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先进屋去安置了行李,旋即翻出路上置备的纸钱锡箔等物,到舅公坟前祭上,恭恭敬敬磕了头,又添了几把土。
在谷中住了两日,那韩五娃便送了四对竹叶青并一篓蟾蜍过来,之后又过几日,蜈蚣、蜘蛛、蝎子也陆陆续续捉了许多,还有两条三尺来长的白花蛇,一公一母,昂首吐信甚是精神,由两个随侍帮着送进了谷里。
怀风只说要在谷中住上一段日子,叫两个随侍在外等着。那两名弟子均是花堂主一手□出来的,极懂规矩,只埋头做事,见了这许多毒物,却连问也不多问一句。
当晚,怀风拿出那本《蛊经》来,翻到其中一页,照着书中所述,准备出数种药材,扔到一只大缸里,又将那些毒物一股脑扔了进去,盖上了盖子,过得一日便去查看一次,如此到了第七日头上,那缸里便只剩了一对白花蛇还活着,余下已尽皆死得干净。
那些蟾蜍、蝎子的尸身已是半腐,缸中散出重重恶臭,怀风屏住呼吸捉了那两条白花出来,提到药房中,将两条蛇钉在墙上,趁还活着时剖开肚子取血,待血液流干殆尽,那两条蛇也已死得透了。
这时已是夜深,荧荧烛光映着墙上两条血淋淋蛇尸,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怀风以往也曾用蛇蜕或整蛇入药,却不似今日这般恶心欲呕,不由心道:
这养蛊之术果然既邪门又恶心,也只有苗疆那等蛮荒之地方有这等邪术,怪道连朝廷也不敢招惹苗人建起的那劳什子罗氏鬼国。
瞅了瞅那两碗蛇血,忍着恶心兑在了一起,连夜起了炉灶,照着《蛊经》中的法门炼制起来。
这般在谷中一住半个月,待出得谷时已过了谷雨,眼望处尽是一片葱荣,怀风却没心思阅赏□,辞别了韩家村众人便匆匆上路。
谁知头一日赶到个大镇落脚,便见镇上诸人都慌慌张张的,那百年老店也甚是冷清,浑不似往日里客来客往的光景。
怀风心下奇怪,叫来小二询问,那小二便道:「老皇帝驾崩了,新皇才登基,那广阳王便犯上作乱,揭起了大旗正和朝廷打仗呢,湖南湖北两路现下都乱成了一团,南北客商都不出门了,生意自然冷清,客官从哪里来?这一路上便没听着点风声?」
怀风登时大吃一惊。
他初时自桐城赶来,尽是抄近道走山路,先帝驾崩一事竟是一点不知,且广阳王方在株洲起兵,也就不曾碰上,待从谷中出来,这造反的一众兵马已沿官道直扑赣州,欲北上进京,他现下却是取道西北欲进鄂州地界,正是背道而驰,沿路当真是连个兵丁也未瞧见。
目下烽烟骤起,眼瞅着就是一场大乱,怀风自是知道太子手段,倒不担心他守不住这江山,只是想要立时三刻便灭了这股子反贼倒也不大容易,天下百姓难免要受荼毒,不由心下便是一沉。
翌日一早,怀风便即起身,行到官道,一路上见各个关口已设了兵丁把守,想是广阳王害怕朝廷派遣细作进到自己封地之内,严查往来行旅之人,那些官兵不免借此发财,凡稍带些财物的行商无不被搜掠一番,弄得怨声载道,行人顿减。
怀风鄙夷蹙眉,待混过了关卡,只想快马加鞭离了这三湘之地。谁知沿路上又听到些风声,有北来的客商说起北燕南侵,朝廷点了安王为帅抗击燕兵,怀风听了心中又是一紧,马鞭也挥得更急了些。
两个随侍只当他思家心切,一径陪着他闷头赶路,待连赶几日路程进了鄂州境内,却又听怀风道:「我原先在夷陵留下个铺子,也不知被人打理得怎样,甚是挂念,且去瞅上一眼,再返回总坛不迟。」
他是主子,自然说甚是甚,当下三人又往夷陵府里来。
到了地方,怀风在街上游逛一圈,见药师堂仍旧开在原地,人来人往主顾甚多,便连抓药的伙计也是旧人,知道水沉烟打理得不错,不禁心下一安。
当晚三人在客栈宿下,怀风借口劳累,用过晚饭便回房歇息,一进屋门便上了门闩,推开后窗探头望了望,见客栈后巷甚是清净,一个人影也无,再不耽搁,翻身自二楼轻轻落下,瞅准方向,踩着一重重屋脊,直奔城南。
丰年斋便坐落在夷陵城南的白水巷,三间敞亮门面,里头摆满各式点心,便下了门板,亦挡不住阵阵香气传到街上。
冯德才督着伙计们关了铺门,这才转回家去。
冯宅便在这铺面后头,大门却开在另一头,冯德才绕到家时已是酉初,一见他进门,丫头便冲着屋里喊道:「大爷回来了。」
那正屋的帘子一掀,露出张艳如芙蓉的笑脸,「难得你今日这般早便回来。」
冯德才立时紧走几步进了屋,「眼下两湖之地都乱哄哄的,生意不好做,索性早些回来陪你。」
由着妻子帮他退下外袍,问道:「宝儿呢,今日可有没有哭闹?」
水沉烟嗔他一眼,「你这心里只惦记着你儿子,怎么就不问问你儿子的娘今儿个过得怎样?」
她一嗔间眼波媚如春水,只瞧得冯德才身子酥了一半,搂了她道:「我怎么只惦记他了,若不是惦记着你,做什么这般早回来。」
水沉烟噗嗤一笑,「你这老实头竟也这般会哄人了。」
指一指里屋,「宝儿才吃了奶,睡下了。」
拉了他手坐到桌前,盛了酒饭与他,「你也累了一日,快吃罢。」
冯德才确是饿坏了,就着水沉烟亲手做的一道酸笋老鸭汤连扒了两碗饭,方才顾得上夹菜,一面吃酒一面捡近日有趣的见闻说与妻子。
夫妻正是其乐融融,忽地家中的使唤丫头进屋来,道:「大奶奶,咱家外头来了个相公,说是您和大爷的旧相识,要见您一见。」
水沉烟停了筷,问她:「什么样儿的相公?」
「是极年轻的一位公子,长得挺俊的。」
这丫头是冯德才新近买回来伺候妻子的,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初开,说起陌生男子,脸上便是一红,先捡着来人相貌说了,这才又补了一句,「哦,他说他姓阴。」
第九十八章
水沉烟一听,腾地站起,「快请进来!」
喜滋滋冲冯德才道:「定是我家公子来了。」
冯德才一愣之后也是满面欢喜,一叠声的叫快请,又嫌丫头手脚慢,扶着水沉烟便向外走,竟是亲自出去迎人。
怀风便在大门外等着,隐约听见里头一阵说话声,没等多久,便见影壁后头一对夫妇相携出来,见了他便拜。
「公子!」
「阴相公。」
水沉烟感念旧恩,用的仍是拜见主子的礼数,怀风便让在一旁不肯受她全礼,笑道:「你现下也是做奶奶的了,怎么还用这般大礼拜我。」
又对冯德才回了一礼。
「莫说是奶奶,便是做到诰命夫人,您也是沉烟的公子。」
两人许久不见,水沉烟甚是挂念,见怀风上门做客,甚是欢喜,冯德才也自感念怀风当初玉成两人婚事,见了恩人上门,赶忙让进屋里,又吩咐丫头催着厨房再行置备一桌酒菜,要给怀风洗尘。
「冯兄不忙张罗,我用罢了饭才来的。」
止住两人殷勤盛意,怀风开门见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此次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非冯兄不能帮我。」
冯德才着实有些诧异,却难得他是个热心肠的厚道人,旋即便道:「阴相公有何难事只管言来,但凡我能帮得上忙的,定当尽力而为。」
怀风看一看他夫妻俩,露出一丝苦笑,「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是除了你夫妻外,我再无人可托,因此少不得请冯兄奔波辛苦一番。」
顿一顿,自怀中掏出一只用火漆封了口的锦囊,「烦请冯兄将这一件东西送到哀牢关镇北军帅府,亲手交与安亲王雍怀舟。」
冯德才一介草民,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就是这夷陵知府,如今听怀风一张口便是个王爷,只惊得话也说不利索了,「安……安亲王?王爷?我……我一介升斗小民,找上门去,人家怎肯见我?这……」
饶是水沉烟见多识广,也不免心下一惊,「公子?」
怀风知他两个忧心什么,安抚道:「放心,这位安王爷是我旧识,冯兄到了帅府,只消对门房说是王爷在神兵谷的阴师弟求见,他自然便会见你。」
想一想,又解下颈上从不离身的碧玉蝙蝠,一并交予冯德才,「这枚蝙蝠是我信物,待亲见了他,便把这两样东西一并给他。」
说罢仍不放心,又叮嘱道:「这两样东西都是要紧物事,未得亲眼见到他之前,万万不可叫别人瞅见,锦囊更加不可启封。」
水沉烟七窍玲珑,听他口气竟是安王故人,这心便放了一半下来,冯德才也收了惊,问道:「便只把这两件物事给他就行了?可还有甚口信吗?」
怀风一怔,沉吟不语,少顷,嘴巴张了张,刚说了句「你叫他千万小心,保重身体……」才说了一半儿,却又闭上,过得片刻,终是摇了摇头,「该说的话都在锦囊之中,余下也没什么了。」
语气淡然,却掩不住脸上一抹忧色。
水沉烟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晓得这件事定然重要万分,但见他什么口风也不露,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只得对丈夫道:「我这便去给你收拾行囊,明儿个便上路罢。」
想起这些时日听闻的种种传言,一颗心又提起来,嘱咐道:「眼下广阳王正在造反,你路上千万小心,遇见反兵可得绕着些走。」
怀风情知眼下两湖一带并赣州均已陷入战乱,实是不大太平,这夫妻两个却半点推脱之意也无,不禁甚是过意不去,想了想,道:「目下反兵正自赣州北上,冯兄不妨取道梁州,绕经榆次再至哀牢关,当能避过战乱。」
又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这一点盘缠……」
还未说完,便被冯德才打断,「冯某虽当不得家大业大,这一点盘缠还是有的,阴相公莫不是小瞧咱们。」
携了水沉烟手道:「若非阴相公玉成,冯某今日怎能有妻有子,大恩大德难报万一,也只有在这些许小事上略尽薄罢了。」
怀风看了他俩,再不知说些什么,末了,只得深深一揖。
夷陵事了,怀风便在此坐船,不到两天即回返总坛。
阴寒生足有两个多月没见怀风,这日一大早接到飞鸽传书,晓得兄弟晌午便可抵达,甚是欢喜,一早便骑了马跑去码头迎接。待怀风下了船,兄弟两个并辔而行,左右随侍在后远远跟着,一行人缓缓往回走。
此际已将立夏,空气中满是湿润的水汽,隔三差五便是一场雨水,或大或小,浇得满目葱绿。沿途春花烂漫绿草成茵,便只是走马观花草草一看,亦觉心旷神怡。
「爹爹可到家了吗?」
「二叔早就回来了,这两天便念叨着你,想着你早该回来,怎么拖到这时,昨儿晚上还催我派人去接你。」
怀风淡淡一笑,「许久没回出岫谷,谷中许多物件都糟烂了,便多耽误些功夫收拾了一下。」
停一停,忽地问道:「大哥,我回来这一路上听闻广阳王造反,朝廷派了大军前来围剿逆贼。咱们厉冤阁曾为广阳王所用,若他落败了招供出去,咱们总坛所在难保不为朝廷得知,届时恐怕便是大祸临头,大哥可有应对之策?」
阴寒生先是一怔,旋即便笑,「兄弟有所不知,咱们虽接下过刺杀太子这单生意,谈价码的鸣镝堂管事却是易容之后方与广阳王手下接洽,莫说咱们总坛所在,便是谈生意的人是谁他们也不得而知,朝廷自然更加摸不着头绪,何用担心。」
说罢又是一哂,「再者说,广阳王这些年着实积聚了些粮草人马,手下几员大将也不可小觑,朝廷虽派了大军围剿,新皇帝这江山能否坐稳也未可知,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清剿咱们。」
怀风摇一摇头,「大哥这话可说岔了。我在京中住了多年,深知广阳王为人,此人城府虽深,又有些能耐,不过气量偏狭,论御下之能,远比不得新皇,此刻猝起发兵,纵占得一时之利,久了也绝非朝廷对手,且他到底师出无名,倒是朝廷占了大义名分,若是号召天下勤王,只怕广阳王撑不了多久。我怕的便是他兵败之后,朝廷不免大肆清算,咱们与广阳王结交时万一留下甚蛛丝马迹,逃不过朝廷那一干鹰犬,若是让他们顺藤摸瓜查了过来,岂不麻烦。就我所知,现下主理刑部的顾彦斌顾尚书为人精明强干,统领的六扇门中颇有些奇人异士,武林中亦有人脉,若是新皇指派他担了这差事,咱们便不得不防。」
阴寒生眸光登时一凝,「兄弟所虑极是,那依你说,该当怎样?」
怀风想一想,道:「广阳王身边重臣不过那么几个,当日刺杀太子一事极是机密,想必也就那几个人知道罢了,连同广阳王在内,大哥不妨派人去灭了口,他们一死,这事自然便无从查起了。」
阴寒生抚掌一笑,「兄弟此计甚妙。」
说罢微微笑着看了怀风,「不过兄弟此举究竟是为了厉冤阁着想,还是为了帮当今皇上平叛呢?」
怀风愕然看他一眼,「大哥疑心我还念着旧日兄弟之情?」
停一停,忽地苦笑,「也难怪大哥如此想。」
说完便不言语了,只闷头走着,过了片刻,方缓缓道:「新皇点了萧达为平叛大将,率兵十万围剿反贼,另有各州府厢兵听从调遣,算下来人数当在十五万上下,除此之外,尚有各地封番王爷的勤王之师未算在内。广阳王这些年虽招兵买马,临了起兵,手下人马却最多不过八九万,纵是将猛兵精,但此等态势,大哥觉得广阳王胜算几何?」
阴寒生面色一肃,沉吟须臾,终是摇头,「不到三成。」
怀风轻轻一笑,「岂止三成,只怕连一成也没有。新皇身为嫡长子,稳坐东宫多年,手段过人,便是我不来帮他,这一拨反兵也撑不过三个月去。大哥如若不信,冷眼旁观就是。」
叹一口气,又道:「说到底,这是姓雍的自家人争权夺势,不论谁赢,左右跟我无甚干系,我帮谁不帮谁,亦于大局无碍,反正赢的人万不会是广阳王。既然如此,咱们便只需顾虑自家安危便可,至于咱们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