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微微挑下眉,再次拱手,“陛下心中有人。”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慕容定桢,面露慈祥,萧复刹那只觉这个舅舅其实也不是太讨厌。
田宏缓缓跪下去,额头杵着冰冷地面,“仆臣身体未愈,望陛□恤,这就回去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丞相一拜,再拜,三拜。君臣大礼,丝毫不见怠慢,也不等天子答复,起身倒退着去了。
萧复一眼深邃,渐渐勾起唇角。
下首定桢悄然皱了皱眉。
“定桢怎么看?”稍后大臣尽散,萧复目不转睛紧盯沙盘问道。
定桢淡淡一笑,“丞相大人不是说了,陛下晓得。”
“真是狡猾!”萧复龙颜大悦,拔出沙盘那只锦绣王旗。犹豫一番,在标示陈国西北一处狠狠插下,定桢一看,正是河朔。
“舅舅在教朕——”萧复拖长了声音道:“迎王秋一事不过求个场面。安抚那只狼的时候,准备好棒子背后给它一下。”
“丞相此计甚妙!”皓腕连转,木勺翻动,一碗夏日祛火凉茶奉于天子案前。萧复却不完全赞同,意有所指道:“是妙计。可惜,朕的舅舅未必真是为君分忧。”
定桢如何不懂,只得好言,“得献此计,比仆臣料想得好,陛下不妨一试?”
那萧复以拳撑额,蹙眉沉吟,“是定桢想跑这一趟罢?”
定桢并不否认,“正是。”
萧复微阖龙目,“取道朔方,奇袭河朔,一举得手,可作挥师北上之后援。若是一击不得,后有朔方守军驰援,亦可全甲而还。”揽过定桢,天子低头,龙目一瞪,“若是朕不准你去,怕你会怨朕吧?”
“仆臣必不辱命。”目光坚定,显然心意已决。萧复就知道,自己拒绝不得。
千金一诺,士为知己。
天子直直看了半晌,一吻落下去。
接下来,几番云雨,春风数度。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抽的厉害,不知道文能不能顺利传上。。。
☆、定桢之死
太初五年,陈国大事不断。春季匈奴犯境遭逼退,后陈国隆重迎回被扣胡邦使节王秋。接踵噩耗传回,上大夫、骁骑将军慕容定祯尸陈朔方。
尸体运回的情景令很多人一生记忆犹新。
面对棺内一团血肉模糊,萧复冷冷一站,一言不发。
慕容定祯死了。
陈国于武威迎王秋,定桢同时率千余儿郎出阳关,奇袭河朔。
中伏,无一生还。
宣室殿门闭紧,天子素服、独居、避正殿,整整三日。
一时满朝文武惶惑不安。
第四天,廷尉奉诏入内觐见。
又过一月,丞相田宏自尽未遂,举家下狱。同日,中山王削藩解长安,国除。
廷尉府大牢一灯如豆,田宏看清来人,微微一笑,“陛下来了。”
“为何这么做?”盯紧田宏,“听说你上书给幼子求情?既知有的事做不得,何苦执迷不悟,藐视朕的王法?舔犊情深,丞相心疼儿子,那慕容协就不痛心么?千余儿郎的父母也不痛心么?”
天子掷地有声,田宏面如土色,竟是哑口无言。
“朕知道,母后和舅舅认为中山王远比朕听话。”萧复道:“一直以来,你们都存了改立萧齐的心思。只可惜,舅舅你太糊涂!平日你之作为,朕尚且可忍,然你拿无辜儿郎的血铺你腾达之路,朕不可忍。”
千余儿郎,还有朕的定桢!
萧复死死攥紧拳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复厉声道:“舅舅,这是你教朕的。匈奴狼子野心,缔结盟约不过空谈,岂会真出兵助你扶中山王登基!”
“舅舅这梦做得久了些,该醒醒了……”
天子背影消失,田宏轻轻闭眼。
大限已至。
太初五年腊月,丞相田宏通敌查实,另数罪并罚,夺爵,夷三族。
原中山王萧齐谋逆罪成,上令自裁。
次日,慕容定祯停灵数月,发丧。
上念定桢果敢有为,辟土有德,谥:襄毅侯。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今天抽不抽。这几天登陆很费劲。
☆、神秘阏氏
通天台天子怔怔而立面向东方。
孓立黄土之上,满目绿色。
——今日,乃慕容定祯三年之祭。
那场声势浩大的丧事一过,萧复绝口不提有关他一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并没有忘了他。
天子愈加勤政,盐铁官营、创立太学、实施推恩令……如此做,也不过藉此掩饰对那人的思念。
如今萧复也有一个儿子。
男子三十而立,那年在百官奏请下,他立一位平民女子为后,并很快有了自己的骨肉。
皇后很胆小,家中又无掌事亲属,这正是天子所要的。
没有外戚之祸,无须再开杀戒。
这几年倒也天下太平,南疆因早些年定桢平吴楚之乱时即臣服,如今北方虽有小股磨擦,却无大战事。
据闻,匈奴单于偶得一女子,悦其才貌,立为阏氏,整日沉醉温柔乡,无心南下。
……
关于那位阏氏,传闻颇多,一时成了匈奴最大谈资。
听闻那位阏氏美如昆仑神女,却从不露面示人;听闻其整日着昂贵陈国丝绸,饰以珠玉;听闻其不食牛羊,不饮马乳……
又传阏氏喜静,单于于王庭另辟营地,遣心腹亲兵宿卫。
心腹亲兵宿卫,惹红多少羡慕之眼,却无人知道,那不是防外人扰到阏氏,倒是防那阏氏突围而去。
一日单于前来,亲兵默默上马远处巡逻,以防打扰单于夫妻恩爱。
时值暮秋,北风渐起,天地苍黄。
单于手捧错金兽纹熏香暖手炉,直入阏氏大帐献宝。
“……阏氏,此乃陈宫御用之物,重金为你讨来,喜欢吗?”手炉设计精巧,上盖内外双层镂空镌刻走兽飞禽,内置香料,用时只需轻轻一旋,取暖熏香兼用,香雅怡人。
天气转凉,阏氏冷不得。
柔软兽皮之上,一人不屑哼得一声,别过头去。淡色深袍曲裾,难掩指粗镣铐——竟是个被绑缚的男人。
单于愣了愣恍然,俯身落下浅浅一吻,在人剧烈挣扎中扯出其口中之物。一块精巧木塞浸满唾液,单于凑近嗅了嗅,大赞香津甜美
见他双目喷火,呐呐无声,隐去笑容。面前囚徒徒劳挣动手脚镣铐,不需片刻,力气用尽,无力再动一根手指。欣赏过困兽犹斗,单于用力板起他下巴。
“慕容定桢,还不死心?”
“妄……妄想!”那人无力道。
那被绑缚的,正是被认定沙场捐躯的慕容定祯。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我没有把文写走形,我把我不好文的基调,这是我最大的行文问题。
☆、痴心枷锁
慕容定祯没有死。
那年中伏,身负重伤,清醒过来,已然身在匈奴。
镣铐加身,旁无利器,平时一块小木塞强纳入口,真是想死都死不成。
莫名冠个“阏氏”之名三载,定桢始终想不明白,一个胡人怎会对他动了那种心思。
今日单于拿来熏香暖炉,陈宫之物,又怎会不识。那东西私卖出宫倒是不足为奇,如今被单于买来献宝,不屑之余,勾起的却是对那人日益加深的思念。
陛下如今可好?
“你还想他?”单于素来不喜定桢迷茫哀伤的眼神,只因那里没有自己。
狼爪松开他下巴沿脖颈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小腹轻缓动作。玉笋在丝绸下微微挺立,单于惬意一叹,“真漂亮!”
定桢羞愤难当,夹紧双腿,扭动挣扎,被单于另一手有力按下。腕间锁链被扯直,带得虚弱身体跟着倾斜,耳畔又是那句冷酷威胁,“你最好配合着些,本单于不喜霸王硬上弓,倒不介意偶尔为之。”
定桢呼吸一滞,随即放松身体紧绷力量。
“这样才对嘛!”力道渐大,定桢喘息加重,单于鹰眼微阖,“叫出来,叫啊!那年屏川,你很能叫嘛?‘凡犯我大陈者,虽远必诛’。”
模仿定桢口吻,单于嘿嘿一笑,“够威武,我喜欢!”手下重重一捏,定桢喉间咕哝一声痛苦呜咽。
三年来,相同戏码每隔几日便要上演一次。初时定桢还可呵斥怒骂,然三年如一日,绑缚麻木了四肢,终日木塞充口几乎失声,如今即算出声也很勉强。
未能如愿听到叫*床,单于失望之余,却未继续。取过鎏金酒壶,为他斟满端至唇边。一见他惊讶之色便知自己押对宝,“雍州柳林酒。你上次饮此酒该是三年前的今日,萧复为你壮行。”
定桢轻阖星目,却因单于扯紧头发被迫睁眼。
“听闻柳林酒乃陈宫御酒,非御赐只有天子可饮。若你许我,我便拿下陈国,将此酒奉于你如何?”
定桢一愣。
“阏氏,我对你,可是痴心一片。”
定桢蹙眉,“痴、痴……”继而摇头。
“怎么,不信?”
定桢晃晃腕间锁链,忽然冷笑。镣铐加身,何来痴心?
单于瞬间开窍,敛起两道阴鸷,语声温柔,“若要打开枷锁,把心给我。今日不给,还有明日,明日不给,复有明日,我们来日方长。”呵呵一笑,又道:“我的痴心若是换不来你的真心,可是不公
道。”
“你……果真……这般想?”定桢吃力问道。
“正是。”不出意料的答复。
“我是——”单于竖起耳朵,定桢呐呐道:“无心之人。”
“不妨。”单于嘴角微扬,仿佛看到转机。
“疯子。”定桢低喃,单于丝毫不介意,低头又是一吻。
既是不信,那便赌一次罢!
这只凶猛草原头狼,为鉴一份痴心,以整个部族为注,进行一场持久豪赌。赌可赢得定桢一颗心,却最终输得血本无归。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再有一章,本文完结。
☆、相思成灰
七年狼烟又起,匈奴精锐全数出动,避开朔方守兵,绕居延泽,取道河西,浩浩荡荡,直指阳关。
北方那只狼蛰伏七载,再次露出獠牙。
陈国朝堂瞬间炸开,只有上首天子沉吟不语。
盯紧羊皮地图,似曾相识的出兵路线,若是调转过来,与慕容定祯当年出兵路线完全吻合。
巧合么?
萧复暗自苦笑,定桢死了啊!枯骨一具,躺在帝陵东北,静等朕下去陪他。
“陛下。”一人出列,居然是慕容协。
“仆臣恳请带兵迎敌。”
“什么?”一殿哗然。
大殿马上又安静下来,仿佛君臣同想到一件事。
——慕容协请缨,不过要为独子报仇罢了。
耿耿十载,最是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
“准!”
于公于私,萧复没有理由拒绝。
为子报仇,且拉得弓、上得马,为何不准?!
天子亲自斟酒壮行,待那慕容协领兵去了,派出另一只骠锐之师,改出定襄,奇袭王庭。
非天子有失慕容协,然冥冥中定,割不断曾经那份心有灵犀。
没有人比萧复更熟悉慕容定祯的带兵技巧。
十年前一战恍如昨日,今时灵光一现,天子就赌此次匈奴出兵绝非偶然。
天子驾临阳关前一日,匈奴大军发生哗变,萧复路上即得线报。
匈奴单于不知何故亲临阵前,却被领兵主帅一剑封喉,以首级祭旗。如今匈奴大军不攻不战,只在阳关与陈军相对,虎视眈眈。
如此变故始料未及,君臣一时商议无果,只得静观其变。
屏退所有随侍,萧复陷入苦思。他收敛得极好,从不人前表现对那人思念日盛。
太像了。
兵者诡道,萧复想。迂回避实就虚,临阵斩敌,他做得出。
至今,敌军主将一面未露,难道真是他?
……
匈奴军帐,慕容定祯轻纱覆面,巍然端坐,自有股不怒自威之势。他面前坐着陈国使节。
纤帛上的字有十年不见,一指沿笔画缓缓勾勒,百感交集。
忍辱负重,为那单于练兵七载,等的就是今日。
胡人妄想痴心赌真情,我便让你万劫不复。
手刃单于,得报十年被囚之仇。如今强势弹压大军,就等陈国来使。
漆匣内有夹层,定桢早就知道。待那使节离去,迫不及待扯出一方薄薄素绢。一行字,定桢看罢,难抑热泪滚滚——愿同尘与灰,定桢归不归?
“陛下……”
次日萧复收到那只漆匣。一块细绸,涂上糊浆,落灰成字——十。
萧复马上就懂了,果然是定桢。
他没有死,他告诉他的陛下,十年相思已成灰。
“定桢!”天子哽咽。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
重逢在即,才知沧桑未尽。
有一条无形的路横亘在君臣之间,名叫不归路。
有一个残酷的结果早为君臣注定,那叫阴阳永隔。
慕容定祯匈奴卧薪尝胆数载率胡兵归,却倒在萧复御驾仪仗之前。
一只雕翎箭正中心口。
阳关城楼,慕容协手握雕弓,老泪纵横。
逆子犯君,罪不可赦!
逆子悖君,罪不可赦!
投敌缛节,罪不可赦!
“定桢……”萧复单膝跪下抱起定桢,十年未见,无缘再诉衷肠。
“有生得见陛下一面,足矣!”定祯的笑很好看,也温暖,犹如注入萧复心田的一缕阳光。
抹去萧复不知何时落下的泪,定桢吃力道:“父欲子亡,何故偷生,陛下不可强求。”
天子藏于袖缘之下的手顿时握紧。萧复承认,他确实对慕容协动了杀机。然而,他的定桢,不悔死于老父箭下,却要自己放过他。
一时之间,仿佛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定桢死了。
死在天子怀抱,萧复亲手为他合上双目。
死前,他要萧复了他三个心愿:其一,恭请我主千秋永享;其二,敬贺我主安享天伦;其三,凑请老父赐归。
那日,阳关巍峨矗立,残阳如血。
萧复怔怔面对冰冷尸体,最终叹息,“罢了,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感觉刚刚好,番外就不写了。该文让我把一些可爱的历史人物恶搞了一遍,不要拍我啊。尤其定桢老父,原型请参考西汉万石君。至于其他几位,我就不说了,影子亲们自己可以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