,心跳变得快了些,把更多鲜血更快地泵到身体每个角落里,带去一丁点可以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