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极好,懒得和他计较,反而笑嘻嘻道:“楼少帅,都几点了,你在省城当夜猫就算了,我还想要睡美容觉呢!”
“美容觉?”那头的他仿佛一怔。
“是啊——,”我拉长声音,反正也打定主意要走了,干脆耍耍他,“美容觉对女人来说太重要了。从晚上10点开始到第二天凌晨2点之间,睡眠中皮肤的新陈代谢功能最为活跃。我睡过去了,你偏偏打电话吵醒我,你说你是不是妨碍我美容觉?”
他仿佛觉得好笑,低声笑了起来:“你已经够漂亮了,还要美容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长得还过得去,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夸我,一下接受不了,汗毛呼地竖了起来,急忙说道:“打住。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他沉默了下,忽然说道:“我离开的那天,可玲说你……”
“说我踢她下床是吧?”我打断了他话,哼了一声,“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踢她下床了,你拿我怎么样?”
他大约有些奇怪于我突然的嚣张和跋扈,在电话那头仿佛怔了下,随即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想跟你说下,可玲从小就没了爹娘,在我家长大,我母亲对她很好,她大概也被我宠习惯了,所以脾气不大好。要是得罪你,你别放心上……”
这下轮到我奇怪了。这个人大半夜的突然打这个电话过来跟我说这些……有点莫名其妙。
“唔唔……我脾气更不好。得罪了她,你也别放心上。”
我含含糊糊应了句。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无心应对,沉默了片刻。我喂了一声,正想说没事就挂电话了,那头突然叮一声,先挂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一刻沉默时,我仿佛感觉到通过电波传递而来的那种失望。
莫非他以为自己半夜忽然兴起打个电话给我,我该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才是?
我摇了摇头。
拜拜了楼少白,往后咱们一别两宽,从此各生欢喜。
十四章
既然已经有了出路,我决心速战速决。第二天趁钟小姐出去了,我就叫卫兵带我去司令部。
卫兵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不大敢看我眼睛,只是微微低头,有些为难道:“夫人,这……”
“楼少白只是叫你保护我,又没说不让我出去。我没去过那里,挺好奇的,反正在家也无聊,过去看下有什么关系?”
卫兵哑口无言,终于还是拗不过,开车送了我过去。我并没进去,只是在外面绕了一圈,然后回到车上,让司令部门口站岗的哨兵去把牢头叫出来。没一会,就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穿了身黄皮的人急匆匆跑了出来,到了我面前啪地站正,敬了个礼。
“王老三向夫人敬礼,请问有何教训?”
我把卫兵打发到边上去了,笑吟吟朝他点下头,问道:“前些天是不是新送来了个唱戏的犯人,叫玉堂春的?”
王老三立刻点头:“是,就那个长得跟娘们似的。”
“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吗?”
我问话的时候,仔细看了下他的表情。
自己的老婆在婚前跟这个玉堂春私奔,这样丢脸的事情,以楼少白的性子,应该不会让人知道。
我猜得没错,王老三搔了搔头,有些茫然道:“不大清楚。投进来时就没说什么,只单独关一间,小的也没得到审问的指示,一直就这么晾着。”
他不知道我和玉堂春的关系,这正合了我的心意。我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道:“不过是个唱戏的,能有什么大罪。前两天他有个相好的找到了我,求我想个法子让他进去见一面,说句话就出来……”
王老三脸上立刻现出了为难之色,讷讷道:“这……被少帅知道了,我要被枪毙的!”
我看了下四周,往他手心里塞了预先准备好的用帕子包起来的二十块银元。
这时的一银元可以买三十斤大米,七八斤猪肉,二十块银元差不多应该是他两个月的粮饷。他像是被烙铁烫了一般,急忙缩回了手。
我把手帕包顺势放进了他衣兜,笑道:“没事,不就放个人进去说句话?我也推不过情面这才应了下来的。你们少帅去省城了,还要好几天才回。”
王老三的神色明显开始松动,捏了下衣兜里沉甸甸的银元,迟疑道:“这是司令部的牢房,和警察厅不一样。放个娘们进去,我怕招眼……”
“他的相好是个男的。”
我压低了声。
王老三眼一亮,咧开嘴笑了起来:“妈的,原来是兔儿爷的相好。是男的就容易了,夫人尽管带过来,最好是晚上,我叫他穿了牢里兄弟的衣服进去就是。”
“那就今晚吧。”
我说道。
王老三点头应了下来。
搞定了这里,我又到了和通地七约好的接头地点,一家叫“运来”的古玩铺子,把一张纸条递给了里面的掌柜,这才回去了。
一想到今晚就要离开这里,我就激动得打哆嗦。怕钟小姐和福妈她们看出异样,我并没收拾什么东西,只是带了枪,拣了些值钱的细软打成个小包吊在腰间,到了晚上快八点的时候,我用束胸衣裹平胸部,穿了宽大的长衫马褂,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顶宽大的皮帽压住,悄悄下了楼。
福妈、佣人和卫兵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各自去休息了。客厅里没点灯,我出了客厅,悄无声息地打开大门,闪身而出,站在门口台阶上,立刻看到通地七闪了出来,仍是拉着黄包车。
这时辰还不算晚,街上仍有人走动,通地七一路拉我到了司令部,老远就看到王老三站在街口张望,看见我们过来,急忙迎了上来,把一套衣服塞给了通地七。
通地七很快穿好了衣服,被王老三带了进去。我没进去,和通地七约好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和王老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司令部的大门口。
我一直处在激动不安中,过了约莫二十分钟的样子,估摸着通地七差不多要出来了,不断从巷口探头出去张望。正在这时,我听到身后街面上有汽车隆隆而来的声音,接着扫来一阵汽车灯光。我猛地回头,远远看见辆汽车正朝司令部的方向开过来,车灯刺目。
我急忙往街口里跑了几步,面朝里站在了墙角。汽车飞快地从我身边开过,引擎声很快就歇了下来,仿佛停在了司令部的大门口。
我的心怦怦乱跳,走回街口悄悄探身出去,看到的景象一下让我呆若木鸡。楼少白正从汽车上弯腰下来,门口的卫兵朝他敬礼,他大步往里而去。
他怎么会突然提前回来?
我紧张得无法呼吸,企盼着通地七这时候千万不要出来。但是很快,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响,司令部的大院里起了一阵杂乱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大声呼喝打斗。我睁大了眼睛,看到一道黑影旋风般地从司令部大门口冲了出来,门口阻拦的几个卫兵被撂倒在地,那道身影随即像猎豹一样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几乎同一时刻,从司令部的大门口又涌出了许多人,一边朝他逃跑的方向胡乱打枪,一边追了上去。
我全身血液冰凉,想尽快离开这里,两条腿却在不停打颤。
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楼家是万万不能回了,就算楼少白现在还没发现我逃跑,他很快也能从王老三的口中知道这一幕是我的主使。我无法想象他知道后会怎样对待我。刚才冲出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通地七。以他的身手,既然闯出了司令部的大门,估计是能逃脱了。万幸我知道了他的住处,晚上找个地方过夜后,明天我就找过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夺路而逃,生怕身后有人追上来,一直到了热闹的南门夜市,这才停下脚步,大口地喘息。幸好我穿了男装,把皮帽压得低些,倒也不惹人注意。
夜越来越深,夜市也终于静寂了下来,我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过了一夜。
昨夜因为激动和兴奋,我几乎一夜没睡。今夜也同样无法入睡,但心情和昨夜却宛如天上地下了。突然回来的楼少白完全打乱了我的阵脚。他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跑了。我怕他会满城搜索,一夜都没合眼,外面稍有动静就一阵心惊肉跳,。好容易熬到天刚蒙蒙亮,我就离开了旅馆,去找通地七。
日头越来越高,我却还在旧城区里转来转去,心中懊丧不已。眼前一条条的窄街陋巷,看起来并没什么大的差别。我的方向感本来就不是很好,前天被通地七拉着转来转去,现在只清楚地记得他家院子垒墙上的瓦片和院中的那棵老银杏,路怎么走却有些模糊了。
我一边找,一边向人打听附近有老银杏的院子,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在找过了好几个长着银杏树的院子后,终于站在了记忆中的那条寂静巷尾。
门还是虚掩着。我推开进去,屋子里也静悄悄的,空气里仿佛还弥散着淡淡的药香,但是等我掀开了门帘探进头去时,却意外地发现那张炕席上空空如也,池景秋不见了,通地七更没人影。屋子里有些凌乱,地上一道已经干涸变暗的血迹,一张凳子翻倒在地。
发生了什么事?
短暂的愣怔过后,我才突然明白了过来。一定已经出了我不知道的什么意外,所以现在通地七要么已经带着池景秋离开了这里,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刹那间我欲哭无泪。
我好不容易知道了通地七的下落,眨眼之间,他却又这样凭空消失了。就算他没遭遇不测安然逃脱了,凌阳城何其大,人海茫茫,现在我又能去哪里找他?
我离开这个院子,最后到了运来古玩铺子。这是我现在最后的希望了。但是这希望也很快像肥皂泡般破灭了。掌柜的一口否认认识通地七,还让伙计赶我走。我抓下帽子说自己就是前天那个送信的女的,掌柜哎哟喂了一声,顿了下脚,凑过来压低了声道:“姑奶奶你行行好,打哪来的赶紧回哪里去,千万别再提那仨字,我还要留张嘴吃饭!你出去看看,满城贴的都是他的通缉告示,成了江洋大盗了!我就从他那收点货,照了行规,别的一概不多问。你就是把我抖搂出去,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出了古玩铺子,我茫然地在凌阳城街上乱逛,心中满是如丧家犬般的惶惶然。
往后该何去何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在街边小摊上胡乱吃了碗炸酱面,只能暂时再回昨夜住过的小旅馆过夜。小旅馆并不是安全的藏身之所,这一点我也清楚。但现在我别无去处。好在那里住的三流九教的人都有,甚至有几只流莺也时不时倚靠在角落里等生意,估计我也不会特别引人注目,所以打算过了今夜,等明天再去找个偏僻的房子租下来慢慢打听消息。
我刚一进门,涂脂抹粉的老板娘就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打着招呼说道:“回来啦?饭吃了没?”
我一怔。这老板娘昨夜在带我到房间门口问要不要加铺盖被我拒绝,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几眼后,对我态度就很冷淡。忽然变得这样热情,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就走。老板娘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朝着里面扯开喉咙喊了起来:“来了,快抓住!”
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大惊失色,猛地一把推开她。老板娘哎哟一声摔到了地上,我扭身往外跑去,旅馆大门却已经被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了。老板娘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上来一把就掀了我的皮帽,眼睛一亮,得意大笑起来,露出一颗金牙:“我昨天一看就觉得不对劲!本来还以为是戏班里跑出来的。没想到真是个女的。有什么能瞒过我这双火眼金睛,快给我抓住了!这么细皮嫩肉的,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我这才明白了过来,她是要把我抓去卖到妓院。这从前只在电视里看过的悲剧,如今却活生生发生在我的面前了,最惨的是我还是那个悲剧的女主角。
两个大汉已经朝我逼了过来,我退到墙角,再无退路。一个大汉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低头狠狠一口咬住他手腕,大汉惨叫一声,顺手重重甩了我一巴掌,我被打得扑在了地上,半边耳朵嗡嗡作响,脸火辣辣烧成一片。
“妈的敢咬老子!看老子等下怎么玩死你……”
大汉甩了下手腕,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弯腰再次朝我伸过了手。
“再过来,打死你!”
我还坐在地上,手上却已经多了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
大汉一愣,盯着我手上的枪;一动不动。
“要是不信它能打死人,尽管过来试试!”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厉声大喝。
大汉慢慢地退到了一边,另一个也不敢过来。我极力撑着已经在哆嗦的两条腿,冲出了旅馆大门。刚跑出去十几步路,听见身后响起那个老板娘拉长了的哀号声:“我滴娘哎,不得了了!快抓住那娘们!”
我的运气实在是不好,街口这时候竟然转出了两个巡警。
这时候的警察厅是由清末的巡警总厅改过来的。穷苦人家没出路,要么当兵,要么当洋车夫,要么就去当巡警。巡警大多待遇很低,被人戏称为臭脚巡。白天负责纠正当街赌博、随地大小便,车马行人打架吵嘴,晚上则加意巡逻、防火防盗,要靠多抓人才能捞好处。一听到这老板娘的嚎叫声,立刻就朝我追了我来。我往人多的地方发力狂奔,偏偏那些闻声的路人却都哗啦啦地让出了条道。我的枪还是满六弹的,还在开不开枪的犹豫之间时,渐渐被拉近了距离,突然脚下踩到块塌陷了进去的地砖,整个人失去平衡,一下就扑倒在地,手上的枪也脱手飞了出去。
一个巡警扑了上来,一下铐住我的手,另一个上前捡起了枪,大叫起来:“娘的!竟然带了家伙!早上司令部刚贴出通缉大盗的告示,晚上就抓到个带枪的女飞贼,兄弟,咱两个要发财了,赶紧报上去!”
两个巡警把我带回了警察厅的监房。我灰扑扑一身男人衣服,披头散发半边脸红肿,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想必也是狼狈不堪,这幅样子并没引来里面那些男人骚扰女犯的兴趣,手铐被解了后,就被投进一个已经关了四五个女犯的监房里。
逃脱已经彻底无望。很奇怪,我此刻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到了下半夜的时候,积了多日的困乏和疲倦向我涌了过来,我和衣蜷缩在角落的一张破草席上,很快睡了过去。
我这一觉睡得极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耳边似乎响起一阵咣啷啷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这才被惊醒,极力睁开还有些黏腻的眼皮。
我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双擦得纤尘不染的铮亮黑色马靴,一个男人正蹲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