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嘴上如此说,心里却难免埋怨。」雍祁钧噙了苦笑,缓缓道:「事过境迁,早该接你回来,紫菀也曾这般劝我,只是我一见你便想起你母亲,怒气难消。唉,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会不知儿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偏能狠心下那般毒手。你弟弟这一生啊……他这一生……便算是废了,我再宠他,也弥补不了你母亲做下的孽,我愧对他母子,自然也就没脸让你回来,只能不闻不问。」
怀舟从未与父亲如此深谈,今日甫回来,便听雍祁钧吐露心声,微觉纳罕,但不管怎样,这一番肺腑之情说出,将十数年隔阂击穿个窟窿,怀舟不觉微微震动,心湖深处似被投了颗石子,久久不能平静。
低低一叹,雍祁钧失笑自嘲,「到底是老了,总忍不住想起旧事,一想起来便要同人念叨念叨,你才回来,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倒让你心烦。」
冲着怀舟挥挥手,道:「去用饭吧,晚上还要领兵。也就这会子能歇歇。唉,本该让你好生歇两日的,不是父亲不心疼你,实是我已时日不多,不过半年光景,也只得趁着死前这段日子尽量□你们两兄弟了。」
怀舟此时才知父亲已到生死大限,愕然中倏地体悟到父亲苦心,鼻子微觉发酸,怔了怔道:「父亲春秋鼎盛,一时身子不适,怎么就说颓丧之语,等过几日边关无事了,儿子陪您回京让太医好生瞧瞧,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雍祁钧贵为亲王,更是当今圣上孪生弟弟,如此重病怎会没有太医诊治,父子俩均知这不过是宽慰之语,但此时此刻,又有谁忍心戳破。
待怀舟出去,雍祁钧再掩饰不住,疲态毕露,白丝帕子捂了嘴,撕心裂肺般一阵咳嗽,好容易喘过气,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不禁苦笑,当真是阎王有请,不去都不成。
「紫菀,我过不多久便要去九泉找你啦。」
念及亡妻,雍祁钧眼中精光顿现。
他知妻子最放心不下幼子,故此百般谋划,总要在自己死前安排好怀风后半生。长子冷心冷情,难保不因生母之事怨恨幼弟,一旦继任安王大权在握,怀风处境堪虞,因此才有今日这一番恳谈,盼着怀舟解了心魔,日后才得兄弟和睦,便是他日阋墙,亦不会危及怀风性命。
英雄迟暮,最忌身后事料理不清,雍祁钧眼中闪过担忧、凄楚,种种情愫不一而足。窗外明媚阳光射进来,亦驱不散一室凝重。
野狼坡
秋深露重,虽严冬未至,夜里也已冷的厉害,呵出的气息凝成白雾,转瞬又挂在草尖结成冰霜。
六千人马埋伏在树木后、草丛中,马蹄裹布,马口衔环,一丝声息不见,寂如群山。
一株高大油松后,怀风倚树席地而坐,镶了护心镜的皮甲漆成墨色,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夜正是满月,清辉落得漫山遍地,便是没有一星火光,亦能辨得清一草一木,因此便越发小心,冷得难耐亦不敢稍作移动,只将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少年的手形状优美,修长白净,在刀柄上握得久了,已冻得僵硬,于是手指一根根松开又握住,反复几遍,恰似弹琵琶时的轮指,跳跃着拨动心弦,弹到人心里去。
怀风身旁,两匹骏马头并头卧在地上,身上盖了层枯草,远处看来黑乎乎一大坨,倒像是座山岩,怀舟半倚半坐,借着这「山岩」遮住高大身形,同样持刀等待,凝神倾听四周动静。
入夜后,兄弟俩同副将陈英各领了三千人马埋伏在野狼坡两侧,两个时辰过去,穿得再暖也已被寒风吹透,怀舟侧耳间能听见不远处藏身的几个兵卒冻得牙齿打颤,咯咯有声,还听见有人正小声抱怨。
他内力深厚,纵是朔风如刀亦不觉如何难熬,但知寻常兵士定是难耐,不觉四下一瞥,目之所及,树后、草间,士兵正三三两两挤在一处取暖,林子深处,更有将几匹马赶在一处围成圈儿的,几人缩在中间避风。倒是怀风,独个儿坐着,蜷成一团,半张面孔埋在膝间,只露出一双眼睛,显是也冻透了,却一声不吭。
养尊处优之下还能吃得这般苦,怀舟此时倒真有些佩服这弟弟,见怀风手指活动间微带僵硬,略一迟疑,伸手去摸,甫一触及,只觉握住了一块冰。
温热大掌蓦然覆盖在冻僵了的手上,好似泡进热水中,甚是受用,怀风不明兄长何以突然握住他手,却乐得借此取暖,不禁抬起脸,冲怀舟欣然一乐。
月光照耀下,怀舟看见弟弟眉眼弯弯,满是亲近友善,不觉化去几分冷淡,低低道:「伸手。」
怀风不明其意,却毫不犹豫,乖乖伸了左手出来,怀舟握住,运起太玄经,内力绵绵不绝自掌心传送过去。
怀风只觉一股暖洋洋热气自手上传来,顺手臂渐渐流向四肢百骸,冻僵了的身体便在这暖流下一寸寸苏醒。
如此过了盏茶功夫,手才被松开,怀风此刻浑身上下都已暖和过来,不禁开心:原来这总是板着脸的哥哥竟是冷面热心,照这般看来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哥哥……」
怀风低低叫道,刚想道谢,却被一掌捂住嘴巴,随即听见怀舟一声低喝:「噤声。」
便在这时,士兵们也骤然安静,四周只剩一片风声,顺着北风,远方一阵纷乱马蹄声飘进每人耳中。
怀风抬头上望,月亮尚未行至中天,还是亥时初刻,渤耶人马竟是提前来了。
第三章
夹裹在北风中的马蹄声逐渐迫近,越发清晰,不多时,五匹坐骑冲上坡顶,骑手头戴厚重皮帽,乍一看似脖子上顶着颗硕大脑袋,人人手中一柄出鞘弯刀,锋利霜刃在月色下闪过一泓寒芒,正是渤耶部族装扮。
这几人显是前来探路,到了坡顶便不再前行,骑了马四处查看,当中一人取出弓箭,将点然的几支箭矢射入林中。
「咄」的几声,箭头钉在树干、地上,尾羽燃起的巴掌大火焰影影绰绰照出林中乱石、枯枝。
怀风缩在树后,胸中擂鼓一般暗道侥幸,幸得这林子够大,埋伏时人马尽往深处藏匿,渤耶人自制的弓箭射程又远不及镇北军中装备的射日弓,不然这几千人马非露馅不可。
他兴奋紧张间看向一旁,只见兄长一脸平静无波,呼吸也不见快了分毫,倒真似久经战阵般沉得住气。
过了顿饭功夫,那几个渤耶探子查看完毕,显是让眼前这荒山旷野蒙了过去,留下三人在此等候,另两人飞驰回来路报信。片刻后,引了大队人马上来。
三五骑并列一排,五千人马长蛇般转瞬即至,当先一人身形高大肥硕,座下骏马疾风似掠过坡顶冲向熙朝境内,族中子弟尾随其后,一时只听见轰隆隆马蹄之声。
北燕境内各部族皆是天生的骑手,五千人马顷刻间已有一半越过坡顶,便在这时,怀风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冷喝:「杀!」
明明调门不高,吼声亦不算大,只一个字,却偏偏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霎时,埋伏已久的士兵从两侧林中冲出,嘶吼着策马杀进渤耶马队之中,将长蛇一斩为二,双方厮杀在一处。
从天而降的伏兵显然出乎渤耶人预料,队伍登时大乱,已冲进熙朝境内的前队开始掉转马头迎敌。这野狼坡是他们回家之路,一旦被截,十有八九便是身死异乡的下场,因恐惧而生出的破釜沉舟之心令渤耶部众杀红了眼,弯刀挥舞,状若癫狂。
野狼坡最宽处不过十来丈,万余人马混战成一团,自坡顶向两侧弥散,将南北蜿蜒伸展的坡道挤了个满满当当。最后冲出林子的近千兵士连脚也插不进去,只得奉命燃起火把为袍泽照亮,有箭法好的便借火焰点燃羽箭,射向渤耶零星奔逃的散骑游勇。
怀风骑着自己的乌云盖雪在乱军中穿梭,因他膂力小,所用刀身又狭长,便绝不与敌硬拼,仗着身形灵动,只瞅准空隙挥刀刺向敌人要害,刀刀见血,绝无落空,泥鳅般滑溜。
怀舟正与之截然相反,大开大合间手起刀落,太玄经灌注刀身,一刀下去,敌兵已身首异处。
刀来箭往中鲜血四溅断肢横飞,伤者一旦落马又立刻被密集的马群踩成烂泥,几无生路。
渤耶失了先机,短短一个时辰已死伤过半,仅头尾各剩千余人尚自苦苦支撑。眼见突围无望,被困在熙朝境内的渤耶首领吹起牛角号,呜呜长鸣悲壮凄凉,声传数里,抵达野狼坡彼方,另一侧部众听出其中深意,不再恋战,策马向燕国草原深处逃离,只求保全这仅剩的千余男丁,不致令一族断绝。
一场恶战,渤耶三千子弟葬身此地,镇北军兵士虽也有死伤,却不足千人,可谓大获全胜,军中上下脸上皆露出喜悦得色。
怀舟立马坡顶,向亲兵问道:「陈副将呢?」
「末将在。」
四十来岁的黑壮汉子陈英听见召唤,打马过来,语气甚是恭敬。
看着不远处仍在突围的渤耶人马,怀舟下令:「你率三千人马围歼境内残部,伤兵一并留下,余下兵士同我去追败逃之人。」
经此一战,陈英已知这位年轻世子绝非绣花枕头,哪敢有何异议,当即领命。
怀风在方才交战时直打出里许外,这时趟着一地死尸回来,听见怀舟下令,忙道:「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激战许久,怀风累出一身大汗,几绺头发自盔中散落出来黏在颊边,鸦翅般,鼻尖上几点猩红,是溅上的敌血,样子虽狼狈些,一双眼却亮晶晶不见疲惫。
怀舟不置可否,只将手一挥,点了几名校尉带兵,自己先行纵马往北燕境内驰去,怀风此时已有些晓得了兄长性子,也不恼,打马尾随,一众人往草原深处追去。
怀舟一早在渤耶退路上埋下伏兵,只等两面夹击便可轻松获胜,因此虽距敌寇只得里许,却一路追得不紧不慢,从容等那些残兵剩勇自投罗网。如此追了小半个时辰,已依稀可见那片渤耶必经的芦苇荡。
因被流经此处的那曲河水滋养,苇荡甚大,一丛丛芦苇高大茂密,虽已被秋风吹得枯黄,却仍有半人多高,荡里的水泽进入旱季后一早半干,正是伏击的好地方。
转瞬间,渤耶人马已淌过还剩尺深的那曲河水,逼近苇荡,便在此时,怀舟一挥手,亲兵向天射出鸣镝,发出合围讯息。
鸣镝声响渐渐消失,却不见前方兵马刀剑响动,眼睁睁看着渤耶残兵冲入苇荡,一路无阻,怀舟脸上已微微变色。
「哥哥,」怀风也看出不对,打马紧追几步同怀舟并肩,「怎么办?」
此处距哀牢山已有五十余里,再往北便是燕国腹地,孤军深入甚是危险,怀舟岂有不知,但若就此退兵,他日渤耶休养生息后必然再图来犯,无异纵虎归山,且那两千伏兵是他特遣亲信武城率领,如今竟一个不见,以致功败垂成,令怀舟如何甘心。
「追,十里之内务必全歼。」
冷冷说完,怀舟已一骑当先追击上去。
渤耶人马奔驰一夜,此时马力已有不支,怎敌得过前半夜尽在休息的镇北军坐骑,怀舟率众突然发力,不多时便撵上来,待渤耶部众冲出苇荡之时,却已惊见自己被两千精兵围在中央。
这一番恶战直至丑时将末才算告捷,渤耶部众固然悉数被斩于马下,然死前一番生死相搏,竟几次险些冲出包围,镇北军围阻之下亦死伤过半,待战事平息,毫发无伤者已不足百人。
方圆里许的开阔草地上,布满战死者尸身,渤耶部众同镇北军兵士混杂交叠,全无声息,一眼看去,只觉惨烈异常。
两番恶战之下,众将士已是强弩之末,更有不少人伤势颇重,即刻返回哀牢关实是太过勉强,怀舟看看天色,自觉尚有余裕,当即下令道:「全军撤到那曲河边休整。」
将战死的同袍放到马上牵着,活着的士兵陆陆续续撤到河畔,燃起火把,三五成群,互相包扎疗伤。
此次领兵的校尉大多挂彩,唯云麾校尉齐光祖只胳膊上被削去块油皮,尚算浑全,便担起善后之责,清点伤兵整饬战马,一通忙碌后向怀舟禀道:「尚存将士一千一百三十二人,重伤者八十余人,余下皆是轻伤。」
小小一役竟死伤过半,怀舟心下恼怒,面上虽未显出,眼神却已沉凝如冰。
「世子,」齐光祖禀完军情,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又道:「二世子亦受了伤,却不肯让人包扎,只说回去府中再治,可那伤势着实不轻,失血颇多,末将担心若不及时医治,恐不大妥。只是二世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让人碰,还不让告诉您,末将实是无法,世子您看……」
怀舟一怔,这才省起已有好一会儿不曾看见怀风,不料竟是受了伤,不禁眉头一皱,「带我去看看。」
那曲河畔,怀风苍白着脸靠坐在一名亲兵腿上,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身周几个尚且能动弹的校尉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劝道:
「世子,您这伤不止血不成的,还没等到哀牢关怕就流尽了。」
「是啊,这还有五六十里地呢,等回了帅府再治就晚了。」
「世子,属下知道您身子金贵,平日里都让御医看诊,可咱们这次也没带人家出来不是,眼前这亲兵也是跟军医学过的,好歹先包包,回去再让太医细瞧,这荒郊野外的,哪儿还能那么讲究。」
翊宣尉马绍武最是粗豪,急得口不择言,一通讲完却见怀风眼皮也不抬,只道人已昏过去了,大着胆子去解怀风衣袍,手才碰到外甲,却见怀风一双黑幽幽眸子张开,眼神中满是倔强,小兽那样恶狠狠瞪过来。大有你敢碰我便要拼命的架势,唬得马绍武倏地缩回手,半分不敢造次。
人人皆知怀风是安王掌中至宝,如今受此重伤却不得医治,各个急得火上房,正没奈何间怀舟走了来,几人便如见了救星般。
「大世子,快来劝劝二世子吧,再不止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借着火把光亮,怀舟看得分明,一支弩箭从正面穿透皮甲射进怀风右侧大腿根儿上,入肉处正是人体腹股相接之地,鲜血浸透衣袍缓缓外渗,将身下一小块草地染成鲜红。
电光火石间,怀舟已明了弟弟缘何不让人动,心口蓦地一凛,顿一顿才出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