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光线渐渐西移,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佳南回头,看见沈容站在自己身后,对自己招了招手。
她跟他一起退出房间,楼下的起居室里,阿姨已经端上了两杯咖啡,一叠文件端端正正的放置在桌子中央。佳南看到封面上写着绝密两个字,是滨海山庄的融资方案。
“你看看吧。”沈容沉声说,“这是一年前的文件。”
其实佳南看这样的文件还有些困难,幸好这段时间接触得多了,多少能抓住脉络,翻到最后的时候,她的眉头皱起来,窥出了几分端倪。
一年前,许彦海雄心勃勃,一心要扩张滨海酒店。滨海酒店度假集团引入了国外博列洛资本,融资不少于十数亿港元,因为事先签署了协议,国外资本不会插手酒店管理,这样一来,即便许彦海本人持有的股份被稀释,这也不失为一桩满意的买卖。许彦海因为身体原因,一度搁浅了扩张计划,而这半年时间,博列洛确实遵守承诺,并未插手滨海的管理,直到这一次,佳南看着那个名字,脸色异常的肃然。她的确意想不到,去年为父亲和博列洛居中牵线的,竟然就是今天在董事会上炮轰自己的邵勋。那么可以想见,真正令他有恃无恐的,还是第二大股东博列洛投资方。
佳南渐渐理清思路,顺手端起手边的咖啡,啜饮了一口:“爸爸他为什么又犯病了?所以才没来开会?”
“正准备来开会,忽然就犯病了。他怕你工作分心,就没告诉你。”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发生了什么事?”
沈容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却一字一句的说:“小姐,情况大概比你想象得更糟糕。”
佳南的手顿了顿,微微挑起眉梢看着他,轻轻叹息:“本来今天会上,邵勋提出要我退出管理层……我以为是最糟糕的事了。”
“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邮件。”沈容沉声说,“在开董事会之前。”
他调出一份文档,将电脑推了推。佳南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的站起来,椅子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佳南失声:“谁发的?”
“是谁发的,还不一目了然吗?”沈容无奈,“许先生这一次……真的性急了些,无异于引狼入室。”
“所以说,这些都是真的?”她用一种极缓慢的语速说,“利用内幕消息操纵股市,违规贷款?”
沈容沉默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的手脚渐渐发凉,明白这是一种默认。
“你要知道,做生意……并没有完全的黑白对错。”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佳南避开了这个话题,伸出手指,摁了摁眉心的地方,“爸爸他……会坐牢吗?”
“资料掌握得这么翔实,要是动手,不会等到现在。小姐,他们要的,只怕是滨海山庄。”
“滨海是爸爸的心血,我绝不会拱手相让。”佳南打断了他的话,异常强硬的说,“一定还有周旋的余地。”
到了凌晨,许彦海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佳南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折腾了半天,终于还是拨出了电话。
沈容的声音同样清醒,大约还在工作。
“我会去找别的股东谈谈,看他们会不会站在我这边。”佳南直截了当地说,“但是,我不想一直被瞒在鼓里。”
“什么?”
“只有博列洛的支持,邵勋绝对不敢这么做。这件事和陈绥宁有关系吗?”她蓦然想起陈绥宁曾对她说过的“你会回来找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沈容沉吟了一会儿,说:“小姐,你知道我们滨海山庄的事务,这是你父亲一手创立的,OME从来不插手。”
“那么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佳南踌躇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或者我爸爸。”
“陈先生和你父亲在之前因为集团事务而有些不和。但是说‘恨’的话,我确实不了解。”
佳南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皱眉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
这一夜近乎未眠,早晨探望完还在睡觉的父亲,佳南便出门上班。接下来的几天,她一口气拜访了数位滨海山庄的大股东,只是结果并不乐观。两边眼看要势成水火了,大多数人便持了观望态度。每个人心中都打着小算盘,真到了决裂那那一步,手中的股票,便会随涨船高。而另一边也没有停下动作,有风声说邵勋正在联络股东重开股东大会,讨论滨海管理问题。
真正让许佳南觉得焦头烂额的是,她手中持有的支持股并不能保证自己取得绝对优势,更何况对方手中还持有许彦海的把柄。
她也不是没想过一个替代方案,就是请陆嫣重新出山,毕竟邵勋提出反对自己的意见时,一直在拿自己与陆嫣经营时的数据做对比。然而陆嫣以身体不好为理由,婉拒了这个邀请。佳南拿着只剩下忙音的话筒,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一时间觉得茫然失措。
沈容的电话是此刻打进来的。
“小姐,你和柏林很熟么?”
佳南一愣。
“他和你说过自己的事么?”沈容放缓了语气,“例如家世之类的。”
“……他是OME的技术总监。”
“不,不是这个。”沈容沉声说,“他从来没说过么?博列洛创始人是柏林的祖父,现在掌管的是他的伯父。”
佳南的呼吸一滞,良久,才涩声说:“什么?”
沈容笑了笑:“小姐,这段时间你不是和柏林走得很近么?”
点到即止的话,他只说到这里。佳南自然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可是拨打出那个号码之前,她却踌躇了许久。
她与柏林认识至今,一直在用一种极为轻松的方式相处,无关金钱,亦不牵扯利益。而这个电话拨过去,或许……那种关系便再难复原了。
这个电话一直到她下班的时候,都没有拨出去。然而佳南并没有想到,这天柏林来接她下班。
回家路上,她到底还是假装无意的提到了博列洛的名字。
柏林却沉默着开车,直到等红灯的时候,才慢慢的说:“我不是很懂管理,回笼资金,寻求中小股东的支持可行么?”
佳南抿唇,并没有直说己方的资金压力,只说了句:“我们在这样做。”
柏林点了点头,便不再提起了。
一直到吃完饭离开,佳南将他送到电梯口,叮的一声,他跨进去,又将毫无防备的佳南也扯了进去。
佳南趔趄了一下,一句为什么还没有出口,发现柏林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光滑镜面上的两个人,表情有些古怪。
电梯的速度很快,似乎只用了几秒的时间,便已经在底楼停下来。
柏林没有跨出去,侧过头,微微垂下眼睛:“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第 22 章
柏林低低的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他的后背靠着电梯,修长的身形显得有些慵懒,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忧郁,一字一句的说:“我早就和家族决裂了。”
佳南心跳微微一快……他知道自己那番话的含义。
“佳南,博列洛现在的主席是我伯父,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他勾起眼角,笑了笑,“我真希望自己能帮得了你……可是我自从读大学离开了家里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打算回去。”
佳南看着这样阴郁的柏林,仿佛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而柏林慢慢张开五指,电梯明净的灯光下,他的手指修长,却徒劳的,拢不住光线。
“离开的时候,我对他们说,只凭着我自己一双手,也能拿到想要的东西。”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毕业,我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工作。”
“他们希望你回去?”
“不……他们只是想证明,我那句话是错的。”
“直到有人欣赏我发布在网上的一个程序的源代码,然后和我联系,问我愿不愿意加入研发小组。于是我答应了,一直到现在。”柏林笑了笑,“陈绥宁破格提拔了我。”
佳南看着他此刻有些寥落的侧脸,又想起平日里嬉笑乐观的他,实在难以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
“佳南,真对不起。我也希望我能帮你,但是我和博列尼……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还有,我伯父做事,有时手段很绝。你要小心。”
佳南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好,我知道。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看着她的目光异常的幽邃,良久,才点了点头。
狭小的电梯空间里,电话响起的声音分外刺耳。佳南有些窘迫的接起来,看到来电显示,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匆匆听完,她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许彦海的病情又有反复,有新的脑溢血情况出现,已经陷入半昏迷,临时被转送往医院。柏林在送佳南去医院,将车子开得飞快。他感知到此刻她的忧虑,她在车座上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就连眼睛都是紧紧盯着前方道路,几乎不眨。
她的模样古怪而僵硬,柏林忍不住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小小的手掌冰凉,他便微微放缓车速,低声说:“伯父不会有事的。”
佳南依旧一言不发,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她拉开车门,也没有等柏林,径直走向电梯。
黑夜之中,红色的电梯楼层显示分外刺眼,像是小小的血手印,晃得佳南有些难受。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边的两个人让她顿了顿脚步。
陈绥宁的手正揽在舒凌腰间,两人正低声说笑着什么。而舒凌的小腹凸起,身形比起以前丰满了许多。
他们在此处见到他大约也是觉得意外,陈绥宁扶在舒凌腰上的手先是下意识的松了松,跟着,却将她揽得更紧一些,眉梢微微扬起,含笑招呼了一句:“许小姐?”
“借过。”她实在没有心情在此刻寒暄,只点了点头。
她等他们走出电梯,毫不犹豫的摁下了关门,眼看着那对男女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消失,只是全身无力的靠在了电梯壁上。因是夏日,凉凉的金属面,仿佛让自己所有的力气一并消逝了。
而停车场内,匆匆跑来的柏林却撞上了陈氏夫妇,错愕着停下脚步,招呼说:“老大,舒工,你们怎么在这里?”
陈绥宁松开手,似乎并不意外见到柏林,只说:“她来产检。”
柏林“哦”了一声,便快步走向了电梯。
偌大的停车场,就只剩了两人,
舒凌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绥宁褪去最后一丝笑容,面无表情地去取车,忍不住叫住他:“喂,新欢旧爱聚会,你什么感觉?”
他回头看她一眼,薄唇抿得像是一道冷淡的光。
“新欢旧爱?”
“你别误会。”舒凌忍不住笑,“你是旧爱,柏林是新欢。”
他没有接话,一言不发的倒车,而舒凌拉出安全带系上,饶有兴趣的看了陈绥宁一眼:“说真的,我也觉得柏林比你好。年轻阳光,最重要的是,脾气比你好。”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你一张扑克脸,别摆给我看。”
陈绥宁将车子驶出车库,忽然淡淡地说,“你是真心在帮她打抱不平呢?还是害她?”
舒凌无辜地眨眨眼睛,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你不是决定放过她了?”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狭长明秀的双目中隐匿着一丝戾色。
“我是放过她了,不过……她要是主动回来找我呢?”
舒凌忽然有些同情起许佳南了,良久,才说:“你……是早计划好了的?”
车速极快,两侧路灯流成光海,映在陈绥宁的眸色深处,而他只勾了勾唇,不置可否间,心底竟隐隐有些难以平静。
第 23 章
佳南没有听任何人的劝说,在医院陪了整整一晚上。直到晨曦微露,许彦海醒了过来。他一睁开眼睛,就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比划着唇形,喑哑的发出了几个音节的声音。
佳南俯身:“爸爸,你要说什么?”
清晰得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在砰砰跳动,她终于听清,父亲吃力的说:“囡囡……让你难做了。”
她拼命忍住眼泪,用力的点头:“没有……爸爸,我没有难做。”
许彦海顿了顿,似是喘了口气,才说:“如果实在……撑不下去,爸爸不会怪你。”
佳南的目光怔怔的落在他龟裂、蠕动的唇上,良久,才听到父亲又说:“如果他们逼你,你不用管山庄……也不用管我——”
话音未落,医用仪器尖锐的响了起来,医生与护士很快就过来了,她反而被推到一旁,只有手上残余着父亲的体温。
此刻病房里有许多人,可是许佳南独自一人站着,只觉得,自己被推到了……一片孤望无立的,悬崖之上。
是啊,将她逼到绝境,山庄可以放手不管,可是她怎么放心父亲的那些污点资料掌握在对方手中?
天渐渐地亮了,在注射了数种药物之后,许彦海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而佳南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走到病房门口,却意外的看到柏林坐在长椅上。他亦是一夜未眠,脸色不见得好,却在见到她的刹那站起:“伯父没事吧?”
柏林笑起来的时候,似乎法令纹特别的深,却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表情总是极有感染力的。然而这一次,他只是淡淡看着她,眉宇间全是温和与关怀。
佳南停下脚步,想到他就这样默默在病房外守候了一夜,被焦灼与无力煎熬的心境终于有那么片刻,稍稍的柔软下来。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走上来,揽住她的腰,低声说,“去洗个澡再上班。”
她并没有挣开,稍稍回头看了一眼病房,便被他的力道带着往外走。
清晨的交通还不算堵,柏林开着车,缓缓地说:“钱方面……你不用太担心,缺口有多少,我帮你想办法。”
佳南微微苦笑,事到如今,她对于山庄、或者说现金缺口倒不是非常担心——她只是在隐隐恐惧,对方掌握了父亲的犯罪证据,就等同于抓住了己方的命脉——那仿佛是一种游戏,一种从山庄开始入手的游戏,对手只是在……游刃有余的戏耍自己罢了。
“柏林,我很怕——”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佳南轻轻仰头,靠在了座椅上,“我总觉得,他们的目标不是山庄……而是……”
柏林侧头,极为敏锐的看了她一眼,沉声说:“什么?”
佳南到底只抿唇笑了笑,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很快的说:“没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
接下来的数日,许佳南真正用来激励自己的,无非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
筹集资金,与中小股东沟通……这些都不难,可她却始终无法克制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像是在视野的尽头,露出沉沉的天色,一场暴风雨即将席卷到来,开了整整一日的会,佳南回到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