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俭有点儿不大愿意。
“快去!”
赵俭十分不情愿地去了。
再没有这么一天,让秦书如此不能释怀。以至于他以后每每想起这一天来,天景三十八年的大年初一,就寝食难安。
他骗了颜如玉,那么卑鄙无耻地,为了自己,骗了他。
颜如玉什么都看不到,自己居然还骗了他。
更让秦书难以忍受的,除了骗他,竟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也只能骗他,仗着他看不见,也暗自庆幸他看不见。
这么卑鄙无耻的,骗了他的自己。
丹青还是走了,毅然决然。秦书突然发现,赵子宴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一点儿不在乎丹青,相反,他很在乎的。
谎言或者是假象,真心或是实意,大都真假难辨。
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复杂,复杂到无法想象,更无从揣摩;原来世界上真的是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求而不得。
若要世事尽如人意,简直太难了,除非河水倒流,时光倒序,日头东落西升。
既然不能,那就只能承受,煎熬,挣扎。这些他都不怕,他怕的,是这世事的洪流之中,他挣扎过了,煎熬过了,也承受过了,最后他还是看不到他。
他蠢,他笨,他呆,他这辈子也许就只聪明了这么一次,就是喜欢了他,爱了他。
颜如玉。
不是别人,就是你。
前缘后果,已不必去追究。
秦书这辈子,前二十年是属于西北属于秦家的,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无论能活多少年,都只属于那么一个人,是你颜如玉的。
反正现在也是上无片瓦,孑然一身,他已经什么都不用去顾忌,也不用去怕。
颜如玉,只盼今日这些污秽之事,你永不知晓。
☆、第六十一章
度日如年,挨到下午,林景烧才退了,晚饭时分,赵俭将饭食送了来,想问一问秦书,关于去找毒医传人的事,刚将饭菜放下,秦书挥挥手:“你先用吧,我不饿。”
赵俭就忘了自己要问的事,想到早晨自己还误会了他,心里也不好受,这下又见他不肯吃饭,就忍不住了:
“饭总要吃的,总不能饿死自己吧?”
秦书摇头,他怎么可能吃得下。
气也生过了,知他也不是有意,赵俭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又不是女子,失了贞节,要寻死觅活的,一个大男人,为了这种事情,在这里连饭也不吃,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他对面坐下:“将军,同是男人,我赵俭是个粗人,说话难听,你也别介意。若是我说得不对,你就当赵俭什么都没说,若是惹了你生气呢,你打我两拳出气,我也绝不还手。”
将筷子递到他手里,接着道:“军师整日里往楼里跑,赵子宴更是没事儿就往倌馆去,就连我都忍不住去逛个戏园子,偶尔也想去抱个姑娘,男儿之身,男欢女爱之事,实数正常,你大不必如此介意。”
秦书搁了筷子,看着赵俭满脸认真:“你现在还没有遇见喜欢的人,你要是遇见喜欢的人之后,就懂了。赵俭,诚然,你说得不错,男欢女爱,实数正常,甚至狎妓宿娼也不为过,可是这两件事情,不可相提并论。”
赵俭依旧不大明白:“可你是中了药,控制不住自己,哪里能这样怪自己?”
秦书摇头:“我喜欢他,可是却与别的人……,这并非我所愿。*之事,也要你情我愿,情意相通,若不然,与禽兽何异?哪怕是中了药,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今天原谅自己一次,保不准以后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以后,我又有何面目去说喜欢他?是我心中有囿,有贪念,说到底,是我的错。”
赵俭听得云里雾里,半懂半不懂。
秦书这样的人,看起来古板呆愣,甚至迂腐,可他心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有自己的原则,这样的人,君子二字,对他来说,再恰当不过。
而赵子宴,他也算得上惊才绝艳,智慧手段皆居于人上,心思玲珑,仁义狂客四字还可用,若是论起君子,就不若秦书了。
君子与狂客,也说不上哪一个更好。
一个严于律己,恪守本心,一个不拘俗礼,快意洒脱,无论是哪一种,都各有其长短。
严于律己的可能少了几分洒脱,不拘俗礼的可能多了几分放浪。
秦书正是卡在了这个坎上,少得这几份洒脱,让他怎么都过不去自己原则这一关。今日之事若是换了赵子宴,他也不过一笑置之,甚至连愧疚都不一定有,但那样却显得……
用颜如玉的话说,就是混蛋了。
至于颜如玉,这两者他都不是。
赵俭无法:“我现在也许真的不懂你说的这些,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就算饿死自己也是没有用的,不如用了饭,再好好做打算。”
秦书叹口气,拿了筷子,也夹了菜,吃在嘴里味同嚼蜡,遂又将筷子放下:“先放着吧,一会儿再用,我去里间看看。”
林景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秦书没想到他醒了,一踏进内室他就转过了脸来,秦书脚步一滞,但也没有停。
一步没有停,也不能停。
也许连秦书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现在已经开始学着渐渐变强大,不是其他的,而是心。
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与颜如玉比肩而立。
林景想转过头去,又不舍得转过头去,怕一转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看着他了。
秦书一步一步走过来,英俊的眉眼渐渐清晰,长眉入鬓,凤眼生威,他朝自己而来,一瞬间让林景生出一种错觉。
是他,又不是他。
走到了床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秦书伸手,林景闭眼,他以为自己迎接的将会是一个巴掌,却不想秦书的手却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不烧了。”
原来是探体温,林景鼻子一酸,眼未睁,泪已落,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自己这样对他,算计他,他还能这般对自己。
“秦……”大哥二字也叫不出来,只得将称呼也省了,“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对不起吗?还是我喜欢你?无论哪一种,秦书现在想必都不喜欢听。
秦书抽了手,不防林景一把拉住,他手极暖,手心里还有细汗。秦书狠了狠心,将手抽出来。
林景望着空落落的手,心里一样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他这辈子一直在做错事,错错错,所有的事,任性妄为的,或是深思熟虑的,都是错的,就连这辈子,好像都是错的。
可是他不后悔。
秦书坐在床沿上,想到昨晚一夜荒唐,还是忍不住尴尬。
“林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是昨夜,并非我所愿。我今天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们又该怎么办,可是我想不出来。”
林景不语。
“无论如何,长亭,事情发生了,我可以竭尽全力去补偿你,将你当做亲人照顾你,其他的,我只能说对不起,你就当我是个混蛋也好,恨我怨我都好,可是……,长亭,对不起。”
林景依然不语,秦书该说的已经说完,也不想多留,起身就要走的时候,却又被林景拉住了。
林景抬起头来:“他喜欢的是宋进。”
不待秦书接话,又强调:“宋进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喜欢其他任何一个人,谁都不会。”
言之凿凿。
秦书停了停,被那句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人戳得难受。
“他喜不喜欢我,是他的事,我喜不喜欢他,是我的事。”
林景固执地不松手:“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吗,不想知道,宋进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这个诱惑太大了,秦书停了脚步。
“除了他们两个,谁都不会有我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们两个,一个已经不在人世,一个更不会将自己的伤口扒开给人看。”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初宋进一字一句,每一个细节,都对他讲了,所以他才答应了宋进的,不是吗?
所以他才……
今天却要以此为筹码,邀秦书停一会儿。
秦书又转过身来,没坐下,只靠着床柱子,低垂了眼。
“你说。”
终于在林景的讲述中,将那次没有听完的故事,补全了。
前半段和颜如玉说得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不同的口吻,换了讲述的人。
宋进无父无母,从小在江湖上混日子,有一个据说很厉害的师父,那年他师父故去,他自己一个人,走南闯北的,正好到了燕京。
也恰逢那日天气好,他和一个捕快朋友在酒楼上喝酒。
靠着窗户的位置,宋进喝完酒,随意那么一瞥,瞥见了楼下经过的颜如玉,宋进哪里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当下就指着颜如玉,拉了那位捕快朋友来看。
☆、第六十二章
宋进的那位捕快朋友常年在燕京呆,虽然颜如玉不怎么出相府,可他也是认得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神仙一样的小公子,是颜相唯一的公子,可不得了。”
宋进一口一口喝着酒,听着他的那位朋友讲这位小公子如何了得,脾气品性如何,讲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他不怎么能记得人,可是颜如玉的那张脸就好像印在了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
当时也没有多想,不过只当是印象深刻些罢了。须知话本里头写的,墙头马上,知君断肠,这种事情,都叫做一见钟情。
那时候的宋进不觉得,他压根就没往这儿想。
他的那个朋友也不是个靠谱的,宋进向他问罢了颜如玉,又问能不能跟他一起做个捕快,也算是有份职业,不至于整日在江湖上东跑西窜,风餐露宿。
他那位朋友想了想,寻思着宋进的功夫这样好,做个捕快太屈才,又恰逢那年正好是两年一次的大举,就撺掇着宋进去参加武举。
“拿个状元回来,可比做个捕快好多了。”
宋进想了想,深以为然。
擂台在燕京摆了三个月,从春末,一直到了秋初,宋进一路过关斩将,轻轻松松进了前五,与此同时,文举也告一段落,只差殿试。
殿试那天,宋进站在高高的擂台上,远远看见了一个人,颜如玉,他着了件白袍子,走在众人前头,参加殿试。
明明那么多的人,又隔了那么远,几乎连脸都看不清,可宋进就是一眼看见了他。
很长时间之后,宋进都还记得,那日暑气才退,天空一碧如洗,颜如玉风姿高华,带着大家世族子弟天生的贵气,看都没看一眼,就将宋进以后的人生击落在他手里。
两个时辰,一场殿试,宋进众望所归,颜如玉蟾宫折桂。
少年子弟,春风得意。
下面的一段,和颜如玉讲得一般无二。
只不过颜如玉的口中,宋进什么都不知道,而林景口中,宋进是故意的。
他知道颜如玉讨厌别人拿他名字做文章,所以他故意说出了那几句话,他知道颜如玉是颜相唯一的小公子,所以他故意揽住了他的肩膀问:
“嗳,你是不是和那老头有关系,怎的官品比我高?”
果见颜如玉气得脸上晕出一丝红晕来,看他明明气得咬牙切齿还忍着叫一句:宋大人。
那个时候的颜如玉,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
虽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官场的客套场面,但毕竟他才十六岁,满肚子的学问,天真又执拗,也自视甚高,所有的情绪都隐隐写在脸上。
当晚宋进留了心,琼林宴上果见颜如玉伸出了手。
宋进大大咧咧,可是常在江湖,没有几分精细,早就不知身首何处了,于是使了个坏心眼,泼了颜如玉一身的酒,然后摆出呆子像来,看他独自在一旁咬牙切齿。
直到后来宋进拉着颜如玉喝酒,颜如玉还问起当晚琼林宴上这一段小插曲,宋进愣一下,苦着脸:“你知道的,我平日里什么都好,就是记不住人,那晚你又换了衣裳,我哪里认得?”
宋进的确有这么一个毛病,颜如玉就信了,还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他所谓的什么都好。
琼林一宴,宋进就知道颜如玉和自己杠上了,他只当不知道为何,每日下了朝,总要和颜如玉你来我往那么一番,看他气呼呼又得意的小模样,宋进就忍不住高兴。
直到那天,宋进喝酒走到半路,一个不慎,叫颜如玉给制住了,酒喝得不少,他不服气,要再比一场,颜如玉这边刚刚答应了,宋进刚站起来摆好架势,颜如玉就倒下了。
林景说到这里含糊其辞,显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颜如玉就忽然昏倒了,秦书是知道的,几句带过,让他跳过这一段。
后来两人便渐渐关系好了起来。
宋进喜欢喝酒,毕生所愿乃是尝遍天下美酒,他知道,最好喝的酒要去哪里找,去楼里,各种美酒,甚至一坛千金,只要想,只要有银子,就能喝得到。
颜如玉不喜欢喝酒,也不愿意跟着宋进整日里往楼里跑,堂堂丞相家的公子,整日里逛花街,喝花酒,成什么样子?可是宋进打定了主意,非要拉着他。
颜如玉无法,只得跟着,后来宋进竟然发现,别看颜如玉没有喝过酒,可是酒量却好到令人咋舌,这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有酒非要和他对饮,往往颜如玉还没有醉,他就醉了。
宋进这人,没有人推着,就是个不会往前走的。
渐渐喝酒喝熟了,往楼里跑,一来二去的,宋进发现,颜如玉渐渐对着个女孩子上了心,会学着关心人了。
宋进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又没个可以说这话的人,他自己纠纠结结,喝酒也不拉着颜如玉了,一个人喝到烂醉,天黑到天明。
一开始颜如玉还不怎么觉得,后来有一回,宋进喝酒回来,被颜如玉拦住了,颜如玉怒气冲冲,质问他。宋进不说话,看着颜如玉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说得什么,只觉得他站在自己面前,这小模样,真他娘的讨人喜欢。
颜如玉气得急了,以为他是因为双双,口不择言:“你要是喜欢,小爷让给你,小爷也不是非她不可,这么好的兄弟,你作何这般嘴脸!”
颜如玉是真心和宋进做好兄弟的,宋进合他脾气,偶尔呆愣,偶尔耍个小聪明,偶尔气一下他,无耻又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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