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你这徒弟干嘛这么老实?!
都教授唇角一弯,笑起来。
这就是他的徒弟,敢作敢为,要么沉默,要么惊人。既然是被判有罪的人了,为何不让她痛痛快快,也算是。。。。。。问出他们这些做医生的心声。
“你的意思是,如果卖猪肉的,买不起房就可以给猪肉注水卖死猪肉。卖油条的吃不上饭,可以用陈年地沟油炸油条,也属于正常的可以接受的范围?”
旁边那个年轻些的男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发问。
宋易也不看他,直接说,“我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我做的事情,并没有危害他人的健康。和他们的性质不一样。确实,同样的药效,我会拣回扣高的开,挑贵了的开。但是药品本身的价格并不是我一个医生可以决定的,你得问监管,你得问市场,为什么同样的药效的药,价格会相差那么多。其次,如果我开错了药,因为专门开了拿回扣的药物,耽误了病患的治疗,或者是损害了病人的健康,那是我罪无可恕。但是并没有,我或许收回扣。但是任何人仔细看一下我开的每一张处方单,没有一张不是对症下药的。”
掷地有声的话,激的在场的人都盯住她看。
“宋医生,”那个老爷子想了片刻,吸一口烟,问她,“其实我很好奇,你的思想观念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医生不拿回扣,这本就是一个职业道德问题。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话题。我理解那些基层的、低年的医生,也许真的需要一些额外的收入来养家糊口,甚至我理解,钱,不单单是对于辛苦学习和劳动付出的补偿,有时候甚至是一种心理上的慰籍,一种价值上的自我肯定。但是,你怎么可以把这个看做你能够堂而皇之拿回扣的理由?如果公务员和官僚没有合理的合法收入,我们是不是应该理解他们的贪污受贿?如果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没有合理的合法收入,他们就可以用手中的权力寻获取利益,颠倒黑白?商家制造商受制于种种原因利润微薄,我们也可以理解他们制假贩假?”
老爷子说话缓慢而深沉。一字一句,深入人心。
“小姑娘,或许你觉得你作为医生,这么多年的辛苦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拿点回扣是可以被理解的。但是,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处于医生这个职业。你在自己的行业内利用自己的行业知识去欺诈外人,同样有天你会在别人的行业领域被别人欺诈。长此以往,你想过没有,你每天醒来都得小心翼翼。因为你知道外面的每个人都是不值得相信的。而造成这种局面的,都是从你自己的一言一行开始的。”
“你们年轻这一代,和我们那一代的人很不同啊。你们这一代正是改革开放,思想碰撞的新时期。很多想法涌动出来,敢想敢做。这是好事。我能理解你说的,吃不饱肚子我拿什么去奉献拿什么去思想道德建设。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想都不敢想的。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单纯,凭着一片赤诚去建设祖国,当然我们也有过失望,有过迷惘,有过勒紧裤腰带吃不饱还要我为人人的时候。但是,时至今日,我都不曾后悔过。”
老爷子的眼神透过烟雾望过来,那双眼仿佛通过缭绕的云雾看到了那些流逝的黄金岁月,那些燃烧过的曾经。
“小姑娘,我们的生活需要一点单纯。我能够理解你不愿意去无私奉献的做法,可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不会允许你因为不愿无私奉献就去承认你收受回扣这种行为的合理性。这种承认,对于社会,对于我们的人民都是很危险的。既然你觉得,我们对于勒紧裤腰带去谈道德谈理想这种行为非常可笑虚伪,于是我们人人都从实际出发,拒绝拔高道德水平,退回到最基本的做人底线,甚至低于这个道德水平。小姑娘,你试想一下,每一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做事,每个人都在谋求利益最大化。你今天说,你没有开错药,没有伤害他人的健康。那你能保证未来的每一天都可以吗?你能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吗?你今天为了温饱拿回扣,那明天,你能保证不会为了超越温饱去做更出格的事情?”
宋易睁大了眼,看着面前这个老年人。那双眼睛,透露出的严厉和责备仿佛一把锤子压上宋易的心头。
但是与这种力量一起并存的,还有一种期待和理解。
她觉得有些奇怪,这位老爷子,不是来给自己定罪的吗?为什么如父亲一般对自己谆谆教诲,细细疏导?
老爷子抽过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按进烟灰缸里,“我们的体制存在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一点点失望,就对这个社会对这个班子整个舍弃。小姑娘,这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是你的家。不只是你的祖祖辈辈,更是你的子子孙孙在这里生存生活的地方。不只是你,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有义务有权利去搞好它,建设它。能够让它越来越美好,让其他人不看笑话,才是你的本事。两手叉腰看着笑话,那只是我辈的无能。这个世上,跟从人流一起指责和谩骂很容易。但这样能怎样?我们的未来只会越来越看不清楚,人心只会越来越涣散。如果能做到维持清流,傲然于世,怀抱着理想去建设去改变却是难得和珍贵。
其实人活世上,什么都顺顺利利,做事行为都能容易些,就是大幸。你叫宋易,我想,这也是你的父亲对你的希望,他希望的,就是在你长大后,你所处之处是这样一个时代,是不是?“
宋易猛地盯住他。
此刻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她记起来,父亲临死那一刻,对自己的选择不曾有过任何怨怼。对他曾经教导过却反过来迫害他的学生,更没有一丝怨恨。
他用原谅去理解了这个时代的荒谬。用生命去回报了生他养他的土地。
慢慢的,眼睛湿润了。她突然记起小的时候父亲将自己放在膝头,摊开书轻轻读着。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并没有读懂句子里的意思,睁着大眼问父亲是什么意思。
父亲摸摸她的头,笑起来,“你放心,我把这些句子种在你心里了。等我们小易长大了,这些种子自然就会发芽长大,长成参天大树。到那一天,你就会懂了。”
她低下头去,手指捂住脸颊。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
父亲,对不起。对不起。
女儿忘记给种子浇水。女儿光顾着自己长大,却忘记让那颗种子成长了。
父亲,对不起。。。。。。
前面的一排人看到刚才还一直沉着淡定的女医生哭的泣不成声的样子都怔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同志走过去,递了一块手帕过去给宋易,“不要哭。小妮子,你还小。未来还长着。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不走错道,哪怕现在走歪了,及时返回来。都是可以的。知道不?”
宋易接过手帕,擦擦眼泪。沉默着点头。
“好了,还有什么要问不?没有,就暂时散了吧?”老同志询问大家。
一众人赶紧点点头,能散的都散了。
宋易也被几个警服模样的人带走了。
这一次,宋易不再慌张,也不再觉得委屈。只是静静的跟在后面走着,脑袋里,一直盘旋的是父亲的温润嗓音,和年幼时候吟诵的诗歌。
那位老爷子走过来,跟警察说了几句话,警察同志点点头,走开了一步。
宋易知道这个男人有话要对自己说,就走过去。
老爷子笑笑,“多大的阵仗没把你吓怕。叔叔说几句话,就让你哭成这样?”
宋易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他看过来,“唉,我当那小子看中的女人是怎么一个三头六臂呢。没想到根本经不起风浪嘛。一开始还气势十足的跟我振振有词,怎么了,这会儿就蔫了?”
嗯?
宋易抬头。什么情况?
哪个小子?
这一抬头,看清楚了刚才这位老爷子的长相。嘴唇薄薄的抿的紧紧的,一双眼睛虽然已经浸染风霜,可那双鹰眼透露出的明显是久经上位的威严。
这个长相。。。。。。
老爷子叹口气,“都说那贼小子跟我长得像,我看也不尽然嘛。你这小妮子瞅了我半天,都没看出我是谁?”
啊。。。。。。
宋易恍然大悟。这老爷子,可不是张长胜那贱男的褶皱版本吗?
“看出门道了?”老爷子带着笑问。
宋易点点头。
老爷子笑笑,“嗯。知道就乖乖回去,接受教育。也不枉那小子为你一番苦心。”
她有些奇怪。他为她一番什么苦心?
老爷子眨巴着眼睛,难得笑的顽皮样出来了,“那小子连夜跑回来,在我书房门外为你跪了几天了。那小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乖巧。估计要不是为你,我到死都不会见到这小子跟我低头的一天。”
说完这话,老爷子摸摸下巴,转身走了。
宋易跟着警察同志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忍不住笑起来。
和警察同志走到拐角一处的时候,似是有感应一般,望向远处,果然那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带着一个帽子,站在街角的屋檐下,两手插着口袋,看不清神情。但是那肢体语言,透露出来的就是一副熟悉的满不在乎的贱男姿态。
贱男朝着这个方向挥挥手,本该是很潇洒流畅的动作,却因为手上绑着个白乎乎的绷带显得滑稽可笑。
宋易心里一拎,这只贱男最是爱惜自己的手了,这会儿怎么会伤着?
她指指自己的手,跟他比了个姿势:你怎么了?
贱男继续摇手:没事。
宋易刚想问些什么,但是前面那警察喊了一句,“宋小姐,请你跟上。”
只能跟过去,回头再看看那道影子,他是走近了,用另外一只手放在他的唇上,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宋易不说什么,只抿着嘴笑。
坐在旁边的男记者抓着笔一直在发愣。刚才老领导的话像一颗大石一样激起他心里的层层巨浪。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同志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同志。我刚才说的,可有几分道理?”
男记者听说过这位老爷子的身份,赶紧站起来,笑嘻嘻的附和,“您说的极有道理,真的非常引人思考。”
老爷子一脸严肃,“在我面前别打那些乱七八糟的虚招,好好说话。”
男记者赶紧站好,谨听教训。
“刚才我说给那个女医生的话,也是说给你们媒体人的话。你们做记者的,有你们的职业道德。在医患关系中,因为信息不对等,媒体站在患者的角度支撑,这个方向从来不是错的。我也赞同。但是问题是在于,媒体在做报道时有没有保持公平,是否选择性的过滤了一些信息。你们要时时记得自己的本分,是完全的呈现真实,而不是手持一杆笔,随着自己的性子写。记着,你们抓着的是笔,也是民众因为信任交给你们的一双眼,你们不是大侠,不是惩恶扬善的江湖义气。看待问题,要看全。看待事物,要看到本质。否则,医患关系的矛盾激化,也有你们的连带责任!”
说完,老爷子也不管那记者有没有听进去。直接转身走了。
留下那位记者在原地细细思考这句话。
后来,新闻对宋易这件事情进行了一个更真实更深刻的全程报导。全民就医生该不该拿红包,为什么会拿红包开始公开讨论。一时间,越来越多的患者对医生有了更多了解。
越来越多的医生站出来,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
还有一些专家开始研究这个问题背后看到的社会现象。
总之,大家对这件事情后面的内容渐渐多过女医生拿回扣的事情了。
但也这都是好几个月以后了。
“尼玛!原来医生不拿回扣拿的钱比我拿的还少。老子回家不能让我儿子学医了。擦,简直是冒着生命危险赚毛票啊。”
“你吹牛吧你。还学医。你儿子不犯事儿就不错了。”
“放你娘的狗屁。说什么呢。狗嘴吐不出象牙。当心老娘揍你。”
两个女人一边看着新闻一边聊天。这里是劳改所。一群女犯在这里尽心劳动改造。今天劳改的内容是:搓麻绳。
宋易对着麻绳苦笑。她的手最近搓麻绳搓的都有些抽筋了。
“宋易!”门口一个女警员喊她。
宋易走过去,女警员一脸严肃,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识字不?”
宋易点点头。
“去,到办公室给我抄材料去!”
宋易一乐,还有这种好事?抄材料比搓麻绳轻松多了。
后面几个劳改犯一听,赶紧举手,“管长,我也会写字。”
“是是是,我也能抄材料!”
女警员眼睛轻轻一扫过去,不怒而威,“有你们什么事儿!好好把麻绳搓好!废话啰嗦的!”
说完瞪着还在发愣的宋易,“愣着干嘛!跟我抄材料去!”
宋易点点头,跟上前去。
等到了材料室,宋易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下。摊开来,翻翻材料。愣住了,怎么这么少?
女警员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了,这才笑笑,“你是医生吧?”
宋易点点头。
“我见过你。XXX医院的。有人跟我说过,你的手天生就是拿手术刀的,搓麻绳这种费手的活,你要少干。这个材料室里的材料你就慢慢抄吧。反正一切以不伤手为前提。”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逃出来一个护手霜一样的膏体。
“喏。这是有人托我带进来给你的。叫你没事儿擦擦。跟你说,今天的事情就你知我知,你别告诉别人。别给我捅娄子!”
女警员说的话很严肃,但是那眼睛透露出来的眼神,却是一种了然和理解。
宋易抓着手里的护手霜,细细涂抹着。
她想起那次手手上,那个贱人给自己涂着护手霜,一边涂一边骂骂咧咧,“医生的手就是他的命知道不?你能不能稍微爱惜点你这条多灾多难的贱命呢?”
想到这里,她笑起来。
旁边的女警员悄悄关上门,走出去叹口气,“尼玛。谈恋爱谈到这里来了,还带老子送定情信物的。真要被查出来处分还冤死我呢。”
在看守所的时间过得很慢。就算是一年的劳教时间,也足足磨的人心力憔悴。
还好这段时间,总有一个人会寄信进来。
每天那个女警员板着一张脸把信给宋易一丢,转身就走。信上不像当初,只是只言片语,而是那贱男洋洋洒洒一堆。
他似乎是近期去旅游了,去了很多地方。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