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揉乌帽子底下,露出襟口的灰色单衣搭配了藏青色的外褂,不甚活泼的色彩再加上过於冷淡的表情,让整体少了几分亲切的人味。
「臣下认为要挫清原军,势必得先攻下鹤冈。但鹤冈外围有东有羽黑山、南有月山、西有汤殿山为屏障,怕是易守难攻……」
「唉,清原良基这个老家伙还真是让人头疼啊!橘卿,要破清原军你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就是攻下那三座山头,彻底截断清原军的後路。」
橘香川话才说了一半,对面一名蓄著山羊胡的男人便率先发难道:「橘大人您在开什麽玩笑?拿下汤殿山还有可能,可是您刚才没听见山下先生说吗?月山如今有山贼据山为王,我方光是要拨出兵力围攻清原军就已经很吃紧了,哪还有馀力去对付山贼?」
「盘据在月山上的只是山贼又不是军队,谁说我们一定非得对付不可?」
「这话是什麽意思?」
「既不是军队便没什麽军纪可言,对於山贼,我方可以招降可以利诱,总是会有办法逼他们下山的。」
武田像是听出了兴味来,催促他把话说下去。
「直接遣派使者前去招降的话,风险太大了,所以——」
少年边听边咽下温酒。
「主公,对付难缠的山贼,正所谓『兵贵於精』,我军只需要派遣一名可担此大任的将士前往卧底,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拿下月山。」
少年遥遥望了一眼,竟藉著酒精壮胆起身步上通道,跪拜了他首次效忠的对象。「席间拜听橘大人之策惊觉神妙不已,臣下有一妙计可缩短我方回军速度,还请主公容禀。」
「哦?你看著眼生,叫什麽名字?」武田托著腮,好整以暇地瞅著伏膝於地的少年。
「臣下名唤雪舟。」无视四周的交头接耳,少年低著头报上名字。
「无名小辈,这儿是你大放厥词的地方吗?」
「啧,只不过是名末席谋士,也敢公然质疑橘大人?」
「这小子来路不明,说不定没安什麽好心眼——」
「都给我闭嘴!」这一喝让众人顿时噤若寒蝉,武田推开斟酒的侍女,显然阶前的少年更吸引他。「把头给我抬起来。」
少年十指并拢平贴在大腿上,依言仰起了脊梁。突如其来的静默充斥著各种猜测,在场甚至还有人倒抽了口冷气。少年不想知道此时映入他们眼中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形体,他逼迫自己忘记屈辱的蓝眼、逼迫自己提出身为一名幕僚理应克尽职守的勇气。「臣下雪舟,日前才投入出羽,今日有幸得见主公,还望主公不吝给予鞭策。」
「你刚说你有比橘卿更好的提议是吧?说来听听。」相对於其他人,武田的反应可要冷静多了。
「是。臣下以为,与其会同卧底里应外合拿下月山,还不如派人煽动山贼攻打鹤冈。」
「喔,这听起来倒是挺有趣的……」
「当然,单凭山贼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攻不下鹤冈,可是就算攻不下鹤冈,至少可以消耗山贼的元气,如此一来,日後要想拿下月山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再者,若反间之事进展顺利,擅长突袭的月山山贼想必也会对清原军造成困扰,我方或许可趁清原军焦头烂额之际以汤殿山的军队为主力,另外遣一支奇兵绕道羽黑山夹击鹤冈,加诸三方火力,臣下敢担保鹤冈必为主公囊中之物。」
「橘卿,有人替你的意见做了些补充,你以为如何?」
橘香川闭了闭眼,好半晌儿才开口道:「雪舟君著眼於大局,心思缜密,臣以为,此计未尝不可行。」
武田捻了下胡须,令侍女赐酒给阶下的少年。
注①:贵族及武家的男童年满十五岁即算成年,要由贵人结发加冠习文学武,惕励自己已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第四章 风月留痕
一面染血的旗帜,一株萌芽的白梅,是他带回的战利品,他用那双还淌著鲜血的手,将胜利献给了我。
那是个天还没有亮的清早,迎面便是那张教人讨厌到忘不了的笑容。
「日安。」男人看起来心情甚好,连眼梢都点染了笑意。
「找我有事?」少年站在门口不让进,最近为了攻打鹤冈的计划日夜忙得焦头烂额,巴不得多抽点空档休息。
「没事,顺道来看看你。」男人看起来风尘仆仆,衣衫上布满了乾涸的血迹。
「你刚回来吗?你也去鹤冈了吗?」
「是啊!我今天还特地带了见面礼来喔!」
「见面礼?不用麻烦了。」少年的唇抿成了直线,总觉得男人有些不对劲,也许是太久没见面生份了吧?
「等等,这是给你的——」见他转身要走,男人急忙往少年怀里塞了两样东西,「旗子是我从鹤冈摘下来的,至於这棵白梅是我在月山无意中发现的,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就顺手挖回来了,怎麽样?应该不讨厌吧?」
一连串霹雳啪啦的话语,少年只听见「月山」两个字,可是派去月山的内应明明就是橘香川极力保荐的小野武啊!
「要是真的不喜欢,扔掉也行……」
少年望著男人那张著急的表情,「赤染,为何连你也上月山了?」
「山头那麽大一座多我一个有差吗?」
「话不是这样说……诶、你——」慌忙张开的双手及时拥住了倒下的男人,热腾腾的礼物胡乱散落一地,少年怀中只有不省人事的男人。
「赤染你怎麽了?赤染!」少年摇晃著男人沉重的身躯,见之不醒,正打算撑起他之时才发现那背部的衣裳,满是鲜血淋漓。
※ ※ ※
「小子!在那儿鬼鬼祟祟做什麽!」
「我……」
「喂——」话都还没问完,那人便咚地一声倒了下去。大汉扯下裹住蓬发的头巾,刀锋爽快地搁在那已经丧失知觉的颈上。「昏过去了,要宰了他吗?」
他搓著下颚初生的青髭看了隔壁一眼,没想到他的同伴今日却突然大发慈悲,「先把他扛回去吧!看头儿怎麽处置——」
白昼的月山,浓密的树荫遮去了浓豔的阳光,羊肠小径上,本该昏厥的男人在大汉肩上微微张开眼睛,悄悄在沿途经过的树干上刻下了记号。
※ ※ ※
蓬头垢面的男人幽幽醒了过来,才张眼,耳边便是锣天大喝。
「头儿!他醒了。」背他上山的大汉喜出望外,白森森的刀子在眼前晃呀晃的,男人突然觉得他有股再度昏死过去的念头。
「你上月山来做什麽?」被唤为头儿的人声音很低沉,个头虽然不高但确实是比其他人要来得有领袖气质,原以为山贼都是火气上来就砍人脑袋的家伙,看来他得重新评估了。
「这里是月山?我还以为已经走到鹤冈了。」他攲著头,傻愣的表情让首领抿起了唇,将周遭扼杀於一片鸦雀无声之中。
「你上鹤冈干什麽?」
「从军啊!」他开心地摸了摸肚子,「听说当兵有好多饭吃,哪儿有饭吃,阿赤就往哪儿去——」
众人面面相觑,肇事者跑到首领身旁咬耳朵,只见首领的眉头皱了又开,舒了又拧,一双犀利的视线重新回到男人身上之时,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 ※ ※
当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男人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睁开眼睛见少年敛目守在身旁,他想抬手,但却因伤吃痛而闷哼了声。少年警觉过来,露出了一双青碧如水的眼眸。
男人捺捺眉,掀开床被反被一堆白花花的纱布吓了一跳。从前胸至後背,哪怕是稍微有片肌肤裸露於外,都被遮盖得不见天日。「只是出血量稍微多一点而已就包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受了多严重的伤呢!」
「你觉得一点都不严重是吗?你可知道为了抬你进屋我费了多大的力气?还有你那不要钱的血滴得到处都是,害我花了一个早上才收拾乾净,你真的觉得一点都不严重吗?」
男人乾笑了几声,「早上?现在是什麽时候了?我有睡这麽久吗?想必是…两军对垒时太紧张了,一放松就睡得不醒人事了……你不知道…背著那些装备爬过两座山头可是很累人的……」
少年越听眉头越紧,「我问你,你怎会伤得这麽重?你背上的伤口很深,依你的身手是不可能闪不过的……」
男人沉吟了声,没有任何反驳。
「赤染…干嘛不说话?」
「好端端把人逼上绝路,我心底过意不去……」
「你、既做不来内应就不该自告奋勇去月山!你怎不先来找我商量?」
「我以为你对我的事没兴趣。」男人又是一贯敷衍的微笑,「其实我只是觉得此趟任务还挺有趣的,反正这辈子也没当过内奸,有机会过过瘾也不错。」
「你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麽?」男人掀开被子随意巡视了一下身上的包扎,啧,果然每个人有其不擅长的事啊!
「你是不是听说这次的计画是我提出来的,所以才——」
「才什麽?」
少年咬了咬下唇,莫名有些火气。「你继续装蒜没关系!」
男人哦了声,恍如大梦初醒,「原来这次的筹划人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只是你只是人头……不过一举拿下鹤冈之後你也算是立下大功了吧?记得啊!有好处可别一个人独吞了,看在我受伤的份上赏金可要多分我一点。」
「你说什麽?」
「嗯…如果舍不得赏金的话用身体代偿也可以。」
「你再说一遍?」
「我说,既然不跟你收钱,你就负责照顾我直到我伤势痊愈如何?」
「你还真敢说。」
「人家好歹是『为你受的伤』啊!」男人堆上微笑态度十分讨好,少年一迳无视,拿开他充满了乞求的手指。
「赤染契,我记得你刚刚不是才说『只是出血量稍微多一点而已』,你何不自己回去换换纱布就好了?」
「我有这麽说过吗?啊、唔……」
「怎麽了?」见男人突然弓起背部脸色发白,少年欺上前去很是紧张。
「痛、好痛……」
「哪儿?怎麽你有受内伤吗?」
「你才知道……」男人拉著少年的手往胸口摸去,结果一时没斟酌好力道,竟将他整个人扯入了怀里。
白梅冷香拂过鼻息之际令他心神为之一荡,少年端丽无双的美貌近在咫尺,他只要再低下头去,就会碰上那片淡红色的唇瓣。
「雪舟大人,主公有请。」
门外突然闯入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男人佯咳了声,少年已挣脱怀抱朝门口走去。
「等你带晚饭回来,肚子好饿。」见他走得匆忙,男人叫住了他。
门後的人影停留了片刻,最後还是沉默离去,男人愣望著那扇纸白,抚过下唇的指尖蓦然缩了起来。
再想下去都教人感到脸红心跳,同是男人,他居然、居然……。
※ ※ ※
回来时男人已陷入沉睡,少年气不过踢了他几脚,见他没醒,纳闷靠过身去才听见那细微的呻吟。
摸上额头,发现肌肤一片滚烫,少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怎麽办?他也没照顾过病人的经验,可大半夜的军医想必也不会理他这种小兵,束手无策之下只好先替男人换下汗湿的衣服。
当他隔著一条手臂的距离对著安静的伤患时,他突然有点想念起对方的聒噪,素昧平生的两人要交情没交情,斗嘴吵架倒是家常便饭,像他们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可以称之为朋友吗?
少年倚著墙,忍不住思索起来。
※ ※ ※
破窗而入的曙光让少年张开了眼睛,第一眼不是他身上多出的外褂,而是——
「早啊!」
相对他的憔悴,对面的男人可谓是精神奕奕。他盘著腿气色大好。
少年掩嘴遮去呵欠只觉得浑身酸痛,自从认识这个家伙之後果然都没好事发生,看来往後还是离他远点儿比较好。
「昨晚托你的福睡得真好,看来受伤也不光只有坏事。」
「再有下次绝不理你。」
「不会不会!我向你保证!」男人举手发誓,向来轻忽的眼眸在迎上他之际突然认真起来,他当下避了开,理由连自己也不清楚。
「你该换药了,本来昨晚就想替你换,可你好像很不舒服——」
「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有什麽气好生的?」察觉到男人的呼吸就落在背上,少年有点不知所措。
「早知道你不会生气,我就把握机会了。」
「嗯?」少年会意过来,红著脸挣开了男人的手。「不让我走怎麽取药?」
「说话就是要面对面,你老躲著我是为什麽?」
「我哪有?」若非看在他受伤的份上,他绝不会对他这麽客气。
「我是真的有话要说。」
「废话那麽多乾脆你自己换药吧?」果然一句话就封住了对方的嘴,少年居高临下,忍不住摇头道:「你那是什麽脸?」
「被欺负的脸。」
「你不觉得你占了便宜还卖乖吗?」
「哪有?明明就是你比较强势。」见他怒上眉山,男人即时提醒他道:「我们说好的,在我痊愈之前你都会照顾我的。」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你昨晚的行为不是已经表示了?」
他的理所当然让少年咬了咬牙。
「把衣服脱了。」待他取来瓶瓶罐罐的伤药,公事公办的态度竟也遭到抗议。
「你对伤患说话时可以温柔一点吗?」
「不想脱就算了。」少年没准他讨价还价,当场盘子一端便打算走人,男人没辙只好又将他拉回来。
「过几天就好了,你别担心。」见少年露出凝重的表情,他顾不得被弄痛的伤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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