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干脆不理刘同寿,只是对着韩应龙说话。
“知县大人,十年以来,江南水患频频,既是天灾,何尝又不是**?沿海且不说,单说曹娥江,沿岸提防多有破损之处,排水分流的沟渠也多被堵塞,水利系统已经瘫痪大半,只要雨势稍大,就会泛滥成灾,若是台风剧烈,八成就是一场大灾……”
刘同寿高宣道号,朗声道:“无量天尊,大人,您为官一任,不正是为天子牧民,造福乡里的吗,又岂是单单为朝廷收税而来?人命关天,不得不慎啊。”
“你……”刘同寿言辞犀利,直斥其非,冯维世也是被气得不轻,他再顾不得许多,抬手指着刘同寿怒吼道:“国家大事,岂是你这小小少年能置喙的?再不退下,莫怪本县……”
“白水绕东山,逢灾更有难。水火分南北,二龙不相见。”冯维世怒了,刘同寿却平静下来,他突然打了个稽首,口中低声吟诵出一段似通非通的谒语来。
“……”冯维世本来怒火中烧,正打算叫人进来,把对方赶出去,可刘同寿这谒语一出,却如同冰水一般浇在了他的心头,将一腔怒火熄灭了大半。尽管还没搞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是,从小道士宝相庄严的姿态中,他却能感受到一股神秘和庄严并重的味道。
“小……道长,这谒语莫非……”冯维世的态度瞬间完成了转变,从开始的漠视,到适才的奎怒,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客气中夹杂了一丝恭谨,连称呼都换了,将一旁的韩应龙看得目瞪口呆。
依照韩应龙的想法,自己这边的态度要客气点,做出提示后,表示愿意在防灾动员方面帮忙就好了。免税之类的承诺,本也不是一个知县能做得出的,别说冯维世了,就算是布政司衙门,一样得上疏京城,得了圣旨之后,才能做出判断。
而冯维世的态度也在他意料之中,当即就下了逐客令,拥有极大特权的官员们,又怎么喜欢别人对自己的权责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二人的身份上,冯某人直接给二人定罪都未可知。
好在他事先也没报多大期望,想着干脆去府城,崔知府和他好歹有师生的名分在,也许能劝动对方上疏也未可知。可韩应龙万万没想到,刘同寿居然直接翻脸了,指着冯维世的鼻子就是一通骂。
没错,刘同寿没爆粗口骂人,但他说的那些东西,比骂人更刺激。兴修水利,当然是地方官的职责;为天子牧民,名义上也确实是这样;而税收多少,看似被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上,实则却是考评官员成绩的重要标准之一。
在冯维世听来,刘同寿那些话的意思就是,他冯某人不做事,只做官,不把百姓放在心上,只惦念着自家升官发财,这是相当严重的指控。尽管事实如此,官场中人也都心知肚明,但却没人会直说,刘同寿这么一搞,对方不恼羞成怒才怪呢。
冯维世确实发火了,韩应龙一时也没来得及应变,谁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同寿突然念了几句谒语,然后就把堂堂知县给吓住,不但怒气全消,还摆出了请教的架势,这算是怎么一回事?韩应龙很不解。
嘿嘿,这个大招不赖吧?虽然抢了陶真人的戏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为了江南百姓的幸福,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刘同寿心里暗自得意,面上却依然宝相庄严,他微微颔首,沉声道:“正如知县大人所想,这是先师预言近年灾劫的谒语中的一段。”
“这谒语说的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老子就应该想办法避开才是,结果一不小心,就沦落到了眼下这般田地,要命啊!冯维世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松懈,老道的谒语很灵验,这里面又提到了龙,很可能涉及到了皇上!比地震什么的严重多了。
“不须问,不可说,冯大人只管将之上奏天听,不日必有分晓。”刘同寿继续忽悠。
原本他是不想用这招的,这条魔咒在后世很有名,贯穿了嘉靖朝三十多年,甚至改变了朝局的走向,影响不可谓不深远。但具体的细节,他却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提出谒语的是陶仲文,而后者正是继邵元节之后,嘉靖朝最显赫的道士。
他事先打听过,至少在上虞,还没人知道这谒语,而现在又是嘉靖十三年,可以基本判定,陶道士应该还没来得及提出,又或刚刚提出,消息还没来得及流传出来。
所以,这谒语应该可以作为大招来用,以这位冯知县谨小慎微的性子,应该是可以轻易震住的。不过,这事儿也有后遗症,万一和陶道士撞车了,很可能会惹得对方不满,把仇恨给拉到身上来。
可没办法,不用这招,就搞不定这位知县大人,而事情又很紧急了,说不得,刘同寿也只能将隐患抛在一边了。
“是,是……”冯维世心乱如麻,这不是逼着自己站队吗?把这种事煞有其事的启奏上去,那自己会很自然的被划归到张阁老一派,可若是压下不报,来日走漏了风声,麻烦也不会小了,这该如何是好?
“谒语的关键内容,只能听由圣裁,不过,也有一部分是与大人相关的,而且这部分内容也相当紧要。”刘同寿欲语还休。
“啊?请小……仙师赐教。”冯维世什么都顾不得了,跟皇上有关的谒语,和自己居然也有关联?这要是不问清楚了,那真是寝食难安啊。
“关键就是水火分南北这句,大人,这水灾是应在江南的,而火灾则是应在……嗯,您懂的。”刘同寿手捏法诀,目视北方,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无限景仰。
冯维世点点头,他本来是不懂的,但看了刘同寿的样子,他懂了,江南一发水,宫里就着火,嗯,八成就是这个意思。
“不单起因有关联,灾劫的大小也有关联,若是江南水灾损失太大,比如元年那次,那宫里恐怕就会……嗯,您懂的。”刘同寿继续忽悠。
“懂,懂……”冯维世汗流浃背,他渐渐明白刘同寿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了,可他却只能配合,那种后果,他是真心抗不住啊,除非杀人灭口,否则他也只能就范了。
“当然,大人您的职权有限,免税什么的您说了也不算,却也不能太难为您了。”
“多谢小仙师体谅,本县……在下确实有心无力啊。”冯维世热泪盈眶,心中大叫:理解万岁。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大人,您且附耳过来……”刘同寿神秘兮兮的向他招了招手,然后两人嘀咕了好一阵子,冯维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依小仙师,您只管施为便是。”
第29章天不救人人自救
进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却是前呼后拥的一大群,看得外间围观的众人两眼发直。
“这小道士是谁啊?居然劳动知县大人亲自送出来?”
“哪是亲自送出来这么简单啊?你没看到吗?知县大人落后了半步,这是恭送的礼节啊!”
鼓声惊动了很多人,在上虞,鸣冤鼓可是有很多年没响过了,县城中的百姓自然是好奇的。本来只是想看看打官司的热闹,但却没想到,居然看到了现在这惊人的一幕,知县大人恭送一个道装打扮的少年出门,这真是太稀奇了。
“真是没见识,这位就是东山紫阳观的那位小仙师啊。”答话的是跟刘同寿同来的那些人。
这些人其实也都是晕头转向,完全搞不懂现在的状况。
按说小仙师是去求人的,而且还是成功率很低的那种,事先大伙儿都不看好,怎么这一转身,就反过来了呢?看知县大人满脸带笑的模样,就算知府大人来了,他也就是这表现了吧?最终,他们也只能慨叹小仙师道法无双了。
“东山紫阳观?莫非就是……”
“可不就是么,除了刘道长,这江南地面上又哪有人配得上小仙师的称呼?”
“那倒也是,神仙弟子么,可他来县衙做什么?知县大人又为何……”
“既然知道紫阳观,你们总该也知道当日的谒语吧?水灾,知道么,水灾要来了!没错,老神仙已经施法阻挡了,可你想想,偌大的江南,又是十三年前那样的大灾,就算紫阳真人再世,也不可能护得周全啊?总是会有所遗漏的,现在就是这茬了。”
“原来如此,我说呢,最近天气就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可没想到,居然会酿成水灾,这可怎么办呐?别的倒还不怕,可地里的庄稼……”
“所以才有了小仙师此行啊!小仙师说得好,天不救人人自救,又不是天翻地覆的大灾,只要咱们上虞人齐心合力,总是能抗过去的。拜访知县大人,就是为了献抗灾之策,知县大人得了妙策,自然要多加礼遇了。”
“原来是这样啊,道尊保佑,这下可有救了。”
其实,到底会不会发生水灾,跟刘同寿同来那些人心里也是没底的,可这会儿看到小道士的排场,他们的思路一下子就被带过去了,连知县大人都说服了,那事情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迅速扩散开来,转瞬间就传遍了大半个县城。而且效果也很奇怪,人们都确信了天灾的即将来临,却没人感到恐慌,听了消息后,纷纷向县衙聚集了过来,不多时就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知县大人,您看这……”眼见已到了大门前,衙前的人却越来越多,黄班头有点发慌。
胥吏们是最觉莫名其妙的一群人,他们只知道东山的小道士来拜访冯知县,在花厅打了个转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本来围到花厅去打探消息的,都加入了欢送团,可其中缘故就谁也不知道了。
“无妨,无妨,”冯知县微笑着摆摆手,然后一指韩应龙,道:“韩举人你们应当都是认识的,徐师爷突发急病,暂时不能理事,而衙中事务,却不能没人打理,是以本县暂聘韩举人为幕僚,暂代师爷之职。”
“啥?”黄班头只觉脑袋一沉,徐师爷病重?不可能啊,昨天他还和自己一起去散花楼呢,莫非是夜里闪了腰?师爷病了就找个人暂代,这还好理解,毕竟大人您从来不管琐事,可是,韩举人从来没在衙门里面呆过,他还不如大人您呢!这又是个什么套路?
不等众吏有所反应,他又是径自说道:“本县有要事必须去府城面见崔知府,衙门中的民政事务,就暂时委托给习主簿和韩师爷打理,汝等须得多多用心配合,若有不然,待本县回来,必严惩不贷。”
最后一句,他说的声色俱厉,胥吏们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不过有些心思快的,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刘同寿就注意到,先前给他带路的那个章衙役,就一抹身,消失在了人群之后,看样子似乎是通风报信去了。
“汝化贤弟,此间事,就委托于你了。”话是冲着韩应龙说的,可冯知县的眼睛却看着刘同寿。直到看见后者微微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与韩应龙略略客套一番,便踱着八字步去了后院,那里正有辆马车等着。
“同寿贤弟,你看……”韩应龙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知道一切变化都缘于那谒语,可他就是想不通,那谒语到底如何发挥的魔力。此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
刘同寿跟冯知县达成的协议就是这个暂时性的身份,县中的钱粮不可动,衙门中的人手,顶多也只能在衙门内部调动,就凭这点资源,要如何抗灾?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接下来就简单了,你亮一下身份,表明态度,乡亲们就会误以为是衙门的态度,然后让大家按部就班的做准备就行了。”看着随行的那些人在人群中四下走动,高谈阔论,刘同寿不由会心一笑,本来还得仔细讲解说服一番,这下连那道程序都省了。
见小道士没有出头的意思,韩应龙也是无法,他硬着头皮站到了门前,高声道:“大家都听到了,知县大人以本县民政之重任委我,韩某也是有功名在身士子,自当尽力报效朝廷,不辜负知县大人的信任。当下,本县的当务之急就是抗灾抢收!”
“轰!”仿佛在回应他的话,闷雷阵阵,回荡天边,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滚滚压城而来,正是山雨欲来之象。
“天不救人人自救,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必能共度难关。”向着乌云压来的方向,韩应龙振臂高呼,仿佛在向其示威一般。
“共度难关!”众皆呼应,声彻全城。
喊话的是韩应龙,但人们注视的却是那个青衫飘飘,手捏法诀的身影。那个身影并不高大,脸上也是稚气犹存,绝大多数人都是初见,但不知为何,看到了那个身影,大伙儿的心底就涌起了信心和勇气,哪怕是天灾都不能稍有动摇。
这样就没问题了,刘同寿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
同时,县衙后院。
“冯大人,走之前,您是不是应该给谢某一个解释?”冯维世没走成,而是被一个面色阴沉的青年堵在了马车前面。
“谢公子,”冯维世一脸苦相,眼前这位给他带来的麻烦,并不逊于先前的刘同寿,他很无奈的一摊手道:“天气骤变,有水患之象,绍兴府乃是大明税赋重地,本县自当前往府城示警,并和崔明府商议个对策出来,你却要什么解释?”
“哦?谢某倒是不知道,冯大人什么时候如此以勤政爱民为己任了,难道不信守承诺,还能带来这种好处吗?”那青年面色更冷,话语中的讥嘲,已经完全不加以掩饰了,连马车旁边的车夫都吃惊的望了过来,又在冯维世的怒视中转过头去。
“谢公子言重了,本县……”
“那小道士在余姚招摇撞骗,又辱及谢家先人,谢某家人几次投来诉状,冯大人却只是不肯受理。如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自己送上门来,可冯大人却奉若上宾,莫非你也想效那些幸进之人,以邪门歪道之术邀宠吗?冯大人,你要知道,这里可是江南!”
被人打断话头,又用这种近乎教训的语气问责,冯维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脸上的苦笑之意更甚了。终归是个世家子,前几日还能装装样子,可到关键时刻,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
“敏行公子,你误会了,本县只是看在韩汝化的才名,这才对其奉若上宾,至于跟着他的那位小道长,本县也是事后才知道他的身份的。你说拿人也好,文案也罢,总是要提供证据才是,连证人、证物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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