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乾微笑不语,过一会儿,淡淡道:「陈英这人我心中有数。」
怀舟晓得太子为人沉稳谨慎,既如此说,那便是已有盘算,也就不再啰嗦。
第八章
「你这镇北军元帅是做不成了,眼下另有一件差事,官儿不大,事不少,不知你想不想做?」
怀乾端起茶,一面拿盖碗去拨浮叶,一面悠悠问道。
怀舟盯着他唇间浮起的一抹诡笑,心知这位皇兄不定又有了什么主意,偏好跟自己卖关子,真是从小到大改不了的脾性,不免起了促狭心思,装模作样皱起眉头,「父王病重,怀风年少又不谙理家,府中诸事少不得要我照料,实是□无术,皇兄这差事若是琐碎,不如叫东宫官里哪个老成些的人做吧。」
说完,垂了眼帘低头喝茶。
怀乾眨眨眼,干笑几声,「这差事是要带兵的,我手下多是些文官,哪个做得。」
见怀舟兀自不搭茬儿,关子也不卖了,径直道:「九门提督关允文半个月前殁了,吏部上了折子荐人,叫我压了下来,只等着你来坐这位子。怎样,当真不愿?」
听见「九门提督」这几个字,怀舟眼睛霎时一亮,心里明镜儿般,暗道怀乾心计了得。
熙朝祖制,太子摄政后,四品以下京官儿升黜一律决于东宫,这九门提督是统领九城巡防司的管事头儿,不过五品大小,却管着平京内外九道城门并京城防务,官儿不大,权却不小,手底下一营兵马往多了说不过万把人,但胜在天子脚下,拱卫京城,凭这些人把平京内外看住了,任谁有甚小动静都如在眼皮子底下,真到了风起云涌之际,提督一声令下城门即关,凭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也一时不得便进,拖个一时三刻,宫中一应事务早料理停当了。
怀舟许久没同这皇兄玩笑,见怀乾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特特地撇了撇嘴,「也罢,好歹是个带兵的差事,我将就些也就是了。」
怀乾让他抻得一口气紧了又松,恨恨道:「我亲自安排的差事也不放在眼里,也就你敢这般放肆。」
怀舟斜了眼睨他,「我若是变成那些东宫官唯唯诺诺对你,你便高兴了?」
「罢罢,还是莫变的好。」
怀乾苦笑,「天下至尊又至孤者莫过于帝王,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何等凄凉,我还只是太子,已没人敢忤逆于我,各个争相谄媚,老五是我亲弟弟,见了我都不敢有半分逾越,想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咱们这一辈数过来,唯有你和怀风没拿我当太子,只当我是兄长,当笑则笑,当闹则闹,若连你们两个都变了,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这一番话说完,房中一下沉寂下来,两人均心有所触,一时默然不语。
其实要论起血脉之亲,怀舟怀风自然比不上正统皇子,可妙就妙在这隔了一层。两人既是皇室宗亲中最显贵亲近的一支,却又不会觊觎皇位,怀乾自然放心不过,比起自己那一干盯着储君之位的亲兄弟还要厚爱几分,存了真个儿手足之情在里头。怀舟也明白其中道理,晓得这哥哥难言之痛,待怀乾的情分也自不同,三分敬他是太子,倒有七分当他是兄弟。
「你是晓得我的,这么多年,在外头的时日比在宫里还长,性子野了,于天家规矩不大理会,说句大不敬的话,你现下是太子也好,日后登基为皇也罢,我总先当你是兄长,然后才是其他。」
这一席话淡淡的,不见半分慷慨激昂,怀乾却觉一股酸气直冲鼻翼,赶忙将脸挡在茶碗后面,遮住湿了的眼眶,过得片刻才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转了话头。
「我见你同怀风处得挺好,怎样,这孩子没招你厌烦吧?」
「没有。」
提起怀风,怀舟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很好。」
「我先前还担心你不待见他,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怀乾眯起眼来看他,确定说的是真心话,也笑起来,「怀风这孩子乍一看娇纵任性,其实骨子里随和温厚,极是难得的。王叔只得两个儿子,见你们兄弟和睦,必是老怀宽慰得很。」
笑到一半,欣慰之中又夹杂了无奈,「不过怀风让父皇太后宠过了头,行事率性无忌,往往出人意表,着实让人头疼,日后闯祸捣蛋的事少不了,我是无暇管教他了,你便多费些心吧。」
怀舟挑起一边眉峰,「说怀风行事率性我倒信几分,捣蛋闯祸却未必,这孩子乖巧懂事得很。」
怀乾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你不晓得,怀风实是个鬼精灵,初初同你亲近,自然乖觉万分,待熟起来,摸准你脾气,晓得你疼他,便要恃宠生骄,可着劲儿折腾,直将人磨得烦不胜烦,就怕你到时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白白让他气个半死。」
怀舟犹自不信,「未免言过其实。」
怀乾嗤地一声冷哼,「现下你自然不信,我再怎样说也是白搭,等过些日子你自然明白。」
停一停,口气又温柔起来,「这孩子性子属猫的,最是通晓人心,知道哪个待他是真心,哪个又是假意,谁疼他,对他好,怀风分的再清楚不过,他肯亲近你,听你的话,我心中欢喜的很。」
怀舟静静听着,待怀乾说完,缓缓道,「我晓得你担心什么,放心,我娘虽是因他被圈禁,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倒是苦了怀风,这一生注定尝不得人伦之乐,我心中只有歉疚怜惜,自然会加倍疼他,断不致兄弟阋墙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怀乾素知这兄弟一诺千金,既是如此说了,那便再无可虑,登时放下心中压了数年的一块大石,喜笑颜开。
兄弟俩一番家常闲话后又议起朝政,不觉说了直有个多时辰。
冬日天短,才寅时过半,书房中已暗淡得需点上烛火。待宫女进来剪烛,一个小内侍亦弓着腰进来禀道:「太后着奴才过来瞧瞧两位殿下可还忙着,若是没甚事要办了,还请大世子去仁寿宫接了小世子回府。」
怀舟正同怀乾说起江南漕运,讲到要紧处被人打断,微微皱了皱眉头,「且再等等。」
怀乾眼尖,瞅见那内侍一脸为难之色,叫住了问道:「太后许久不见孙儿,怎会急着叫两位世子回府?可是怀风又闯出祸来?」
那内侍正进退不得,见太子问,忙跪下回话,也亏的他口齿伶俐,连比带讲,绘声绘色道:「回太子话,小世子本来在仁寿宫陪太后下棋,下了几局嫌闷,太后便让人将一只交趾国新贡上来的白鹦鹉拿给小世子取乐。小世子兴致高,教那鹦鹉学舌,冲着太后喊『标致』,逗得太后高兴得很。后来小世子嫌那鹦鹉毛色太素净,说不喜庆,便拿作画用的颜料给鸟儿上色,涂了个鹅黄顶子绿翅膀儿,满身五颜六色。可巧儿二皇子进来给太后请安,见了那鸟儿新鲜,上前逗弄,谁料那鹦鹉身上颜色未干透,翅膀儿一扑棱,溅了二皇子一脸,跟开了水粉铺子似的,那鹦鹉还不消停,嘴里直嚷『标致、标致』,气得二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差点儿没揪住小世子揍屁股,太后给拦了,两边训斥一顿,打发二皇子走了,现下叫大世子接了小世子走呢,说是怕晚了皇上留二位世子用膳,到时跟二皇子坐一块儿,不定又生出什么事儿呢。」
怀舟怀乾听完,登时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罢罢,你快去吧,莫让他再出什么幺蛾子来折腾一番。」
怀乾一面笑一面催促,怀舟只得告退出来,一路紧赶到仁寿宫,进殿一看,怀风正蹲地上逗弄一只蓝眼珠的长毛波斯猫,肩上还站着花里胡哨一只傻鸟,玩得正欢,太后倚桌而坐,笑眯眯看着孙儿玩闹。
怀舟不敢耽搁,拉了怀风恭恭敬敬告退。
太后心中不舍,却也不好留人,一个劲儿地叮咛,要怀舟看顾好弟弟,莫要伤势未痊便四处溜达,好歹再跟府中养些日子才好出门,只说得怀风撅起嘴来,让怀舟狠狠瞪了一眼才没敢吱声,唯唯诺诺应了,一起出了宫去。
怀风玩闹一天,并不觉如何疲累,坐上马车犹不消停,取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递到怀舟跟前显摆。
「回鹘新贡上来的和田白玉,皇上才赏的。」
荷包大小的玉佩颜色乳白,如羊油凝腻,触手温润,雕着只云中蟠龙,便是在宫中,也是等闲难得一见的精致物件儿。
「既是皇上赏的,那便好好收着,莫弄丢了。」
怀舟才嘱咐到一半,便见弟弟将玉佩往自己腰间挂,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这上面雕的龙太过威猛,不合我性子,戴了也显不出气派,倒是佩在哥哥身上好看的多。」
怀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皇上赏赐的东西也是能随便给人的?仔细宗人府知道了按规矩治你。」
「既是赏了给我,那便是我的,我愿给谁就给谁,便是宗人府也管不着,且哥哥又不是外人,戴你身上同戴我身上又有什么不一样。」
怀风嘴一撇,不屑说道,随即又笑,「再说我身上已戴着一块,再挂一件岂不累赘。」
说着,伸手自襟口里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来。
那玉色如凝碧,乍一看如一汪碧水,寸许大小,雕成只蝙蝠形状,蝠嘴处衔着块黑色斑痕,巧雕成一枚铜钱,取的是「福在眼前」的彩头,玉质极好,雕得也精细,只是少了几分宫廷中的凝重大气,其灵动飘逸之处,倒似是民间玉匠高人的手笔。
怀舟掂在手中细看一番,不免好奇,「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怀风眨一眨眼,赞道:「哥哥眼睛忒厉了些。我娘说这是外祖家传的宝贝,从小便让我戴着不准离身的。」
怀舟点点头,把那玉塞回怀风衣襟里,系上襟扣,再看腰上挂着的玉佩,想到弟弟一番心意,一丝笑意忍不住浮上眼睛。
第九章
过不几日便是年关,安王府中首次合家团圆,雍祁钧心下欢喜无限,虽在病中,仍传令张灯结彩,一干琐碎差事自有管家筹备周全。
怀舟怀风此次回来后暂且无职,每日里给父亲请过安便各去寻事消遣。一个端坐书房翻阅邸报,间或进宫面见太子,一个却因太后懿旨不敢出门,只得在府中寻些乐子玩儿。
到得年下,父子三人进宫吃过年夜饭,回府后又放起烟花,满天焰火斑斓璀璨,映出三张笑脸。
过了除夕没几日,旨意下来,任了怀舟为九门提督,统领京城防务。
怀舟知晓职责深重,年节还未过完便走马上任,接掌了九城巡防司,日日清早往司里去,领了大小兵将,自皇城朱雀门直巡到外城崇胜门,转过一圈回来,吃罢午饭又往设在城外武家坡的兵营里去,操兵练马,一刻不停。
他这边忙得无暇喘气,怀风却是闲得险些发霉,因被太后勒令好生于府中养伤,整个年节里便是吃了睡睡了吃,跟个猪仔无甚两样,好容易熬到出了正月十五,便撒着欢儿地往外跑,今儿个到瓦子市听说书,后儿个又去城外打猎,偏还不喜家将跟着,雍祁钧生怕他有甚闪失,自己又没精力辖制,只得叫了怀舟过来,命这大儿子费心管教。
怀舟自家公事繁忙,如何分神看顾,却又不能违抗父命,只得每日带了怀风去巡防司,想着放在眼皮子底下,总该平安无事,不承想这怀风实是个不安分的,开头两日倒还收敛,乖乖巧巧跟在怀舟后面巡视练兵,日子久了便原形毕露,枯燥平常的差事偏也能让他找出乐子来。今儿个自西街捡回一只瘸了腿的土狗治伤,明儿又在南市买上几只毛茸茸鸡仔喂养,将个巡防司变作鸡飞狗走之场,便隔着巡防司那朱漆大门也能听见里头鸡鸣犬吠叫得热闹。
怀舟再想不到堂堂司衙让怀风祸害成这样,一进门先踩上泡狗屎,公文还未翻看里面已先夹了两根鸡毛。这且不算,短短月余,一众兵士已同怀风打得火热,上至校尉下至杂役,人人喜这安王小世子性子率直又无架子,无不同他交好,闲暇时猜枚赌酒也不避忌,带了怀风一同嬉闹,只都瞒着不让怀舟知道。
可也巧,这一日怀舟练兵时半道回营,只见怀风正同几个不当值的校尉畅饮,小脸喝得红扑扑,半醉半醒间笑嘻嘻听那几个粗豪汉子说些荤话玩笑。
怀风年纪尚小,且身子不全,于这男女淫事上不大明白,但见校尉们说的起劲,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直把怀舟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发作起来,打了那几名校尉五十军棍,押着怀风回了府中。
翌日一早,怀舟往东宫面见太子,奏完公事后说起怀风诸般行径,犹自头疼不知如何教训,只听太子冷冷一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回去好生揍他一顿屁股,管教消停半月。」
怀舟闻言一怔,犹豫片刻后依言而行,回府后关上房门,将怀风摁在腿上扒了裤子便打,两掌下去,雪白屁股变作红灯笼。
怀风吃痛,哪里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眼泪刷刷往下掉,一叠声地求饶,抽抽噎噎道:「好哥哥,我日后乖乖的,再不敢胡闹。」
他这般泪眼婆娑软语告饶,怀舟哪儿还硬得起心肠,这才明白太子当日评说怀风的一番话,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宠溺之举,登时后悔不已,不由狠狠瞪了怀风一眼,叹一口气,后面几掌却再打不下去。
隔日此事让太子知晓,诧异这堂弟几时变得恁般心软,一顿取笑,好在他倒是管教弟弟们惯了的,索性代行其劳,亲自押着怀风进宫同诸位年幼皇子们一道念书,且特特给那博学多识偏又刚直迂腐的老太傅一柄精钢戒尺,指着怀风道:「但见胡闹,只管打,大不了我给他涂药。」
朔风瑞雪飘飘一过,转眼便是花发南枝,北岸冰销,但见一片杨柳如烟,穰穰桑条。
怀风在上书房中坐了足有月余,只憋得精神头儿也短了,远瞅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眼见天地间一派春意盎然,哪里还坐得住,见天儿放了学便跑去东宫里拉着怀乾衣袖央求,一时踩的东宫门槛儿也矮了几分。
怀乾初时还扳了脸不理,却架不住怀风的水磨工夫,又有太子妃从旁说情,念这弟弟也算是得了教训,终是点头应允。
「三月初十是你小侄儿周岁,我和你嫂嫂要去净慧寺祈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