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舟见他怒极之下身子发颤,劝道:「皇上息怒,眼下真相未明,或许别有隐情也未可知。」
怀乾冷冷一笑,「你可知那死了的夏福入宫前在何处当差?」
怀舟一凛,「皇上已查清此人身份?」
怀乾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步履如风,显见心中烦躁,转过几圈,倏地停住,咬牙切齿道:「这人原叫曹志,有人在萧家京外的别庄中见过他当差,数年前买通了采买太监,改名换姓混进宫中。掌管宫奴名册的几个阉奴已是招了。」
怀舟听了,不作一声,等了片刻,只听怀乾又道:「朕已让人围住辰华宫,这便传旨过去将贤妃赐死。萧家……」
停一停,闭上眼睛,「诛九族。」
寝殿之中,皇后坐在床边,一面握住儿子一只手,一面泣不成声,殿中侍奉的一众宫女内侍早换成了皇后宫中之人,各个屏息敛声,七八个太医侍立一旁,人人皆知太子若有闪失,自家也不免陪葬,已然面如土色。
怀风一踏进寝殿,目光便往榻上小小身形望去。
他当年离京时这小侄儿才只四岁,犹记得五官圆润,最喜缠着自己玩耍,现下榻上躺的已是个英秀少年,面色煞白,双目紧闭,任母亲哭着声声呼唤,却始终无知无觉,若非胸口还在一起一伏,几要以为便是具死尸。
怀风于这侄儿素来喜爱,纵相隔多年,怜爱之心犹存,登时疾步走到榻前,一手扣住鸿昀脉门诊探,一面沉声吩咐,「取银针来。」
他倏然现身,全无征兆,皇后吓了一跳,见是个生人闯进来,便欲唤人。
秦元凤见怀风全无礼数,也是一惊,但见他已上手医治,也不敢打扰,只去皇后身边耳语几句,禀明怀风身份。
听说来人是安王荐进来的神医,皇后便如溺水之人抓着跟救命稻草,顿忘哭泣,颤巍巍扶着女官站起,让出榻旁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怀风一举一动。
第一二七章
有秦元凤从旁指挥,一众太医瞬即又忙碌起来,有递脉枕的有传银针的,虽则于这凭空而现的年轻后生十分不信,可这节骨眼儿上又有谁敢多言。
怀风接过银针,先往鸿昀百会穴上扎下,旋即人中、神庭……手法如风,数十处穴道顷刻间布满银针,复又执起鸿昀右手,拿针往无名指指尖狠狠一戳,挤出几滴鲜血,只见那血色泽淡紫,灯下瞧来说不出的妖艳诡异。
这一针下去不过盏茶功夫,便见鸿昀眼皮轻轻一跳,口中发出「嗯」的一声。
他昏迷许久,这时才见些微反应,皇后见状,激动之下险些痛哭失声,又怕惊扰了大夫诊治,死死捂住了口鼻方才抑住,身子却止不住一软,被两侧宫女搀扶着坐到椅上。
怀风捏住鸿昀右手,待指上再无鲜血流出,这才换过另一只手,依样施为,又挤出一小滩血来,过不多时,便见鸿昀双眼微微张开,轻轻唤了一声,「疼……」
他一出声,皇后再忍不住扑过来,坐在床沿抚着他身子哭着唤道:「我的皇儿。」
怀风见状让到一旁,向秦元凤道:「取纸笔来。」
他方才行针放血时众太医均看在眼里,一观手法便知医术绝非等闲,这时再无轻视不信,不待秦总管吩咐,已急忙将怀风请到一旁呈上笔墨。
怀风略一思索,提笔写下药方,写完了也不拿与众人看,只问:「我听说北燕使臣进贡有一对千年雪参,现下可能取得出来吗?」
秦元凤掌管宫务,于这等贡礼之事最是清楚不过,但此物过于珍贵,先前皇上还有意留与太后祝寿之用,这时见怀风问起,显有拿它入药的意思,便不敢擅专,只小心翼翼问:「神医可是需用这雪参入药?」
怀风微一点头,「太子昏迷过久,需人参入药方可提神,但其所中之毒为苦昙花花粉,本性属热,人参亦是燥热之物,两下相冲反为不利,倒是雪参性情温和,用来入药再好不过。」
他说话时刻意提高声音,皇后便听得清清楚楚,闻知儿子有救,莫说雪参,便是拿自己的性命来换也是情愿,当下便一叠声道:「还耽搁什么,快去取来交与神医。」
秦元凤一面答应,一面又问:「敢问神医,这雪参是只用几钱呢还是要整支才行?」
怀风本欲借机将那两支都诓了来,但见秦元凤这般谨慎小心,料来不大容易得手,略一思忖,皱起眉头,故作为难道:「太子毒入脏腑,恐需用上一整支方能见效。」
那边皇后见秦元凤迟迟不去,已然大怒,斥道:「既是要用,都拿来就是,还啰嗦什么,再迟误下去伤了太子性命,哀家饶了你们哪个。」
秦元凤见皇后发话,这才慌慌张张去了。
眼下太子已醒,皇后既知儿子有救,便也不似方才那般惶乱无状,叫宫女将怀风招到跟前,温言问道:「太子能醒全赖神医妙手,敢问神医,这毒可能去得干净,于太子日后可有甚妨碍没有?」
皇后便是当年的太子正妃安嘉公主,眼下已有三十之龄,正是容颜盛极之时,便方才哭了这半日,双目红肿,亦不失国色。
怀风旧日里与这位嫂嫂亦极交好的,见她忧心忡忡,不免着意宽慰,「皇后放心,太子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待服下驱毒汤剂,毒素便可清除,草民再留下道调养之方,接连吃上半月,于日后当无甚妨碍。」
停一停,又道:「太子贵人之相,洪福齐天,日后定能平安一世。」
他这几句语出真诚,皇后一听已然心中安定,不觉微笑颔首,「多谢神医吉言。」
转头吩咐身边宫人,「快去禀报皇上,太子醒了。」
又叫女官取赏赐来。
怀风怎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只道:「草民一介闲云野鹤,偶入京城,巧遇此事,受安王之请略施援手罢了,不过举手之劳,如此厚赐实不敢当。」
皇后见他温文谦逊,越发喜欢。
便在这时,秦元凤取了雪参过来。
那参装在锦盒之中,一打开,便见一对雪参足有半尺长,形如人形,参须俱全,除了色泽如雪,与人参并无二致。
怀风伸手拿起一支掂上一掂,估摸足有半斤重,又见那参须已然不细,心下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一支便足够了,照我那方子捡上好药材称来,备好药炉,我亲自来煎。」
这才将方子交与太医院掌院秦澄。
几位太医此时已钦佩得五体投地,俱都围上来看,见里头只是些寻常药材,除了雪参,并不见甚珍贵之物,越发惊奇,不免于其解毒之效将信将疑,但见方子中所用药性皆是中正平和,君臣佐使无不搭配精妙,便也挑不出毛病来,几人略一商议,由掌院禀道:「此方可用。」
便派人去拣选药材。
待从太医院拿了来,怀风看过一遍,点了点头,又道:「我煎药之法乃不传之秘,请备净房一间,屏退余人,待我煎好了药自会唤人来端。」
他现下说什么皇后便答应什么,立时吩咐照办。
秦元凤赶忙命人清出一间屋子,备好药炉等物,请了怀风进去,自己亲在门口守候。
过不多时,皇上并安王一同进得寝殿来,先去看了太子,见已清醒过来,均不胜欢喜,怀舟又宽慰帝后两句,闻知怀风正在煎药,便出殿来寻。
秦元凤正在门前徘徊,见是安王前来,紧着行礼,见怀舟推门欲进,慌忙道:「王爷,使不得,神医说他煎药之法乃不传之秘,不能叫人看了去,谁都进不得。」
怀舟一怔,暗觉纳罕,但随即淡淡道:「本王又不是医道中人,看了也偷学不去,怕什么。」
说着已推门走了进去,反手又将门紧紧关上。
这一间屋原是为太子预备茶水用的,炉子锅灶尽是现成,怀风正盯着那药罐,见药汤沸腾,便将那整支雪参上的须子扯下两条扔进去,忽听外头传来怀舟声音,紧接着见人也进了来,便抬头冲他一笑,「放心罢,鸿昀无碍了。」
一面说,一面又扯下一条参须来,接着将剩下的一整支雪参拿帕子裹了,揣进袖袋里。
怀舟看着他动作,双眼微眯,「你这是做甚?」
怀风眨一眨眼,甚是无辜道:「鸿昀用药不过几支参须子也就够了,余下的搁着也是无用,我好歹出了这般大力,拿些奖赏也不为过不是。」
怀舟顿时啼笑皆非,「你想要,待会儿讨赏时直接讨了它就是,还用这般做贼,待会儿出宫时搜了出来,看你怎生交代。」
怀风狡狯一笑,「这般珍贵东西哪里是用来赏人的,到时我说了出来,皇上不允,可不是伤我面子,再说我是跟着你进来的,自是再跟着你出去,谁又敢来拦你的车驾搜你的人了。」
停一停,忽地想到宫中出了这事该当门禁愈加森严,当真保不准撞上不买安王面子的愣头青,到时露出馅儿来可着实不妙,当即改换主意,将雪参重又拿出,塞进怀舟袖筒之中,讨好笑道:「不过你说的很是,若让那些禁军把我当贼拿了,你安亲王的面子也搁不住,不若你替我带了出去罢,他们搜谁也不敢来搜你。」
见了他这副无赖样子,怀舟愈加好气又好笑,便想狠狠刮他鼻子,但省起他面上戴的面具也不知牢不牢靠,这才生生忍住,只换做狠狠一瞪,却也没有将袖中之物硬拿出来。
他不说话,怀风便知他是应了,想到这般轻易便拿到了雪参,甚是欢喜,脸上便带出几分得色来。
说话间,那药煎好了,怀风倒入一只碗中,用漆盘托了出得门来,向秦元凤道:「药好了。」
怀舟跟在他后头,将一脸笑意收起,又换上副肃然之色,三人一齐进到寝殿之中,自有宫女接过碗来吹凉了药汁喂太子服下。
过不多时,药效起来,太子已不复方才萎靡之态,偎在教养嬷嬷怀中轻轻喊饿,喜得皇后搂住了他,一叠声传膳。倒是皇上欢喜过后镇定下来,止住了传膳的内侍,问怀风道:「太子可能进食了吗?」
「太子才醒,不好吃得太过油腻,用些清淡粥水倒是使得的。」
听了这话,怀乾才向秦元凤吩咐道:「叫厨子到这东宫里来,便在茶水房炉灶上现做,你亲自去盯着。」
嘱咐完,看向怀风,「这次多得神医相救,太子方能保得性命,神医有何心仪之物,不妨直言。」
他方才已听皇后说起怀风拒却赏赐一事,便想此既江湖中人,脾性定然不若常人,虽不见得喜爱黄白之物,却说不得另有所图,以他相救太子的功德,便要些别的,以熙朝国力之盛,自己天子之尊,当也打赏得起,于是有此一问。
怀风朗声道:「太子乃国之储君,身系万民之福,草民身为熙朝百姓,自当为我朝社稷略尽绵力,岂是为求赏而来。」
一番义正言辞之语几要将怀舟听得笑破肚皮,若非身处御前,只怕便要嗤笑出声,虽死死板住面孔,唇角也不由抽了几抽。
怀乾却是闻言大悦,目光中颇为赞许,点一点头,「神医虽如此说,朕却是不能不谢的。」
想一想,向名内侍吩咐几句,那内侍便出殿去,不多时捧回一只两尺见方的金丝楠木盒来,打开盖子,露出里面一套二十余册书籍。
「此乃本朝立国至今数代御医所修药典,记载古今药草万余种,验方千余,统共只撰得两套,今以其一赠与神医,盼能于神医略有裨益。」
这般以倾国之力编纂的药典实是珍贵万分,比之黄金白银更合怀风心意,当下大喜拜谢,再无推辞之语。
此刻太子已然无碍,怀乾尚有事体处置,向怀舟打个眼色,将怀风仍旧留在寝殿写那调养所用的药方,两人一道又往含元殿来。
第一二八章
进到殿中,怀乾微一摆手,几名尾随其后的内侍宫女尽皆退出殿去,只余数十盏明烛映着偌大殿堂,这般暑夜里,却觉不出一丝热度,空荡荡的令人心生寒意。
怀乾焦急许久,这时心绪渐渐沉定,却也无可避免地生出些许倦意,此际并无外人,便也不再强撑,慢慢坐了下来,低低道:「朕有一事需托付于你,只这事却有些棘手……」
话到一半,住口不语,似是难以启齿。
怀舟心下一惊,揣测当与争储一事有关,便不急着询问,只静静等着,良久,才听怀乾又说下去,「方才内侍来报,贤妃已然殒命,萧家在京的一应人等也已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现如今只剩萧达远在郴州,朕的暗旨虽迟上几日才到,倒也不大担心,唯有五皇子鸿宣,倒叫朕好生为难。」
说着露出一丝苦笑,「贤妃已死,按理鸿宣亦当废为庶人,只是萧家合族受戮,已无人能收留照料于他,若留他在宫中,以他母妃所为,皇后心中必有芥蒂,她便不去下令,也少不了宵小之徒借机献媚暗害这孩子,怕是容不得他平安。」
怀乾从太子之位过来,亦是经历过夺储之争,自是于庶出皇子觊觎储君之位一事多有厌憎忌惮,因此一经查实,对萧家便绝不容情,但鸿宣毕竟是自己亲生,虽则憎恶贤妃之举,但要就此将这孩儿置于死地亦有不忍,百般思量之下,不得不另做打算,向怀舟道:「朕知你于江湖一脉颇多故旧,其中不乏厚道殷实之人,便请你寻个信得过的人家,将这孩子认为螟蛉,从此隐于市井,做个平平常常的百姓罢。」
五皇子鸿宣今年才只五岁足龄,怀舟于宫中见过几次,深感此子天资聪颖,根骨又好,当时便起过收徒的心思,但见贤妃于此子极是宠爱,料想舍不得叫儿子去学武吃苦,便也从未提过此事,这时听皇帝之意,忽地便忆起自己年幼时被父亲送走一事,心中登起怜惜,道:「这孩子聪颖早慧,我极是喜欢的,若随便送与个庸碌人家抚养,未免可惜,不如送去神兵谷,我掌门师兄为人诚厚谨慎,当能好生教养于他……」
「不可。」
他话还未说话,便被怀乾打断,起身在殿中疾走两圈,猛地驻足回身,道:「你当年被送入神兵谷,虽则形同流放,却毕竟是世子之身,早晚需得回来承继王爵,鸿宣却是废为庶人,已无出头之日,他秉性聪慧,若学得一身武艺,又伤心母妃之死,心怀不忿,谁知日后还会有何风波。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