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高举,踉跄走到外面,对着灰暗无际的苍穹悲啼:“李寻欢!你好狠心!好狠心——”
一个月过去,东风渐起,城外的浅草泛起了些绿意。
林诗音在屋里为唐心针灸,唐蜜在一旁托腮偷师。她骨溜溜的眼睛瞥见了屋外一闪而过的衣带,轻笑一声钻了出去。
唐蜜抱着后脑勺大咧咧地走出去,果然在沿廊的尽头看到了龙小云。
“龙阁主在自己家里干嘛偷偷摸摸的?”唐蜜讥讽道。
“我一直奇怪,为何你这条舌头还没被人割下来。”龙小云回敬她。
“想割我舌头的人的确不止你一个,可惜我别的本事没有,嗅风头的水平可是一流。”唐蜜道。
“所以你早早嗅到风头不对,就带着唐心从乐北侯那里溜了?”龙小云道。
“哈哈,正是如此!见钱眼开,见风使舵嘛!”唐蜜大笑。
“我看是祸害留千年。”龙小云轻哼道。
“你这张嘴也不比我差太多,”唐蜜白了他一眼,“把本姑娘引出来,有何贵干?”
龙小云敛容盯着她,“李寻欢在哪?”
唐蜜一笑,“有趣有趣,你亲手杀了李寻欢,却向我要人?他此刻难道不是在江里作鱼食吗?”
“不要跟我插科打诨,”龙小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在江里打捞了整整一个月,连二十年前溺死的人都捞上来了,唯独没有李寻欢的尸体。你一定知道他在哪。”
“为何偏偏我知道?”唐蜜蹙眉道。
“因为你是唐蜜,若是这世上有连你都找不到的人,那他……便真是已不在这世上了。”龙小云忽然黯然言道。
“找到他又如何?你会让他和你娘在一起?”唐蜜冷冷道。
龙小云定定望着她,唐蜜突然有种这小魔头泫然若泣的错觉。然而龙小云并没有流泪。
他别过头,静静望着一池碧水,没有再言语。
此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海平面上隐约亮起了金光。
船已在夜色中行了一宿,此刻火苗已有些弱了,熊猫儿摘下火上最后一串烤鱼,咬了一口,冲沈浪乐道:“阿飞烤鱼的技术快赶上你了!”
“猫兄,他烤的鱼差不多都进了你的肚子。”沈浪笑道。
熊猫儿凑过去勾住沈浪肩膀,瞥了眼依旧背对着他们二人埋头坐在火前的阿飞,低声道:“李寻欢到底怎么样了?你看阿飞跟王怜花,都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沈浪道:“阿飞肯和我们回来,那人定是没事了吧。”
“我真是不明白,阿飞一听李寻欢死了那么失魂落魄的,为了救他那条小命,差点就要撇了你管王怜花叫爹了。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不肯见李寻欢?”熊猫儿一边啃鱼一边嘀咕。
“有些事,一旦说出口,就是错的。”沈浪望着船头伫立的那个孤零零的人影,轻轻叹道。
“真是的,有话就要说出来才痛快,管它对错!”熊猫儿道。
“真的?”沈浪突然问。
“少婆婆妈妈!”熊猫儿道。
沈浪一笑,迎着日出的霞光,朝船头的王怜花走去。
初春的新雪薄薄地覆在小院中的青石板路上,淡淡的晨曦洒落一地。
龙小云一步一步地向院中走去。
遥遥地望见了,大槐树下,一个清瘦的人影。
那人披着厚厚的青布棉衣,仰头眺望着什么。龙小云停住了步子,站在原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大槐树光秃秃的桠枝上,搭着一个喜鹊窝。一只花喜鹊正翘着尾巴在喂它的雏儿。
那人看得那么认真,微微翘起嘴角,柔和的眸子里满是温暖的笑意。
龙小云一边用力擦着不断淌下的眼泪,一边朝那人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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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冬春
林诗音下葬的那日,太原府下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路上送葬队伍的白色孝服隐没在了茫茫雪野中,飞扬四散的说不清是纸钱还是雪花。龙小云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
跟着前面的那个男人缓缓的步子。
男人在这一行队伍中格外乍眼,不光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穿白孝的人,还因为他一路都在喝酒。西北烧刀子浓烈的气味儿充斥在北风呼啸的寒意中。
龙小云知道这男人一直就不是礼教中人,任何一个君子都不会在别人的葬礼上喝酒,
更不会,惦记别人的妻子。
任何一个名字,都没有“寻欢”二字更适合这浪子。
落棺,撒土。龙小云看着李寻欢张罗。看着他把林诗音埋葬了。
李寻欢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连咳嗽都没一声。
龙小云不无凄楚的讽笑,想林诗音在世时,这装模作样的每天咳个不停,时不时心血来潮还要吐出几口血来。如今林诗音刚一走,他便连戏都懒得再演了么。
李寻欢吩咐送丧的人,感激帮忙的乡亲。龙小云瞧着他,俨然已是一副家主的模样。可惜兴云庄不是李园,不是你说送就送,说拿就能拿回去的,龙小云冷冷地想。
北风悲号,龙小云冻得一个寒噤。他瞥着李寻欢苍白的额上沁出的冷汗,心想这男人真是干得热火朝天,鄙夷地撇过去脸。
兴云庄院子里的积雪在正午的阳光下白花花的一片。
花厅里炉火烧得正旺,龙小云裹了一件厚厚的貂裘,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他渐渐觉得一片白茫茫有些碍眼。大雪吞没了四周的声音,原本熟悉的兴云庄显得空旷、死气沉沉。他想起小时候下雪时,他娘都会陪他堆雪人,他爹从外面回来给他买桂花斋的糖糕。可惜现在这一切都没了。那个突然闯入他们家的人,用他欺世盗名的伪善和矫揉造作的痴情,一点点夺走了原本属于他龙家的一切!龙小云突然站起,朝偏院那间小屋奔去。
兴云庄没了往日繁华,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却也无人过问。龙小云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向那间小屋。他展开已经攥得发青的拳头,一掌击开了木门。
阴冷的房间里照不到阳光,反而比屋外更加冻人。桌上的碗里的粥已经冻成了冰疙瘩。两扇窗户被几条破布系着,勉强不被风吹开,只是窗纸都千疮百孔,照旧风行无阻。
龙小云刚刚从温暖的房间跑出来,在这破屋里不由冻得一个哆嗦。他摔上门,盯着床上破棉絮堆里高高隆起的一块。
他居然还在!龙小云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一路窜上头顶。那日葬礼回来,第二天下人就跟他说李寻欢病倒了。他当时心中一阵窃喜,本正愁不知怎么打发他呢。三天前他就吩咐了厨房不要给这人送饭,等他撑不下去时自己就会走人。龙小云本以为这次会扑个空,却没想到这病鬼居然还赖在这里。
龙小云伸出手,一把扯开了被子。
他最恨的那人蜷在那里,颤抖不止。他似乎是因为冷而随手抓了些衣服穿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现在这些衣服也都变得湿漉漉的贴在他身上。他右手里攒着一团脏兮兮的东西,龙小云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他染了血的袖子,有些污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有些还是鲜红的。龙小云不由一阵反胃。
大侠也好,探花郎也罢,又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难道有女人看到他现在这副德行,还会想投怀送抱么?龙小云冷冷笑了,人都是一样的,会老会死,身后不过一捧黄土。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
李寻欢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以前龙小云虽然见过他生病,却也没见过他脸色惨白成这样的时候。他回头瞥了一眼桌上的粥碗,想到可能也是饿的。龙小云拎起李寻欢的衣领用力摇着,看他原本抿紧的唇微微开启,一点猩红蜿蜒而下。
龙小云厌恶地一下子松了手。李寻欢的背重重地砸到床板上,他闷哼了一声,嘴巴张得更大了些,用力呼吸着。
“李寻欢!”龙小云厉声道。
李寻欢的睫毛颤抖起来,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
醒来对他似乎是一种煎熬,很快他地脸上就又浮起了一层冷汗。龙小云抱臂看着李寻欢挣扎着坐起身,汗水顺侧颜滑落到他削尖的下巴,如雨水般不断滴落。
他的目光就像龙小云在大街上看到过的濒死的乞丐,涣散而无神。此刻他就这样恍惚地看着他,就仿佛是,无论龙小云再对他做些什么,他都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抵抗。
你当初的盛气凌人呢?龙小云淡淡地睥着虚弱的仇人。
“李寻欢,你给我滚出兴云庄。”龙小云微微抬起下巴,点了点门口道。
李寻欢摇了摇头。这个动作似乎让他有些晕眩,龙小云见他身子前后摇晃了几下,伸出修长青白的手指抓紧了床沿。
“呵,你脸皮未免太厚了些,”龙小云不屑道,“主人都在赶人了,你居然还赖着不走?原来风流倜傥的李大侠这么喜欢吃白饭。”
李寻欢咳嗽起来,然而这咳嗽却远没有以前龙小云听到的那般撕心裂肺,只仿佛是不用力一般含糊不清。于是龙小云想他看来病得没有那次那么重。
“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知道你能走,”龙小云看着他虚浮的咳嗽道,“站起来,离开我家。”
“李寻欢,你还要我说几遍!你要是再不动,就别怪我让下人把你扔出去!”龙小云终于没了耐性吼道。
“我、不会走。答应过、你母亲、照顾你……”李寻欢说道。
他说完,抬眸静静凝视着龙小云。
龙小云竟忍不住退了半步。好冷傲深邃的眼睛。他刚刚竟然会以为李寻欢是任人欺侮的乞丐?总是理所应当的享受着这个人的温柔,却竟然忘记了他绝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一只安静的狮子,就算不捕猎,也不代表他就没有锋利的爪子。
龙小云突然微笑起来,“好吧,李叔叔,你不肯走,这世上也就没人能勉强你。只是,”他话锋一转道,“这里是我的兴云庄,不是你的李园。我有我的规矩,绝对不收吃白饭的。李叔叔最好不要让家里下人说闲话,我面子上也不好过。”
“好。”李寻欢依旧淡淡道。
“那现在去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龙小云颐指气使。
李寻欢并没有反驳,扶着床边站了起来。血流下了嘴角,他下意识地用那团脏兮兮的袖子捂住。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安静,安静到让人不安。
望着李寻欢消瘦的背影,寂寞又再次回到了龙小云心中。李寻欢的咳嗽总像是对他恶劣行径的谴责,然而这一次他却连咳嗽都没有。龙小云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父母放弃掉的,不可救药的孩子。
李寻欢迟疑地张大眼睛,用力摇了摇头,然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恢复清明。相反眼前的黑影更重,头痛的也愈发剧烈。
好冷,他捂住汗水浸透的衣襟。手中的扫把仿佛成了唯一能支持他不倒下的东西。没有力气咳嗽,血淤积在肺底,窒息感让他的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一般。他本可以对小云解释的更多,他相信小云能够明白,然而他却不得权衡呼吸和言语的时间。
诗音下葬之时,他整个人都没有知觉,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做着不得不做的事。然而一松懈下来,他才发现身体和心已经一同崩溃了。三天来他连在床上撑起身都做不到,没有药,也没有水和食物。他本想就这样死去不是很好,至少他的心不会再痛苦下去。然而龙小云却叫醒了他。
他答应过诗音照顾她的孩子。他曾违背过对她的誓言,不能再违背第二次。
催动真气,运转周天。他本来以为他的大限已不过几日,却没想到竟然还能站得起来。李寻欢摇摇晃晃地扫着雪,用手抹去不断涌出嘴角的鲜血。他想起他初见诗音时,她穿着红色的斗篷的样子。他们一起堆雪人,她给雪人安上大大的眼睛……
夜□临,他依旧沉浸在他的回忆中,浑然不知。
自动用了真气,李寻欢便觉得痼疾似乎放过了他,一直没有咳嗽。
他又觉得自己可以活很久很久似的。他想了很多的计划,他想着要先恢复小云的武功,然后把飞刀传授给小云。他还想劝小云去考个功名,重振他的家族。以后小云还会娶个很美丽的娘子,还会有他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兴云庄一定会很热闹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多么好。李寻欢想起以前李园也是很热闹的,爹爹,娘亲,大哥,堂兄,堂弟……他那时候总在外面野,闯下了“小李飞刀”的名号,也没注意怎的,家里人渐渐就少了,等他年纪大些,知道回家了,却发现偌大个庄院,就只剩他自个儿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去想过去的事。他本就是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此刻格外如此。他觉得身体热乎乎的,往日那缠人的咳嗽也不再来了,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扫了一天的雪,他竟一点都不觉得累,一点也不想睡,仿佛又变回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一般。
身体好了,饥饿感也回来了。他这才看到桌上放着的碗。不知道厨房送来了什么样的饭菜,如果有些能下酒的就再好不过。他便精神抖擞地拿过来,一看,心却凉了半截。还是三天前那碗冻成冰的粥。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对自己说他本来就知道是这碗粥的,只是刚才一高兴就给忘了。他心里说他从来没期待过小云会让人给他送什么过来。三天来他不是一直都瞅着这碗粥吗,只是苦于无法起身去拿。现在终于拿到手里了,他也应该很高兴才对。
粥冻得太硬了,他的手也不比粥暖和多少,捂了一会儿也没有化开。
李寻欢于是把真气聚集在手上,这样一来,冻粥很快就化了。
他捧起来一饮而尽。捧着碗呆坐了一会儿,他又走到门口,挖起一碗雪,同样用真气催化,喝了下去。喝了几碗,他不再感到饥饿了。
把碗放在桌上,却发现碗的边缘有一丝红,李寻欢诧异地看着。
他慢慢地用手指擦过唇间,手指也红得乍眼。原来一直在流血,他却毫无感觉。
“还以为好了,原来……”他自嘲地笑,掩口轻轻地咳了起来,渐渐却越咳越猛,就如同一只误闯入严冬的杜鹃,只得声声啼血,至死方休。
到了年底收账的时候,龙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