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茶,贺成功很给面子地喝了一口。
沈清源如释重负地抬袖子擦了额头,又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
也许是他的样子傻得可笑,贺成功的眉头又松开了一点儿。
他用拐杖点点地板,说:“坐下说话。”
沈清源很听话地坐到他下手,完全忘记这是在自己的地方,倒像是在贺家做客一般。
“你很怕我?”贺成功淡淡地问。
“嗯。”沈清源老实地一点头。
“为什么?”
“我怕……怕您不接受我。”沈清源声如蚊蚋地回答。
“作为家长,没人会接受你吧?”贺成功不带情绪地说。
“我、我……”沈清源很想表白自己对贺景瑞的感情,情急之下却找不到词儿,又急出一身热汗。
“小瑞为了你和我闹,把家里的亲戚都骂跑了,就差上房揭瓦了。”贺成功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
“我让他别和您吵的!”沈清源着急辩解,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在接触到贺成功的目光时,竟神差鬼使地生出几许勇气,舌头也直了,说话也利索了:“贺先生,对不起,因为我们的事给您添堵了。虽然您无法接受两个男人在一起,可我跟景瑞是真心相爱,我们没想过要别的,就只是想、想一起生活而已……”
说话间,他已经站起来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拿着个信封出来,毕恭毕敬地放到茶几上。
“这是清瑞的房产证,还有车子和存款,原先是放到我名下的,您拿去改景瑞的名字吧。您要不喜欢我管清瑞,我可以马上走……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请您允许我呆在景瑞身边。也不用经常见面,十天半个月……不,一两个月见次面就行。”
他一心想着表明真心,忘记了面前这位老人是本地巨富,他的全部财产在对方眼里跟玩似的。
贺成功接过信封,将里面的东西草草看了一遍。第一个感觉就是真不多。
这个儿子口中的挚爱之人,并没有得到很多实惠。一套房子、一辆普通的车、一笔防老的存款,也就刚够安身立命,远谈不上富有。
贺成功再次打量了沈清源一番,目光在他的手上多停了一秒钟。
“我要求小瑞结婚,并没要求他跟你分手,可他不愿意。你口口声声说只想和他在一起,那你就劝劝他,早点结婚对谁都好。”贺成功说这话的时候,锐利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清源,将他所有的细小反应都看在眼里。
沈清源怔愣了一瞬,眼睛缓缓移到交握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间。
贺成功的要求并不算特别苛刻,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一面结婚生子,一面暗地里继续和同性来往。甚至他们在不得已的时候,也动过假结婚的主意。反正他也不是非要求个名分。可是……
他试着去想象贺景瑞身边有位贤妻、手里抱着孩子的情形,只是一个画面就让他的心痛得紧缩起来。他承认在感情上他是自私的,无法同别人分享爱人。他不怕受委屈吃苦,但他要一份完整的没有缺憾的爱情。
他再次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贺成功,说:“贺先生,您的要求我做不到。我觉得那种方式对景瑞、我和他‘妻子’都不公平。对待感情也不应该那样。如果景瑞想有个真正的家庭,我绝不会缠着他,但他如果想跟我在一起,那我们就要对对方忠诚。”
这一番话说得很有理有节,尽管他的眼中有瑟缩和躲闪,但他依然强撑着,在贺成功逼人的气势下没有挪开眼珠。
贺成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被不轻不重地震了一下。他想起贺景瑞的话,“要是换做是您,您能这样对跟您患过难的爱人么?”
患难这个词在他眼中的是分量相当重的。因为他自己是从吃苦里挣吧出来的,人情的冷暖早看得无比透彻,要不然他也不会连兄弟姐妹都隔着一层,只相信自己的血脉至亲了。
他的妻子曾经也是和他患难的爱人,就冲着那一份苦难里生出的情意,他可以几十年不再娶,可以数年不近女/色。
混蛋儿子居然继承了自己的重情重义么?
屋里的人忽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时间仿佛是被无比地拉长,一秒钟变成了一分钟,一分钟变了一小时……
在这样没有尽头的等待中,沈清源颤抖的心逐渐稳定下来,又恢复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乐观心态。
终于,贺成功开口了:“我希望你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小瑞性子冲动,有些事他未必考虑得很清楚,他现在心里眼里都是跟我作对,我说的话他一概听不进去,这怎么能客观地做判断呢?你们分开,各自都冷静想一想,另外也可以看看你们的感情是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他停了停,随即做出保证:“在你们分开的时间里,我绝不会再逼他结婚或给他介绍女朋友,完全让他自由选择。你同意吗?”
贺成功想的是,年轻人的感情或许扛得住外界的压力,却很少能经得起时间和距离的考验。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假如沈清源离开了,贺景瑞的热情说不定慢慢就冷了,到时候不用自己逼,他俩也好不成。如果这样也无法将他们分开……那时候,又再说吧。
而沈清源想的则很简单,他就觉得他跟贺景瑞既然是真心相爱,应该什么样的考验都经得住。既然老爷子说好不再逼贺景瑞,能给爱人一个相对轻松的空间,自己做些牺牲也没关系,何况分开在他看来并不算牺牲。至于以后……到时候,再说吧。
当贺景瑞得知他爹去找过沈清源时,才发现小鞋匠已经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卖了——他居然同意和自己分开三年不说,还答应了他爹三年内不主动找自己的无聊条件。大喵那叫一个气啊,恨不得咬他几口、抽他一顿。
可小鞋匠说得多理直气壮——你爸都答应不逼你了,我也该回报他一下嘛。
——我不主动找你,你可以来看我呐,又不是绝对不见面。
——我家一团乱,也确实需要人照顾,我本来就想回去的。
巴拉巴拉,振振有词得让贺景瑞无法反驳。
他算明白了,家里这块老姜是釜底抽薪啊!偏小鞋匠还无比配合,令他没有还手之力。
于是贺景瑞万般不情愿地帮小鞋匠收拾好行装,亲自送爱人踏上返乡的路途。
小鞋匠长这么大没坐过飞机,贺景瑞特意给他买了飞机票。
到了机场,贺景瑞帮他拎箱提包,前前后后办各种手续,什么都不让他沾手。沈清源知道,这是他在表达自己的不舍,以及一点经久不衰的怨怼。
都说机场是个离别气氛特别重的地方,沈清源在往来的人流里注视着贺景瑞的背影,心头突然就涌起了无法抑制的难舍。
三年呐,虽然可以见面,毕竟是两地分隔,遥遥守望。
他怎么舍得?可他更舍不得贺景瑞为难受气,想到爱人头上长出的刺眼白发,他就心疼得不行。这三年,贺景瑞起码可以少一些压力,起码可以跟家人和睦相处,起码可以平心静气地与贺成功沟通……
贺景瑞拿着登机牌走过来,看到沈清源眼圈发红要哭不哭地杵在那里,像一只小狗般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怎么啦?舍不得我吗?”他伸长手臂把小鞋匠的头夹在胳膊下,使劲儿揉了揉,故作轻松地说:“好了好了,又不是不能见面,我会来看你的。”
看到小鞋匠难过,他又反过来把沈清源的那番说辞拿来劝慰。
“景瑞,你等着我。”沈清源仰起头深情地说。
贺景瑞鼻子一酸,勉强笑道:“是你等我吧。”
沈清源勾住他的脖子,凑近他耳畔轻声说了句“我爱你”。
“行了,我知道了。”贺景瑞在他屁/股拍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快进去吧,再不进去可迟了。”
等小鞋匠过了安检,眼看要走没影了,他又忍不住喊:“清源!”
沈清源回过头,看到贺景瑞把无名指上的大金戒指放到唇边吻了吻,对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爱人挥了挥手。
在候机室里刚坐下,他的手机响了,是一条视频信息。
他点开,就看见贺景瑞表情严肃的脸。大喵说:“清源,我给你唱首歌,你听着……”
沈清源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听到贺景瑞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唱《日光机场》。
有些哀伤的旋律被他唱出了无限深情。无奈有之,悲伤有之,还有满满的爱,像一个不老的誓言。
沈清源微笑着反复听。歌声中,他看到贺景瑞临别时亲吻了戒指,对他无声地说:“我爱你。”
☆、第98章 (九十八)回乡
沈清源16岁离开杨柳村,到如今快十年了。这十年间,他回村的次数两只手就数过来,跟贺景瑞在一起的这三年他更是一次没回来过。
此刻站在村头的山坡上,眺望坡下如水墨画一般秀美宁静的村庄,他感觉既陌生又亲切。
这个地方对他,始终是一个是家又不像家的存在。他出生在这里,几乎所有亲人都住在这儿,而那些根植在脑袋里痛苦记忆也是始于此地。杨柳村仿如一个符号,跟耻辱和排斥密切相关。
当然他现在暂时没想起这些,只是被眼前冬日暖融的阳光、干爽澄澈的蓝天,以及洁净清新的空气吸引,一扫旅途的疲惫。
将背上硕/大的旅行包往上拉了拉,他步履轻快地走下山坡。
走到村口时,他遇到村长带着几个村里的老人。他们好像商量什么,在地上边指指戳戳,边激/烈地争论什么。
村长是个高大的汉子,这些年过去除了老,面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一眼就认出来。
“王叔!”沈清源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村长愣了愣,没认出他。
“我是清源呐!钟家的,您不记得了?”他笑着说。
村长瞪着眼前这个身穿羽绒服、牛仔裤,笑容灿烂的年轻人,半天才把他和钟家那个沉默怯懦的豆芽菜联系起来。
“小源?哎呀,我都认不出来了,还以为是城里来的学生。你都多久没回来过。”
沈清源这几年日子过得好,不用到处奔波打工,又当老板又读书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文静起来,再被贺景瑞督促着打扮,虽然依旧朴素但已没有以前那种不修边幅的邋遢,看着确实很像个斯文的学生。
“是啊,家里缺人手,我回来帮忙。”
“你的意思是,要常住?”村长嘴上寒暄着,却不易察觉地和沈清源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嗯,要住一段时间。”沈清源完全没注意到村长的小动作,仍旧笑呵呵地说话。
村长皱了皱眉,跟周围的村民对视了一眼。几个村民表情不一,但不欢迎的态度却很统一。
沈清源发现大家的异样,但他早年当“野种”习惯了,并没放在心上,笑呵呵说几句话,径直拎着行李走了。
一路走过,他发现杨柳村的变化挺大的。
村里前些年就修了公路,但那时候路上跑的多数是路过的车辆,本村人开拖拉机、骑摩托那都算是有钱的。现在,村里不少人有自己的汽车,来往的皮卡车、面包车好多挂的都是本地牌照。
那些低矮的砖房也被拔地而起的小洋楼代替。农村人有钱就盖楼并不奇怪,不过这楼也盖得过于讲究,过于高了吧?居然有人盖五、六层的楼房。而且那些楼房前几乎都挂满白色的床单被套,白花花一片,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
这是,开旅馆吗?可杨柳村并不是交通枢纽,哪来那么多旅人?要是开旅馆能赚钱,也不会有那么人出去打工了。
他带着一肚子疑惑,拐进村庄迷宫似的小路。
路的尽头,立着一条单薄而熟悉的身影。
一看到这身影,沈清源心里霎时涌起无限温暖,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到她身边。
“妈!”沈清源像个小男孩似的背着旅行包,手里拖着旅行箱,叮铃咣啷地往家门口跑。
沈母远远就听到他的脚步声,正侧耳辨认,忽地儿子就跑到了眼前。她还来不及开口,已经被儿子紧紧抱住。
她有种儿子又长高长壮的错觉,捏了捏沈清源的肩膀和手臂,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良久只说了一句最寻常的话:“你可算回来了。”
沈清源知道母亲一定是在门口等了很久——他每次回家都是这样。
“嗯,我这次回来暂时不走了。”他挽起母亲的手臂去推家门,却被母亲拦住。
沈母显然有些话不想让钟大富他们听见。
“你不回去,你的店怎么办?”
“我有合作伙伴……再说还有贺景瑞。”
“那小贺呢?他知道你不回去?”
“嗯。”
“你们吵架了?”沈母敏/感地发现儿子在提到贺景瑞时,言语中的一丁点躲闪。
“没有。他接他哥的班当了总裁,工作太忙,顾不上我。”
“他对你,还好吧?”沈母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嗯,很好。”沈清源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说出口的话都带着蜜似的,“他让我给您问好呢。”
沈母听出他话里的情意,终于放下心,笑道:“这孩子就是孝顺。”
贺景瑞要是听到岳母的这个评价,肯定要笑昏过去。
想象着大喵的得意样,沈清源嘴边的笑容更深了。
沈母正想开口说话,院里传来钟大富的声音:“你和谁说话呢?”
沈清源转身推开院门,扶起母亲往里走,边走边答应:“叔,我回来了。”
院子里很清洁,农具物事整齐地顺墙根堆放,并没有因为张永靖离开而显出杂乱。
沈清源只看了一眼就不得不佩服大姐,有她在,家里俩老人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太潦草。
钟大富正在做木工。他是村里小有名气的木匠,除了种地就是做木工。如今村里不时兴做家具都到县城里买成品,但偶尔还会有人请他打个椅子桌子什么的。
看到沈清源,他并不惊讶,只是把脸绷出刀砍斧削的线条,严肃到了严峻的地步。他终年都是一张没有多少表情的棺材脸,高不高兴均是一幅模样,沈清源完全不介意。
沈清源走到他面前喊了一声,蹲下来没话找话地问:“您做活儿呢?”
“嗯。”钟大富皱着眉放下手里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