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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底收账的时候，龙小云这两天在外面跑了几家兴云庄的商号。因为又下起了雪，在路上耽搁了几日。
龙小云一进兴云庄，就在石板路上滑了个踉跄。
他本就因那几家商号生意不好而烦躁，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叫来管家骂道：“你们这几天干什么去了，院子里全都是积雪，也不知道打扫！”
管家唯唯诺诺，小声道：“少爷，小的们都不敢扫……您不是说过，非得那痨病鬼扫不可吗……”
龙小云心里猛地一惊，他出门多日，早把那天的气话忘得一干二净。那天看李寻欢摇摇晃晃的样子，龙小云本也没指望他，只想他知难而退就是了。谁想这些下人倒是把他的话记得清楚，难不成他们竟真的让那个已经连站都站不稳的人扫了这么多天的雪？
他这时蓦地又想起件事，脸色一白，问：“你们给他请过郎中，喝过药吗？”
那管家一头雾水，不知自家主子心思，道：“少爷放心，我们绝不敢背着您干这事。我还特地嘱咐厨房，一顿饭都没给他送过！”
“好，你这狗腿子当得好。”龙小云气极反笑，“也就是那个病鬼，不和你们计较。”
他匆匆朝偏院的小屋奔去。
还未进小屋，就已经听到那不曾间断的咳嗽。不知为何，龙小云只要一听到李寻欢的咳嗽，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烦躁。李寻欢是他的仇人，然而如果这个仇人能够摆出一副仇人的凶残恶心的嘴脸，他要恨起来就会觉得心安理得。可是龙小云的仇人，却偏偏是一个已经几近油尽灯枯的病人。而且就算放着他不管，他也会比龙小云更刻薄的对待自己。人总是存着几分善念的，要去折磨一个虚弱的病人，往往会产生罪恶感。
每一次听到李寻欢咳嗽，龙小云都觉得自己很可悲。因为伤害这样一个人并不能让自己快乐，然而他却又不得不用伤害他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狠狠踢开门，扑面一阵寒风。原本被布条系住的窗户已经完全敞开，北风冷冷地灌进小屋。李寻欢靠坐在床脚，望向进来的龙小云。
几日不见，龙小云觉得李寻欢的脸色已有些发灰，眼下一片青晕，竟隐隐透出股死相。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初次见到李寻欢时他的模样。那时这男人虽然也很消瘦，神情也很忧郁，但却还是能一动不动地躲过自己的一百零八招，披风一挥便卸下自己的兵器。那一双眼睛，是沉静、智慧甚至还颇有几分傲气的。而如今呢？他连眼眸都是灰暗的。龙啸云的背叛，林诗音的死，这些折磨了龙小云的，难道不也同时在折磨这个人吗？龙小云怨他，而李寻欢却也同样怨恨着他自己。
说到底，都是李寻欢的错，他就不应该回来。龙小云默默地想。
龙小云道：“你怎么不去扫院子，你没看到院子里都是雪吗？”
“明天去……”李寻欢只说了几个字。
龙小云皱了皱眉，他发觉李寻欢气若游丝。他很不习惯仇人这副虚弱的模样。他总想要伤害他，但却希望看到的是他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样子。惟其如此，他的怒火才能转嫁得理所应当。而得到这个人的包容，一直就是他的内心获得平静的唯一途径。
“我要你现在就去。”龙小云鬼使神差地说。他当时也不懂，为什么他一面对李寻欢就会放任他的脾气；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他一直想要吸引李寻欢的关注。他讨厌李寻欢总是沉浸在对他母亲的悲伤回忆中，他讨厌自己总是林诗音丢给李寻欢的包袱，他讨厌李寻欢只是把他当成林诗音的附属品去尽义务一般照顾。他想要李寻欢把他当成独立的个体，想要他纯粹的关心，而不是用那种仿佛看着林诗音影子一般的忧郁眼神对着自己。
李寻欢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了。他渴望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柔的长辈的庇护下，然而却又无法容忍自己对这个让父亲嫉恨一生的人的期待。这样的矛盾对一个孩童来说还太过沉重，龙小云不能意识到这种矛盾的话，便只会渐渐扭曲自己。
“你好像没听到？”龙小云道。
回答他的只有痛苦的咳嗽声。
龙小云走上前去，低头看着蜷缩着的男人，伸手用力拉他的手臂。一下子没有拉动，他才感觉到李寻欢的身体一直在紧紧绷着，不住的颤抖。禁不住龙小云的蛮力，蜷缩的男人竟泄出了一声极低的呻吟。龙小云见他却立刻又抿紧了双唇，呻吟声就变成了闷在喉咙里的低哽。他的汗水不住的沿着脖颈滑进衣领，表情仿佛不胜痛苦似的。龙小云别过了脸去。
沉吟片刻，龙小云道：“李寻欢，你难道可以忍受我这么对你？我知道你并不是疯子，我也知道你骨子里很傲气。你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我娘的遗愿才留下罢了。可是，我实在讨厌你，根本不想看到你。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必须让你走。”
龙小云说着两只手用力抓住李寻欢的手臂，蹬着地往前拽他。
“别拉了。”李寻欢低声喘道。
“我说过你今天必须走！”龙小云怒道。
“别拉，小云！”李寻欢突然低吼道。龙小云吓得手一松，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已是满脸虚汗，脸色惨白得吓人。
“会痛。”他轻轻说。
龙小云心中一颤，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丢开李寻欢的手臂，把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怔怔地看着。他本没想到自己能把这人逼到这份儿上。
李寻欢如果说了痛，那得有多痛？
腊月过了，东风拂柳，春燕衔泥。
龙小云拎着刚买到的麦芽糖从人头攒动集市上挤出来，气吁吁地走进沿街的酒肆歇脚。刚坐下要了碗老黄酒，就听到一阵让他恼火的咳嗽声。
他恶狠狠地瞪过去，咳的是个年轻的白衣男子，气色红润，纠结着眉头掩着口。娘的！龙小云在心里阴测测地咒骂。
正当他着恼时，又一个白衣男子翩然入门。
这男子恰就走到他邻桌坐下，施施然从怀中掏出一块松木，拿出一把小刀有模有样地雕刻起来。龙小云气急败坏就要掀桌，这时却突然感到后脖子一股凉风。
他一回头，身后的酒桌前又是一个白衣男子，正优雅地摇着纸扇。
龙小云忍不住想再次骂娘，这大冷天的扇哪门子扇子啊！拿把小刀刻什么刻啊！明明壮得像头牛咳什么咳啊！全都是那人的错！龙小云一想起家里那人，气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拂袖往兴云庄奔去。
一进兴云庄大门他就直奔书房，还未推门已经听到一阵低低地咳嗽。他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开雕花木门，吼道：“李寻欢你整天咳什么咳啊！”
屋里男子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衫，肩上还怕冷似的披了件灰黄色的外衣。他把手中书卷放在膝头，侧头打量着龙小云，柔声道：“小云，你回来了。”每一次龙小云从外面回来对他都没好气，男人早已见怪不怪。
龙小云把麦芽糖往桌上一砸，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道：“李寻欢，你穿的这叫什么呀，怎么不穿白的？怎么不扇扇子？怎么不刻木头啦！”
李寻欢被他说得愣了，“这件衣服不是过年时新做的么。而且为什么要扇扇子，这么冷的天？”说着他拉了拉肩上披的外衣，有些想咳，下意识地把手掩在嘴边，然而想起龙小云在场便又把手放回了膝头，只清了清嗓子。
“哼，您老人家倒是躲在这里落个清闲！我给你跑前跑后地买麦芽糖买萝卜买甘草！”龙小云气鼓鼓道，“你知道现在满太原都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衣服满街跑吗？走哪哪是喀喀咔咔的咳嗽声！本来在家有你每天没完没了地咳就够烦了，出门还得继续听！李寻欢我告诉你，待会让厨房煮了麦芽糖萝卜水，你要是敢剩下一口我就把你的嘴堵起来！我就不信治不好你这咳嗽了！”
看着龙小云抓狂炸毛的样子，李寻欢忍不住摇着头微微一笑。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连这个孩子，似乎都成长了啊。不知你将来会成为怎样的男子汉呢，小云。李寻欢淡淡地想。
春日午后温煦的阳光偷偷爬进小小的书房中，好奇的笑着瞅着这户人家——爱别扭的孩子和好脾气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