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未必,你为何要相信我?人都喜欢骗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就算是恩人都可以出卖。”阿吉若有所思地说。
“或许人有坏的一面,可是也有好的一面。一些理由会让人做出坏的选择,但他们的内心一定是歉疚的。就像是一个小孩掉进了湖里,你就算不敢跳下去去救他,听到他的呼喊,也一定是于心不忍的。这世上没有十恶不赦的人。”李寻欢笃定道。
“被人利用了,还要为对方找借口,你这种人,以后还会被别人骗的。”阿吉道,“你还太年轻了,等你被人骗的多了,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人类。”阿吉握拳道。
这样太寂寞了,你心里一定是想要相信别人的吧,阿吉。李寻欢心中默默地想。他从来不是饶舌的人,只是走过去轻轻把少年搂进怀里。
三日之后,几个蒙古大汉闯进了李寻欢的屋子。他们把李寻欢从床上拎起来,推搡了几把,道:“这病蔫蔫的,别死在半路上。”
“他不会的。”阿吉道,“你们,到了地方就放了乌古他们。”
“知道。”那蒙古汉子道。
几个人出了门把李寻欢扔在马车上,驶出了几里路就大笑起来,“首领早就想铲除那群女真人了,这个阿吉真是好骗!哈哈哈哈!”
李寻欢,我相信你一次,阿吉默默地看着马车驶远,转身进了马厩。
松花江下游的女真村子已经被附近的蒙古部落占据了,几十口女真人被铁链锁起来,跪在地上。李寻欢从风撩起的车帘中看到了这一幕。
到了村子里最大的建筑,李寻欢被架了进去。蒙古首领脸色有些发乌,似是病了许久,他一见李寻欢,两眼放光,急忙站起连声道:“快敲碎他的骨头,快敲碎他的骨头!”
有人搬出石臼,有人把李寻欢的头按在石臼上。
如此迫不及待?李寻欢微笑起来,他的身子如鱼一般弹起,转身如风,须臾间身边几个蒙古人已经被点住了穴道。手中刀光一闪,蒙古首领左边的一把小辫子被齐齐斩断。李寻欢冷冷道:“你猜下一刀会是哪里?”
蒙古首领被李寻欢逼到了村中祭祀场,女真人都被锁在那里。他们脸上的绝望变成了惊愕,纷纷抬起头来。
蒙古首领道:“放了他们。”
“首领……”蒙古人都不明白为何首领会如此下令。
蒙古首领听到了身后那青年断断续续地咳嗽,却不敢回头去看。他吼道:“快点!放人!”
女真人被卸下了锁链。李寻欢道:“你们快走吧。”
一个皮肤黝黑的独眼青年走了两步,又不禁回头望着李寻欢,“你呢?”
“不必担心我。”李寻欢莞尔一笑。
女真人一路往南跑,南边有他们另一个村子,那里有食物和兵器。他们在荒凉的雪野跑了许久,未见一个人影。
路过一个土地庙时,一匹白马与他们擦肩而过。
雪越下越大,还有几里路就到村子了。独眼的青年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吼道:“小乌古,你干什么?”
小乌古道:“我得回去!”
“你疯了!”那人拉他衣服。
“我刚才看到他往北边村子去了!”小乌古道,“刚才就有那种感觉,现在我肯定那是他!”
“你说谁!”族人气急败坏道。
小乌古不顾一切地往回冲去。
阿吉策马狂奔,长长的发辫被狂风吹散,一头银发呼啸乱舞。风雪迷住了眼睛,在距离北村十里远的雪野,他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阿吉遽然勒马,白马的前蹄抬起,高声嘶鸣。
那人身上沾满了雪,静静地走了过来。他仰首微笑道:“阿吉,你怎么来了?”
“我……”阿吉如鲠在喉。
“你放心,女真人已经往南边的村子去了。那些蒙古人不是我的对手,他们追不上来了。”那时的李寻欢尚且年轻,身体还没有被痨病耗损,从容不迫地说道。
之前这个男人告诉阿吉,只管让蒙古人把他带走,他一定会救回他的朋友。
阿吉说怎么可能,你是找死。李寻欢说,偶尔相信人类一次吧。
没想到……他真的说到做到。
阿吉看着眼前淡淡微笑的男人,心想他就是祖辈常说的能带来奇迹的人吧。
“阿吉,后会有期。”李寻欢道。
阿吉颤抖地跳下马,“李寻欢,你要去哪?”
李寻欢萧然一笑,“我不知道,除了关内,哪里都好。”
阿吉沉默须臾,收敛了情绪,道:“你身子不好,这匹马送给你吧,后会有期。”
李寻欢亦不多推辞,揖道:“多谢了。”揽过缰绳,翻身上马,再拜而去。
纷扬的白雪中,那人的身影如同一抹化开严寒的春/色。机缘巧合认识了这样一个人,却是无法消融百年来寒心许久的怀疑和怨恨的。只是那种信任一个人,没有遭到背信的感觉,成了冰冷寒夜中的一盏灯,静静的留在了心里。
小乌古顶着风雪往回追赶,遥遥望见了雪野里孑然独立的身影。
他在几步远处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
对这个人最初的记忆太遥远了,那时乌古还只是个孩子。他只记得部落里曾经有个很和善的白头发的人,每次他怕苦不肯吃药时,那人就拿糖哄他。他连那人的脸都没记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人就不见了。
直到一年前,汉人的镇子上来了个白头发的郎中,他才听部落里最后一个老人说,那人怕是吉日格拉萨满。这二十年来部落屡遭瘟疫,老人说这是出卖萨满遭了天谴。
小乌古去找这白发人,可他却装作不认识。
后来蒙古人又来抓这白发人,小乌古带兄弟跟对方厮杀,被刺瞎了一只眼睛。自此那个蒙古部落就和他的部落结了仇,也因此女真部落才有了这一场横祸。小乌古没想到吉日格拉真的肯为了他们接受要挟。因为吉日格拉不是装作不认识他,就是发狠说再敢来就要毒死他。
小乌古走近那个白色的身影,轻声道:“吉日格拉。”
阿吉回头瞪着他,“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小乌古看他发火,支吾起来,“我路上看到你骑马往北,怕你去北村遇见那些蒙古人。”
“哼,你以为我是去找你们?”阿吉厌恶道,“我是去找李寻欢。”
“那个一直在咳嗽的人吗?他在哪里?”小乌古四下张望。
“走了。”阿吉道,“你快回去,我也要走了。”
“吉日格拉!”小乌古情急之下一把扯住阿吉的白发,阿吉慢慢转过头,脸色黑如锅底。
小乌古吓得赶紧松了手,却还是鼓足了气,“吉日格拉,我知道,二十年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
阿吉道:“把你们杀光我也不解气。”
小乌古慌忙道:“不要杀我的族人,杀了我吧,怎么杀都行!”
“反正我觉得……你比起其他族人,好像最讨厌我……”小乌古喃喃道,“我想是不是我曾经对你不好,问了族里老人,他也不肯告诉我……吉日格拉,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阿吉见他这副毫无自知之明的样子,满头白发简直要一根根竖起来,恨得呲牙咧嘴了好久,他才勉强压住了那股恨意,厉声骂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因为你成天跑来烦我。”
他不肯再让小乌古多问,拂袖往回走。
“吉日格拉!”小乌古大呼。
雪野里留下了两串脚印,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了。
“后来你去了哪里?”沈浪在涛声中问。
“就一直在那小子他们部落。”吉日格拉道,“直到图鲁博罗特他那个嚣张的十五弟把我抓进蒙古人那里。”
沈浪笑了,“李寻欢呢,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那之后许久没有他的消息。后来听说又入关了。”吉日格拉道。
沈浪琢磨了一会儿道:“前辈,你真的是为了给李寻欢证明世人皆不可信才把他推到风口浪尖的?”
“当然。”
“你真的不是因为相信李寻欢能阻止这场战争,才让他入局的?”沈浪问。
“我怎么可能信任他?”吉日格拉作色道。
“因为你也说了,他是个能创造奇迹的男人。”沈浪道。
“沈浪,你真的有认真听我说话?我被这些自私的人类害得那么惨,恨不得他们相互打死,怎么可能想要阻止这场战争。”吉日格拉烦躁地挥手。
“晚辈认真听了之后,觉得您当年是被李寻欢收服了,所以对他委以重任,希望他能以己之力奇迹地阻止两国大战。”沈浪抚掌道。
“沈浪!我真不该信你!”吉日格拉气得从礁石上跳了起来。
沈浪却像个得逞的孩子,笑道:“听闻您说来到蓬莱后预言就不灵了,那当初告诉林诗音《怜花宝鉴》重出江湖后李寻欢将有一劫,这预言又是从何而来呢?”
吉日格拉的三白眼死盯着沈浪。
“前辈,您确定您不是为了让林诗音放弃诺言,回到中原和李寻欢团聚,才故意唬她的么?”沈浪又从容道。
“沈浪你这辈子都别再跟我说话。”吉日格拉把肩膀上沈浪的衣服一把丢进他怀中。
沈浪一笑,“我明日就不在岛上了。”
吉日格拉闻言停住了离去的步子。
“我要回中原,陪阿飞去接王怜花回来。”沈浪道。
吉日格拉顿觉抓住了沈浪把柄,阴恻恻一笑,“你自己想去找姓王那小子,何必拉上阿飞当挡箭牌。”
沈浪却没有如吉日格拉意料中那般跳脚,反而温和笑道:“我也想去找他了,中原有他仇家,这几日没他消息,我确实担心。阿飞才是拿我当挡箭牌,他或许是想看看李寻欢。”
沈浪总是如此坦率,吉日格拉如同斗败的公鸡,无力地耷拉着翎子叹息。
“您其实可以更坦率一点的。”沈浪柔声道。
吉日格拉怅怅地望着大海不说话。
“如果见到李寻欢,要不要我帮你带话?”沈浪问。
吉日格拉摇头。
“不用我代你说声抱歉么?”沈浪问。
“什么都不要说。”吉日格拉道,他又怅然叹了口气,扶着礁石踉跄着走了。
在山西的荒村土路上,紫衣女子骑马狂奔。后面的天津腔不住地呼喊,她却置若罔闻。她才知道,李寻欢居然被抓去了鞑靼,她才知道,她的儿子在宣城有多危险。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那里,徐半仙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突然一阵晕眩,她竟猛地一头栽下,却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再抬头一看,她发出了一声惨叫,徐半仙的胸口已经被一把长刀贯穿。方才她的马中了暗器,连带着她摔了下来。徐半仙亦被人伏杀。对方有备而来。
“你……”她的穴道被点住,只能怒视抱住她那人。
乐北侯冷冷一笑,“你不认得我,也该认得这把刀,当年在兴云庄,你还称赞过我的刀法。”
“关天翔!”林诗音咬牙道。
她再次醒来,身处一间暗室。试着动了动,穴道仍未解开。
乐北侯正坐在床边喝酒,他淡淡道:“林诗音,你知道我为何要抓你?”
“你想要要挟李寻欢?”林诗音问。
“你错了。”乐北侯却说,他又默默灌了口酒,道,“我之所以利用李寻欢,是想要立功,想要回到鞑靼去。可是现在,方无忌已经率明军抵达宣城了。这一仗,怕是止于此了。”
“朱祐樘已经下令通缉我,明朝我呆不住了。可我也回不去,因为我那兄长早就想铲除我,这次正好将失败的罪名安在我头上,毕竟李寻欢是我为他找来的。”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乐北侯冰冷的眼睛望着林诗音,“你说,我还要挟李寻欢有何用?”
“那你为何……”林诗音望着这样一双眼睛,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像是看着一个正在说话的死人。
“若不是李寻欢,我格列博罗特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所以,我要好好回报他。”乐北侯的眼睛看着林诗音,却又仿佛空无一物,他漠然地说。
“你想怎样?”林诗音道。
“你知道,让李寻欢最痛苦的事,就是伤害你。”乐北侯笑了。他站起身走过去,剥开林诗音的紫色长衫。
“住手……”林诗音的声音颤抖了。
乐北侯突然又想起了随他南来的妃子。他当初本不该那样对她的,她那么死心塌地爱着他。他想起和她的初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他想念他的蒙古大草原,他想回家。
“如果李寻欢看到你被人糟蹋,被人切成一块一块的,你说他会怎样?”乐北侯轻轻地笑着。
“住手……住手……寻欢……”林诗音感到了在已经变成野兽的男人面前自己的无力。
听到“寻欢”这两个字,乐北侯皱了皱眉,一掌扇了过去。
桌上只摆了一盏油灯,律晓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弯腰道:“三殿下,别再喝了。”
“不喝?晓风,不喝的话,我这里痛。” 乐北侯干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三殿下……”律晓风突然涌上一阵心酸。
“晓风,你把林诗音送到附近镇子上的客栈吧,她被我点了睡穴,三天后才能醒。”乐北侯指着床上衣冠不整的林诗音道。
“三殿下,你为何不杀了她!当着李寻欢的面杀了她!”律晓风的怨恨几欲爆发。
“晓风,你照我说的做。”乐北侯默默看着律晓风一眼,“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回来了,咱们就回鞑靼去,好不好?”
“三殿下,您、您终于……要带我回家了吗?”律晓风惊喜问,随后泣不成声,“真的么……三殿下,我们真的可以回家了吗?我娘亲都不知道如何了……这么多年了啊……我妹妹都嫁人了……”
“真的,晓风。”乐北侯依旧一口一口地灌着酒,“人,在外面漂泊一生,总有一天要回家的。”
“太好了,三殿下,我这就去!您,等我!”律晓风把林诗音拿毡布一包,扛在肩上跑了出去。
律晓风兴冲冲地出去了,乐北侯才站起身,拾起床上林诗音的衣物。
晓风,对不起,三殿下食言了。你跟我吃苦这么多年,我却没能让你衣锦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