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七弦素来敬重大师兄,恐闲杂人等多了扰了谷中清净,向十名内堂弟子淡淡吩咐道,「你们在外候着罢。」
将人与车马都留在了谷口,只携了怀风与寒生入内。
哥舒仲离及一众弟子所居的屋舍距离谷口尚有里许,穿过一条羊肠小径,地势便见开阔,或大或小三四十间屋舍坐落其间,青瓦白墙错落有致,简洁齐整又不失风雅,阴七弦久不踏足神兵谷,而今故地重游,见自己当年所住的那一栋青砖房仍是旧时模样,刹那间忆起师父在此间传授武艺的情形,师兄弟几人猎得野物在屋前空地上架火烧烤,旧景尚且历历在目,却已是逝者如斯物是人非,脚步不由就缓了下来。
「你是二师兄弟子?二师兄也在谷中吗?」
金明德方才闹了个大红脸,往回走的这一路上便讪讪地不敢抬头,只不时拿眼偷偷去瞧,除却阴七弦,又将寒生与怀风也打量个遍,见三人皆是俊美不凡各有千秋,暗赞之余又觉奇怪:四师叔这般风雅人物,却怎的从不见师父提起?
他正纳闷,冷不丁见阴七弦发问,呆了一呆才晓得是同自己说话,急忙道:「正在谷中。大师伯病中召集门下弟子回谷,师父一接到讯息便率我等小辈星夜赶来,住下已有五六天了。」
这一辈中排行第二的欧百龄乃是出身江湖第一镖局,年轻时颇有些正派人士的傲气,拘泥于门户之见,于阴七弦这等来历不明的师弟不大看得起,两人关系不好不坏,不过客客气气罢了,若在平常,阴七弦倒也不大愿同这位二师兄碰面,只是如今大师兄有恙,神兵谷势必要另择一人接掌谷主之位,欧百龄虽执拗迂腐了些,却也耿直公道,于这等时候坐镇谷中最是压得住人心,因此一听二师兄人在谷中,阴七弦眼中便略过一抹笑意。
「谷中弟子都回来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金明德虽不见得是好色之徒,但见如此一位美人相询,莫说阴七弦本是他师叔,便是不相干的路人问起那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家师座下弟子七人此行都来了,大师伯座下弟子六人,现有五人在谷中,只有六师弟怀舟不在,谷中是派人送了信的,不过一直没见回音,他是三师叔的儿子,贵为亲王,想来是公务繁忙抽不出身罢。至于三师叔,早已过世,除怀舟师弟外别无传人,再有便是师叔您和这两位兄弟了。」
怀风自进了谷便没片刻安宁,一颗心战兢兢悬着,稍有动静便是一惊,这时听说怀舟不在谷中,一惊之后便是一喜,一下将心落回肚里,暗暗长出一口气,但放心之余,又生出一丝落寞失望。
阴寒生听了这话亦是暗暗欢喜,想起沈万山前几日密报,目光闪烁间却是别有心思。
几人说说走走间便到了近前,主屋外,一人负手而立,四方脸上一双卧蚕浓眉,高鼻阔口,不见十分英俊,却有十分威严,大冷天里只着一袭茧绸蓝袍,寒风中背脊挺得笔直,见了阴七弦,点头一笑,「四师弟,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正是近三十年未曾谋面的二师兄欧百龄。
阴七弦站定了脚,亦是微微一笑,「有劳挂念,小弟甚好,二师兄可也不错罢,第一镖局的名头响彻江湖,小弟久居荒僻之地,却也时时听闻二师兄如何行侠仗义英雄了得。」
「什么行侠仗义,不过是江湖讹传罢了,倒是四师弟,这些年一丝声息不闻,若非大师兄传信,咱们见你一面都难。还有老三,自师门一别,竟连见也不能再见了。」
追思往日师兄弟们一起习武的情形,欧百龄登觉怅然,但随即又觉欢喜,笑道:「难得今儿个师兄弟齐全,咱们待会儿好生饮上几杯。」
想起雍祁钧,又轻轻一叹,「可惜再不能与三师弟拼酒了。」
他以往与阴七弦并不亲近,但过去这许多年,早已没了年轻时的狂傲,端严依旧,却也随和可亲起来,又兼师兄弟数十年不见,如今暮年重逢,哪里还记得昔日芥蒂,便只剩了一腔欢喜。
阴七弦此生最恨之人莫过于雍祁钧,听欧百龄一再提及,眸光便是一沉,但碍于欧百龄面子,只淡淡一笑,转了话头道:「二师兄早来几日,可知大师兄病况如何?恰好犬子怀风是跟随出岫谷姜神医习过几年医术的,不说有十分真传,倒也有八成火候,不如叫他给大师兄瞧瞧。」
侧过身,叫过阴寒生与怀风,「这是小弟的侄儿寒生,习的亦是太玄经,这是怀风,此次随我前来,便是来给大师兄请安叩头。」
冲二人道:「给你们二师伯见礼。」
「拜见二师伯!」
两人一撩衣摆便即下跪。
欧百龄赶忙一手一个去扶,「快快起来,闹这些虚礼做甚。」
他与阴七弦同门多年,自是知道这师弟武学天分甚高,□出来的子侄必也不差,这一扶上便用了内力,也是考较一番的意思,谁知用了五成功力,却见二人晃也没晃一下,规规矩矩叩完了头起身,站在一旁。
欧百龄一共收了七个徒弟,各个皆是精挑细选的美质良才,又是悉心□多年,自忖放眼江湖也称得上数一数二,但也没哪个当得起自己五分功力,眼前这两个后辈论年岁均不及自己徒弟,怀风看去尤其年轻,却已有这等修为,不由大为惊异,想到方才与自己相抗的那股内力纯和浑厚,绵绵如江河不休,竟不逊于自家习练多年的太玄经,虽不知是何名堂,也不禁暗暗喝一声彩。
「贤侄师从姜独活姜神医?想必医术了得,大师兄病势甚是不轻,请了不下十数个大夫,竟都束手无策,贤侄若能医好,神兵谷上下同感大德。」
怀风一躬身,「为尊长分忧原是晚辈们该当,二师伯言重了。」
欧百龄多年如一日的性子直爽,也不再做虚言,拉住了怀风一只手,「咱们这便瞧瞧你大师伯去。」
另一只手拉住阴七弦,一起进了主屋。
哥舒仲离所居主屋朴拙一如株州别庄,怀风见过,还不觉怎的,阴寒生却是大吃一惊,着实不敢相信名满天下的武林第一人竟简朴如斯,脸上便带出些愕然之色。
这时已界深冬,为了挡风,主屋门窗四闭,窗上又糊了厚厚一层窗纸,光线便不甚明亮,好在屋中生了几盆炭火,火光熊熊,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昏暗。
一名老者端坐在屋子正中,见了一行人进来,似要站起,只是身子似乎衰弱已极,左手在桌上撑了一下,仍觉吃力,一旁侍立的一个三十许男子赶忙搀扶住,这才颤巍巍站了起来。
「七弟,一别经年,你可一点没见老啊。」
老人身形高大,但因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一身玄色布袍穿在身上便显得空荡荡,见了阴七弦,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喜悦之色。
阴七弦一进门便即站住双脚,不敢置信般望着老者,良久才敢相认,「大师哥。」
见哥舒仲离向前走两步,朝自己伸出双手,再无犹疑,一步上前紧紧握住,「大师哥,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哥舒仲离淡淡一笑,「这个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且不忙说这个。」
转头看一眼扶着自己的弟子,「这是你四师叔,快快拜见。」
又冲阴七弦道:「这是我三徒儿云澄心。」
云澄心面目十分寻常,倒是一双眼睛精光内蕴,向阴七弦行礼之时不卑不亢,颇见气度。
阴七弦于江湖事知之甚详,晓得这云澄心是大师兄几个弟子中最稳重勤勉的一个,此刻见哥舒仲离单只叫这一个弟子给自己见礼,已知大师兄必是属意此人接掌自己衣钵,面对这未来掌门,微笑赞道:「大师哥□出来的弟子,必是好的。」
他们两个在此寒暄,直看得欧百龄不耐烦起来,「师兄,这是四师弟家的怀风侄儿,跟姜独活学过医术的,你们且不忙叙旧,先让怀风给你看上一看。」
拉着怀风推到跟前,又和阴七弦一道扶着哥舒仲离坐了回去。
怀风此行随身背了药箱,这时见二师伯满面焦急之色,晓得这几人也无心受礼,索性也不去磕头,先拿了脉枕出来放到桌上,取了哥舒仲离左手,搭上三根手指诊起脉来。
这一诊之下,不由吃了一惊,紧接着蹙起眉头。
第八十五章
怀风在那边诊脉,阴七弦与欧百龄便在云澄心服侍下分左右落座,阴寒生不敢于众长辈前放肆,见云澄心请他坐下,笑着摆一摆手,站到了阴七弦身后。
哥舒仲离身子衰弱不堪,精神看上去倒还好,又许是人逢喜事,微笑看了看怀风与他诊脉外,还有精力同两个师弟闲话家常。
「七弟生的好儿子,这般好样貌不说,还学得一身医术,只可惜生得太秀气了些,若非身量在这儿摆着,乍一看,倒像个女孩儿家。」
哥舒仲离大了阴七弦十来岁,燕南飞领了小徒弟回谷后,倒有多半是他这大师兄代师授艺,说是师兄弟,实则更有半师之宜,便连称呼也不同于欧百龄中规中矩的四师弟,乃是捡了阴七弦名中一个字来叫。
欧百龄见怀风面色沉重,一颗心跟着往下沉,但看大师兄难得如此欢喜,又怎会露出忧色,听了这话,跟着笑道:「这孩子样貌随四师弟,只是轮廓又柔和些。嗯,这般品貌,也不知哪家姑娘配得上了。」
再看看阴寒生,又是一通夸赞,「不光儿子,四师弟这侄儿也生得一表人才,武艺也极好的,能养出这两个孩子来,四师弟福分不浅啊,真真羡煞旁人。」
欧百龄徒弟不少,无奈子嗣不旺,与妻子结发数十载,却只生了六个女儿出来,见阴七弦有两个如此芝兰玉树似的子侄,不免十分眼热。
阴七弦便笑,「谁不知二师兄家六位侄女个顶个的聪慧孝顺,倒来羡慕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
欧百龄一叹,「孝顺又有何用,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总不比儿子能守在身边一辈子。」
「女婿如半子,六个女儿给你招回六个半子,足抵得上三个亲儿,二师兄还有什么不知足。」
提起女儿婚事,欧百龄便是一脑门官司,「还说什么半子,我这几个丫头一个赛一个的倔,除去老大老二硬逼着嫁了出去,余下几个竟没一个愿意嫁人的,只说留在家中撑门立户给我养老,三丫头尤其可恶,背着我出去走镖不说,把她三个妹妹也带坏了,一个个成日价舞刀弄枪,哪里有丁点女孩儿的样儿,媒婆上门提亲,硬叫她打了出去,如今全扬州都晓得我家丫头厉害,竟没一家愿意结亲,只说恐惹了我家姑娘,怕连丈夫也要揍呢。」
不止唉声叹气,简直便要捶胸顿足地哭上一通。
欧三小姐欧婉扬艳名四播,不止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亦是出了名儿的不好招惹,一把快剑杀得强盗宰得淫贼,十七岁那年便护着江南十八家商号的十万两红货自镇江走到山西,半点差错也无,秉性刚强精明爽利,闯下好大名头,却也因此叫寻常男子望而生畏,至今二十有三,仍是待字闺中,成了欧百龄一块心病。
阴七弦何时见这位二师兄都是一派端严,几时见他这般哭丧着脸,不禁骇笑,正要宽慰几句,忽听身后阴寒生道:「欧三小姐乃巾帼英豪,等闲男子哪里配得上,没的倒玷辱了三小姐英名,便是成了亲,只怕夫妻也不和顺。二师伯何苦强逼,只怕再等一等,缘分自然到了,届时有好女婿上门也未可知。」
阴寒生素来不喜多事,这般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说话着实罕见,阴七弦忽地心中一动,问道:「你识得这位欧师妹?」
阴寒生一点头,「侄儿半年前曾于望江楼中与三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三小姐女扮男装击箸而歌,快意豪迈之处,我等男儿皆逊其色。」
那日欧婉扬一身素白长衫,凭栏而坐,江风猎猎中极见洒脱爽朗,侧面看去轮廓竟与怀风有五分相像,阴寒生当日未免多看几眼,这时忆起,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微笑。
阴七弦还从没见过侄子如此夸赞哪家姑娘,一个念头突地冒出来,正欲开口,却见怀风已松开了哥舒仲离脉搏,不禁一顿,转而问道:「可是诊完了,如何?」
欧百龄亦看了过去。
怀风看了看在座诸位长辈,犹豫半晌,未敢答言,这般情形落尽阴七弦和欧百龄眼中,俱是心中咯噔一声。
「好孩子,有什么话只管直言,你师伯我活了六十来岁,早知生死有命,又岂会看不开。」
哥舒仲离大限将至,并不见如何惊慌颓丧,怀风见他残烛之境却仍是笑呵呵一派平和,视生死不过寻常,佩服已极,想了想,道:「大师伯这病名唤血鼓,并不是近日所患,最早于两年前便应有所预兆,起初腹部偶有微痛、胀满、厌食,又或恶心、腹泻,因此极易与滞下之症混淆,以往大夫不明其理,均是按脾胃不调开药医治,虽解一时之痛,但长久下来,病情未得医治,反趋恶化,眼下大师伯已虚弱不能进食,便勉强吃了亦不能克化,是以日益消瘦,且腹部时常作痛,病发时痛入骨髓。这血鼓原就是不治之症,绝难根治,若遇见名医诊治得当,或可多活几年,但大师伯遭庸医延误,如今病灶已入脏腑,侄儿不才,已然束手无策。」
哥舒仲离英雄盖世,然经数年病痛折磨,早已消瘦得脱了形,脸上隐隐一层黑气笼罩,阴七弦进门时见了大师兄形貌已然心生不妙,但听怀风亲口说出,仍不免一阵黯然。
欧百龄先他几日来到,见过先头两个大夫摇头离去的样子,本指望出岫谷传人能有何妙手回春之术,孰知诊断半晌仍逃不过一个死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贤侄,当真再无办法可想了吗?」
不待怀风说话,哥舒仲离倒先笑了,「老二,生死有命,岂能强求,我虽不是大夫,却也知治病不治命之理。」
又冲怀风点一点头,「不愧是姜神医传人,方才所说症状一丝不错,只怪老头儿福分太浅,早先遣人去出岫谷求医,见姜神医墓木已拱,便死了这份心,却不料尚有贤侄,嗯,时也命也,须怪不得旁人。」
顿一顿,「孩子,你与我交个实底,老头儿我还有多少日子能活?也好叫你几个师兄们早作准备,莫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