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却还敢回来?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你?”龙小云道,“你现在手里有刀,大可以对我出手,我不占你便宜。”
李寻欢用力向后仰起头,抵在床阁上,似乎这种姿势可以稍稍缓解他的痛苦。
“你怎么还不出手,你难道以为我不会杀你么?”龙小云见李寻欢仍是如此的不加防备,皱眉道。不过他也并没期待李寻欢会回答他什么,因为他知道男人这会儿正喘息都费劲儿,跟本没有余力和他说话。只是他有些好奇,李寻欢好像病的比以前厉害了,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过我可不会管你死活,今天我必须让你吃点苦头,龙小云毫无怜悯地暗想。手上用力,剑便送了出去,然而只进了一寸,便再无法深入。
龙小云一看,原来是李寻欢用手握住了剑身。他的手已经染了血,然而让龙小云意外的是,他的手腕处缠着的绷带。因为用力的缘故,绷带上已经开始有殷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龙小云早就料定李寻欢不会对他出手,也知道李寻欢不是会白白挨刀的傻瓜。只是他本以为他刺过去的时候李寻欢会闪身避开,毕竟这一剑他刺得很慢,却没料到他会用手去阻止。
龙小云这一思忖,再看李寻欢,才意识到今天这男人的状况好像真的不太妙。李寻欢用这么自残的方式阻止他,总不能是为了感动他,龙小云心里挖苦地想,李寻欢是脾气不赖,可也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断不至于做这种蠢事。这只能说明,这厮今天真的是已经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了。
突然间龙小云觉得剑身又进了一分,见李寻欢已经松开了手,肩膀因疼痛而不断起伏着。龙小云一时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这男人一向挺能忍的,看他现在这么痛苦不堪的样子,怕是真疼得紧了。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把剑全捅进去,那样可能就要了李寻欢的命。而他并不想现在就杀了他。龙小云一时有些怨李寻欢,怪他痛也不肯叫唤,要是他能号得呼天抢地的,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正踟蹰之时,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关天翔与梅思影赶来了。想必是被龙小云方才进屋的踹门声引来的吧。
二人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龙小云的剑刺在李寻欢胸口的惊悚场面。
关天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龙小云的手腕,一把将他甩到了墙上。剑大部分还留在外面,此刻失了支撑,哐当坠地。剑一离开,李寻欢伤口上的红便迅速扩大开来。
梅思影疯了一般尖叫着扑上去,关天翔看她如此,连忙拦住,径自运功于指尖,点了李寻欢身上几处大穴止血。他觉得梅思影对李寻欢似乎总有些反应过度,不止这回,之前看到李寻欢昏倒在屋前时她也是这般失魂落魄。关天翔既觉得不合情理,又同时泛上了些醋意。
“你们是何人!”龙小云一掌抵墙,恶声吼道。
梅思影浑身一颤,“小云,你不认得我了吗?竟真的是……真的是淬碧银针!”之前她所有的侥幸心理,此刻俱时幻灭。关天翔道:“梅姑娘,你快帮寻欢治伤。”
梅思影终于清醒过来,扑到一直沉默的李寻欢身前。
关天翔此刻却细细地注视着龙小云阴冷冷的凤眸,仿佛能看出什么端倪一般。
沉吟有顷,他开口道:“龙庄主,在下姓关,双名天翔。那一位是梅大夫。我们是李寻欢的朋友,原也是……你的朋友。”
“这话什么意思?”龙小云话中依然寒气不减。
“这说来话长。龙庄主,在下敢问您,今岁是何岁?”关天翔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今年岂非弘治七年。”龙小云不耐道。
关天翔摇头,“您所说的,是两年前了。”
龙小云的双眼一下子圆睁,顷刻又变得恶毒起来,道:“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却在我庄中胡言乱语!来人!来人!”
这一晚本就风波不断,家丁们都格外警戒,此刻一听龙小云的吼声,一股脑都冲到了门口。他们见了关天翔,便道:“庄主,关爷,出了什么事了?”
龙小云听家丁对关天翔如此称呼,错愕万分。目光茫然四顾,正瞥见人群最后面的林麻子,他大吼道:“林麻子,出来!告诉我今年的年号!”
林麻子战战兢兢钻出来,小心翼翼道:“回庄主,今年是弘治九年……”
龙小云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少顷,他抱住头哑声吼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关天翔和梅思影在听竹轩轩忙前忙后,龙小云却自那一晚再也没踏进去过。
他们对他万般解释,他却只是恶语相向。只是他纵使掩耳否认,心里也已明白他曾被人用淬碧银针封穴的秘术封住了记忆,而梅思影制出解药,解了银针的毒,却无法挽回银针存在于他脑后这两年中的记忆。
东方的天空刚露出鱼肚白,月亮尚未隐去,龙小云立于书房中,端详着墙上的一幅云林子的山水。中锋渴笔勾画出萧疏清冷的远汀近岸,兴之所至皴上的苔点,孤冷旷远,意兴阑珊。龙小云虽一直在看画,却仿佛并未欣赏,神色中未得云林子一丝淡泊远逸,却反而十分谨慎。他弯下腰,把两手放在卷轴上,向相反方向一扭;便突闻得画作后面传出一种奇异的声响。龙小云将倪云林的画掀开,后面的墙面已经不见,却出现了一个狭小的入口。龙小云向身后屋门看了看,慢慢走了进去。
外面看似狭小,里面却开阔的多。沿着石阶,龙小云走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他在桌上摸出打火石,点亮了灯。这屋子是他仿上官金虹的那间密室建的,他此刻捻起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吹去沾上的灰尘。
墙上有一个佛龛,龙小云把绿度母像向前一拉,只听“吱呀”一声,整个佛龛反转过去,佛像转到了后面,而佛龛的背面是一个小阁子。龙小云打开了阁子,看着静静躺在里面的有一掌来宽的卷轴。他并不伸手,只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卷轴上看似随意沾上的蛛网,然后得意地笑了。
任他关天翔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能发现这间密室。
龙小云之前把一丝蛛网沾在卷轴边缘,只要有人动了卷轴,蛛网就一定会被碰掉。而很难有人会注意到这丝蛛网,自然也不可能看过卷轴再把它放回原处,不被发现。龙小云小心翼翼地拿下蛛网,展开长卷。开首四个字——怜花宝鉴。
然而再展开一些,里面的绢帛上却是空白一片。龙小云叹了口气,当年林诗音下葬后,他无意间在冷香小筑找到了王怜花的这本奇书。只是这书上却空无一物。他曾用水煮,甚至用醋泡过,都未能让帛上显出一丝墨迹。然而他并不怀疑这本书,因为他曾于一日见一面如冠玉的男子在冷香小筑原本的藏书之处寻觅,龙小云观那人长相与洛阳城里无处不见的王怜花画像极为相似,料想这人便是那洛阳公子。
龙小云将卷轴放回原处,又轻轻拾起蛛网,重新挂在上面。然后复原了佛龛。
他随手拣起桌上的一把玄扇,走出了密室。
来到街上,早集已经开始,来往人头攒动。
龙小云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地走马观花。街边传来商贩的吆喝声,一片山西口音里夹杂着一个天津腔。龙小云仿佛被吸引一般,回头淡淡扫了那个竖着徐半仙名号的算卦测字摊子一眼。测字先生是个歪嘴巴,他也正百无聊赖地瞟着龙小云。
龙小云突然把玄扇一翻,扇了三下,双手一拢,背在身后,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下午,龙小云叫来了兴云庄在太原开的各个钱庄商铺的掌柜,与他们细算这两年的账本。兴云庄这两年生意做得不错,只是账本上出账颇多。听那些个掌柜说都是被东家提走的,想必也就是关天翔和梅思影所说的那个“假龙小云”做得好事了。
处理完兴云庄的生意的账目,送走了那些掌柜的,天色不觉已暗淡下来。龙小云叫下人弄了些吃的送进房里。他问了一句听竹轩的事,下人说那边一直忙得没顾上吃饭。龙小云打发了家仆,一个人慢条斯理地用起了晚膳。
膳毕,他拾起书桌上的墨色折扇,一个人出了兴云庄。
来到街上,他先在石拱桥附近转了转,确认了无人跟梢后,便进了一家妓/院。妓/院/老/鸨眉开眼笑地迎上来招呼,龙小云拿出一锭银子放进老/鸨手里,一边上楼一边道:“要如画姑娘。”
上了二楼,他轻车熟路地拐进走廊最尽头的房间。里面没人,他合上门,坐在太师椅上。太师椅正对着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个美/娇/娥。“如画姑娘。”龙小云看着这画中的美女,觉得这幌子十分可笑,嘴角一扬,哼笑了一声。
不多时,响起了敲门声,不多不少,恰好三声。
龙小云道:“门外可是如画姑娘?”
门外那人道:“回爷话,今儿个您来早了,如画姑娘正梳妆呢,让小的给您送壶蜜枣茶来。”
“进。”龙小云道。
门开了,进门的是个歪嘴的年轻人,不是那测字的徐半仙还能是谁。
徐半仙合上门,把蜜枣茶往桌上一放,嘿嘿笑道:“阁主,恭喜阁主归来。”
龙小云冷哼一声,“没功夫与你闲扯。说说我不在这两年夔玄阁的事。”
“是、是,”徐半仙连连承诺道,“自两年前阁主失踪后,阁中大小事务无人做主,属下便暂时自封了代阁主,做了个主事的。乐北侯弄来了个假货在兴云庄,属下不知阁主您安危如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监视着兴云庄。这两年假货把兴云庄的生意做得不错,但是钱大多都被乐北侯卷走了。他还开了地/下/钱/庄,赌/馆,也有些明面上的生意,似乎一直在忙着捞钱。飞鹰门两年前刺杀了杜丞相,不过乐北侯瞒天过海,嫁祸给了武林人士。之后冷月宫那女人把飞鹰门给围剿了,两边损伤都不小,所以休养生息了大半年。阁主不在,属下不敢擅自大动作,这两年来只是一直在找阁主。”
“昨夜发生了什么?”龙小云睁开眯起的眼睛问。
“回阁主,冷月宫埋伏于七夕夜市,想将您掳走。江怜月可能是想抓您威胁小李飞刀吧,可是后来小李飞刀突然病重,她们就改成包围兴云庄,直接诛杀小李飞刀了。后来我看情势不妙,就让江左五义出手了。”徐半仙道。
“李寻欢突然病重?”龙小云重复道。
“对,他解了夜市的围后,你们就回了兴云庄。然后我就见他一个人又出来了……”徐半仙突然闭口不语。
“他去做什么?”龙小云问。
徐半仙抬眼望望龙小云,道:“属下也好奇,就紧紧跟着……跟着跟着,就跟到了……令尊的墓地。”
龙小云一惊,却皱眉问:“你跟着他,以他的耳力会察觉不到?”
“他还真是没察觉,属下看他那晚跟丢了魂儿似的。”徐半仙道。
“他去我爹的墓地做什么?”龙小云又问。
徐半仙支吾几声,道:“属下见他……推到了墓碑,挖开了坟,打开了棺……好像还动了令尊的遗骸,然后他又把一切都复原,匆匆回去了……”
龙小云拍案而起,“他竟敢动我爹的尸骨!他为何……”龙小云跌坐回椅上,喃喃道。
“会不会……是为了找怜花宝鉴?”徐半仙道。
龙小云狠狠逼视着他,“休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爹是他亲手下的葬,棺里有些什么他还不知道吗?他为何在偏偏在昨晚动我爹的墓,那必然是有什么原因。”
徐半仙不敢再猜,交握着手侍候着龙小云。
“可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李寻欢敢动我爹的尸骨,都不可饶恕。”龙小云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股恶毒的杀意,一字一顿道。
“至于冷月宫,你去给我查清楚那女人的身份!”龙小云对徐半仙甩下一句,便只身离开。
冷月宫中,月华透过雕花窗散洒在冰冷的地板,一片明暗斑驳。
梅大坐在阴影当中,苦涩的凝视着立于一片光影当中的江怜月。往事不堪回首,他纵使不辞辛劳救死扶伤了数十年,也终抵不了当年的过错,和这女人的怨恨。
四十多年前,这女人还是个稚嫩的娃儿,扯着他衣角求他救她娘亲。那时候江姬已是奄奄一息,梅大虽年轻,医术上却颇有造诣,动了恻隐之心,当下应了下来。岂料,不几日云梦仙子就对他下了死令,禁止他医治江姬。王云梦是他恩师,平素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梅大不敢违背师命,也揣度或是这对母子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引得云梦仙子勃然大怒。
挣扎许久,梅大终还是没有作为。江姬本就命在旦夕,几日无人救治,便撒手人寰。人去了,梅大的内心才真正开始了挣扎。他始终无法忘记江姬的幼女怜月仇恨又无助的眼神,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江姬死后王云梦又带人来找这女娃,梅大悄悄将她放走了。那时他才知道,这女娃的父亲是何人。也只有那位江湖枭雄的后辈,才能有这般隐忍顽强的性子。王云梦没找到江怜月,嫉恨恼怒之下把梅大逐出了师门。
梅大幽幽地叹了口气,人做错了事,天知地知,早晚是要报的。江怜月杀了他,他也无话可说,只是,实在不愿再牵连那位本就多愁多病的探花郎了。
梅大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来人是江怜月养的杀手杨孤鸿。
杨孤鸿抱拳揖道:“宫主,属下刚听得了一个消息,京城聚贤山庄的司马超群要在下月望日和人决斗。”
江怜月耸然动容,“那人的剑轻易不会出鞘,与他决斗的是谁?”
沉默片刻,杨孤鸿轻轻道:
“王怜花。”
念念终有情
阳光从苍白渐渐变成了温暖的金色,融化在男人的睫毛上,仿佛这孟夏的骄阳也不忍打扰他的睡眠一般。梅思影守在床边,细细地凝望着他。
有些感情,就算嘴上说过去了,心中也无法斩断。这个男人,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占去了她的心,如果硬要将他挖走,那么她的心中,便只会剩下一个荒凉的空洞。
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填补的空洞,一个她灵魂的墓穴。
梅思影本并不是个难以满足的女人,就像此刻,只要她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