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忧虑是很有道理的,上述的手抄本,在后世有个雅称,叫时人笔,历史研究者将之视为研究当代历史的第一手资料,价值极高。
刘同寿的办法让嘉靖看到了一线光明,老百姓比读书人容易忽悠多了。只要给他们找点乐子,他们就会喜滋滋的传颂自己的圣君之明了;如果在这个基础上,再给他们点小实惠,甚至只是一点希望,他们就会受宠若惊的感恩戴德。
当然,百姓的影响力没有读书人那么大,而且他们的性也不是很好,如果没有新的刺激,很快就会将前事淡忘。但嘉靖又不是要从民间获得政治、权力上的支持,他要的,不过是有人说他的好话,而且越多越好,能形成一定的声势最佳。
以前嘉靖想不到此节,即便想到了,也没办法实施。他是皇帝,掌握着大明朝的最高权力不假,但他的权力,最终还是要通过朝廷的各个衙门来体现。煽动百姓,那分明就是谋逆造反者的路数啊!不会有那个士人会执行这种命令的。
刘同寿的横空出世改变了一切,发榜那天,嘉靖之所以那么高兴,就是因为他构思出了这个大计划。回头想想,刘同寿提议建立的那个道家协会,也很有用呢,有识情趣的小道士主持,这个组织肯定能帮助自己享誉天下!
嘉靖的思路,刘同寿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
此刻,面对这考题,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又怎能不感慨万千?一直以来,他都是把嘉靖当做精神病加糊涂虫的结合体,可现在一看,嘉靖同学半点也不糊涂,精明得很,耍起手段来,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想到这里,刘同寿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在心中默默的哀悼了一番。皇帝耍无赖,谁也挡不,肯定有人要倒霉了。
考生们大多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读书人,玩心计哪里玩得过嘉靖啊?别说他们,就算在场的大臣们,听罢考题后,领会到真相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这场殿试中的绝大多数人,注定了是要偏题的。只是,由刘同寿这个始作俑者来默哀,实在很有猫哭耗子的嫌疑。
其实,刘同寿自己也有不小的麻烦。
这一次,他的准备比会试时充分得多,事先已经请韩应龙帮他做了枪文,花了两天时间背熟,此时只须照本宣科就可以了。
但殿试中的规矩比较多,字体的统一要求,就是其中最麻烦的那个。
刘同寿正月的时候练了大半个月的毛笔字,略有小成,写出来的字总算是能见人了。不过,他走的是歪门邪道,只是模仿梁萧的笔迹算是惟妙惟肖,其他的就不行了。
梁萧读书的水平一般,字写的一般,模仿起来不难,倒是让刘同寿省了不少事,可这会儿就麻烦了。殿试要求的是馆阁体,这种字体可不是突击练习几天就能学会的,刘同寿愁眉苦脸,半是出于苦思的缘故,另外,未尝不是为这字体之事而发愁呢。
他摸摸下巴,叹了口气,没办法,只能继续作弊了。
恰逢一阵风吹过,考生们纷纷抬臂护墨卷,刘同寿也不例外。
不过,如果有那眼神极好的,集中注意力观察,就会发现,小道士的袖口处,有白影闪过。但若凑到近前,却什么也找不到,刘同寿面前那张墨卷,依然一片空白,除非将墨卷紧紧压在桌面上,否则没人能发觉,卷子下面那张纸竟是写满了字迹。
魔术师,就是为了作弊而生的啊。
又是一阵感慨,刘同寿定了定心神,然后,他开始描文了。
第194章青词
策论当时,殿试还没完,前面还有下半场,下半场靠的是诗词。
众所周知,明朝对诗词歌赋的注重,远在唐宋之下,并非明朝文人不好此道,只是客观条件制约了这种文学方式的进一步发展。
唐宋诗词登峰造极,断了先人通往巅峰之路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儒学在明朝曾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不消说进士,即使随意从府试考场上抓个童生出来,即时命题一首,他们都能七步成诗。
对制艺有成的人来说,诗词真实太复杂了,达到李杜苏轼那样的水准不太能够,但中规中矩的诗词,就是一个信手拈来。
和乡试、府试一样,会试、殿试也考诗词,但起不到关键性的作用,顶多如虎添翼,想要逆转乾坤是不能够的。
不过,上述所说,乃是通常状况,在嘉靖年间的殿试中,诗词的重要性,全不在策论之下,由于皇帝喜欢这个。
当然,他喜欢的诗词,不是七言绝句,也不是曲牌词韵,而是一种特殊的词体,青词。
吃过午饭,下半场开考。
考题发上去的时分,考场受骗即响起了一阵压制不的抽冷气声,声响之大,甚至在广场上构成了回音,阵阵回荡。
能令众人失态至此,可见这个考题有多不着调。
连刘同寿,此刻都在心中大骂:青词?那狗屁玩意本人连看都看不懂,更别提写了。这是红果果的坑爹哇?黄锦的那个死瘦子也是够坏,怎样也不说事前提示一下?让人有个预备啊?
他不爽,其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嘉靖那点爱好,考生们都略有耳闻。但嘉靖十一年的那场殿试中,并没有青词这个标题,所以,众人征引前例。都没做这方面的预备。此时一看标题,都是干瞪眼。
能考中进士,学问自然不会差。但青词这东西不属于正统的文学范畴,术业有专攻,不懂就是不懂。想到这里,众人纷纷将视野投向了考场地方的某处,眼神中饱含着说不出的滋味。
很分明,皇上又在偏袒某人了。青词这玩意,就是道士以之祭天祷告的东西,皇上以此为题,大道士自然大占便宜。
殊不知,他们固然猜对了嘉靖的意图,但刘同寿的痛苦,就无人得知了。刘同寿这个道士是假的。装神弄鬼,他比较内行,青词神马的,他压根就不会。
青词和南北朝盛行过的骈文有些相似,词用俪语。以四字和六字构句,极度考究对仗格律,对词藻华美的要求,简直达到了变态的程度。
前世时,由于猎奇,刘同寿曾在络上搜索过相关材料。找出了严嵩的代表作来看,只惋惜,他压根就看不懂。一篇文章寥寥百多字,他不看法的字没有八十,也有五十,字都认不全,谈何看懂?更谈何写出来?
这就是沟通不畅形成的结果了。
嘉靖知道刘同寿没文凭,可他觉得既然是神仙点化的,大道士总不能够对青词一窍不通,有点道行的道士都懂,神仙弟子怎样能够不懂?他很等待刘同寿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看到这个标题,考官们也都在苦笑,不过,却没什么人有劝谏皇帝改换标题的想法。
反正进士们很快就要入朝,迟早也要面对这项工作,尤其是那些进翰林院的,这项工作更是他们的次要业务之一。提早面对,也算是实习了,有何不可?在场的大臣们,又有谁不是这么过去的?
不会写?不要紧,随着标题发下去的,还有一篇格律表。有了框架,以进士们的功底,添字句出来也不是不能够完成的工作,只是文采有高低之分罢了。
于是,在考官们意味深长的注视下,众考生冥思苦想,搜肠刮肚,第一次感觉到了八股文的局限性。谁说学通制艺,就能无往不利的?这都是扯,至少青词就不在八股文光环的覆盖之内。
苦思之余,有人偷眼看了眼刘同寿的动静,发现大道士正襟危坐,看都不看格律表一眼,显得极为从容。一工夫,众人也是纷纷慨叹:这年头,还是当道士好啊,圣眷在身,连试题都是量身定做的,真是让人羡煞。
要是刘同寿能会读心术,读出其别人的想法,他一定是要大骂的,谁苦谁知道,哥这会儿曾经欲哭无泪了,格律表对其别人有用,对他却一点用没有,除非给篇范文,否则累死他也写不出来。
他事前不是没有预备,为了应付诗词考试,他从韩应龙等人手中讨要了一些,又回想出了一些明末和后世的诗词,揣摩着,怎样也能应付过去了,谁想到嘉靖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事到如今,再抱怨也没用,只能尽量想办法了。
刘同寿想到的办法当然是抄,不是抄其别人,而是从前世的忆中抄。严嵩写的那篇高级青词,他看不懂,也不,不过,有一篇相对粗浅,文采也还不错的,他却有些印象,如今,他要做的,就是把零散的忆拼凑出来。
这篇青词,是嘉靖十七年的会元兼探花袁伟所写,后世对青词的注释中,常常采用其为范文。
刘同寿是本场殿试中的分量级人物,关注他的人很多。他端坐半响,终于有了动笔的迹象,一下就吸引了一群人的留意力。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考官们纷纷下场,末尾巡视了。
第一个走到刘同寿身边的,是夏言。他脾气急,腿脚也快,几步就走到了刘同寿身边,低头一看,结果一口吻卡在嗓子里,差点没喷出来。
这几年,夏言本人写了很多青词,看别人写的也不少,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写法,只见刘同寿在草稿纸上东写西画,零零散散的搞了一堆画符似的东西,完全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换了其他考生,夏言一定要怒的。虽然草稿纸不是正卷,皇上出的标题的确也不怎样着调,但这里毕竟是殿试考场,不是耍着玩的地方。不将其黜落,这事儿一定不算完。
但面对刘同寿,他就没这个脾气了。大道士乖僻精灵的,谁知道又在搞什么鬼?要是贸然发难,说不定会跟张景华那些人一样,把本人给搭出来,夏尚书才不会这么轻率呢。
不过,虽然本人没底气,但他却也不打算这么随便的放过刘同寿。
夏言在刘同寿身边驻足良久,虽未出声,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断变幻不定,时不时的还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或感恩戴德的样子。
他这番做作,很快就吸引了其他考官的留意力。
待夏言分开后,众考官也是走马灯似的从刘同寿身边走过,看过刘同寿的草稿后,一个个也都是神情诡异。不明所以,凝眉苦思者有之;愤怒莫名,苦苦压制者有之;摇头冷笑,意存鄙夷者则是普遍现象。
但是,让夏言绝望的是,不论如何作想,就是没人跳出来向刘同寿发难。
老夏默然摇头,这么大的把柄摆在这里,愣是没人去抓,人心不古啊!文人没了风骨,还算什么文人?
刘同寿可没空理会这些走来走去的家伙,他正在苦苦回想呢。那篇青词中,有龟,有凤,还有数字什么的,最后还有个好口彩,实践内容却很空泛,所以,他只能一边做号,一边拼凑,用的办法当然比较奇异。
也不知拼了多久,他终于拼出了大部分内容,可开篇的两个对仗的名词,却怎样想也想不出。就在这时,夏言洪亮的声响再次响起,他提示考生,工夫将尽了。
饶是演技了得,刘同寿的冷汗也淌上去了,由不得他不着急,整场比赛都完美的渡过了,最后的临门一脚怎样能掉链子呢?
合理刘同寿预备随意写两个词上去的时分,突然察觉身边有人经过,并且在刘同寿身边微一驻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微不可查的提示:“洛水、岐山。”
刘同寿大喜,这两个词正是原版所用,他不假思索的落笔写就,然后长长的出了口吻,这才有空去寻提示之人。
原著的袁探花还没来京城,刘同寿揣摩着只能是张孚敬帮忙了,谁想到低头一看,那个背影很眼熟,正是异样以青词出名后世的顾鼎臣!
风向,真的变了啊。
第195章彩上加彩
夜已阑珊,紫禁城内灯火通明。。)白天监考的大臣们,晚上也不得空闲,他们正聚在文华殿,加班加点的完成评阅工作。
按照正常规则,评卷工作用不着这么急,至少有三五天的时间可用,不过,今年的会试很特殊,一向对此漫不经心的皇帝催得很急,主急臣忙,考官们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加班了。
皇帝的急切,早就已经露出端详了。
会试是二月初九开考,殿试的日期,最初定在三月初一,成化年间曾有一次变动,改到了三月十五,其后数朝,都以此为定制。
在今年之前,嘉靖朝也不例外。
但今年的殿试,皇帝以恢复祖制为由,将日期改回了三月初一,当天考完,立刻催促考官,限定他们两日内交出结果,最好当天的事,当天处理完。
被逼着连轴转,考官们自然叫苦不迭,可却没人当真抱怨出声。嘉靖的强势,压得众臣有心无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嘉靖本人也在文华殿,并且全程参与了评阅工作。
理论上来讲,殿试的卷子本就应该由皇帝亲自过目,要不怎么叫天子门生呢?可实际上,除了以勤奋闻名的太祖皇帝之外,没有哪个皇帝会亲自批阅这么多卷子,顶多就是给朝臣们筛选过的前十名排个名次罢了。
要不怎么说,科举的排名越靠前越好呢,皇帝看过你的卷子。虽然不能就算是简在帝心了。但多少会留下点印象。有了这个基础,才好在京城混,若是不然,还是外放做个地方官更实在。
在场的阅卷大臣,也就是读卷官,一共九名,由首辅大学士张孚敬为主导,大学士李时和礼部尚书夏言为副,再加上钦点的两位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詹事府左、右春坊,太常博士组成。
卷子分发下去,在九位考官手中传阅,必须保证每位考官。将每张卷子都看过,并且注明意见,由高到低,分为五等,以不同的符号表示。最后,综合汇总起来,按成绩高低,做出排名。
嘉靖的参与,使得评阅工作又多了一个环节,同时。也给众考官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标明成绩这个环节,须得署名,为的是防止舞弊。各考官的学术修养、政治倾向各有不同,评阅相同的文章,也会得出不同意见来。通常来讲,只要差异不太过明显,就不会构成什么麻烦,但有皇帝参与,自然就不同了。
试想,若是皇上给某篇卷子评了大优。那么,他对那篇卷子的印象肯定很深刻,如果这篇卷子最终落选了,皇上的面子又要放到何处去?要知道,当今天子可不是宽仁温和的孝宗皇帝。一笑释怀不是他的作风,死要面子。睚眦必报才是他的特色。
既然没人敢犯颜直谏,那大伙儿跟在皇帝后面亦步亦趋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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