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上午就有这么一例。琼配药的时候,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从病床上抬起他那张孩子般俊秀的小脸。
“叫什么名字?”
“罗小其。”他自己回答。
“以前晕倒过吗?”
“没得嘛!”
琼笑了:“你是重庆人?”
“对罗!”
“以后记得一定要吃早餐!”
罗小其对她咧嘴一笑,转身就跑。
之后,又是一个安闲的上午。
这个公园一般的校园里阳光朗朗,空气里饱含着植物的芳香(琼又可以闻到香味了,她觉得,这功能是那天罗滋带来的。)附近教学楼的电子铃声清晰可听。
几个年青的医生在一个房间里聊天,主任李仁能走进去看看他们,又来看看琼,琼似不知。
这个健壮的男人欲伸手拍她的肩,顿了一下,手在空中凝住,怕惊醒她似的,匆忙走开。
琼两手托腮,闭着眼睛呼吸这有植物芳香的空气。她好像很饥渴,饥渴了很久,困顿了很久了。
四十七午睡的时候,琼做梦了。
这是一个夜间的梦。
石头坞戏剧广场有数不清的人,人群中间正在表演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人跪在地上:“亲爱的,愿这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你……”
男人掉过脸看自己的后方:“那我就杀了你,再杀死我自己!”
人群发出了欢呼,并且溃散开来。
于是她离开人群,继续往下走。
不久,她穿过一片开着白色花的苹果园。
绒绒的草地上,水珠闪烁着星星的光亮。她环顾四周,想就在这苹果园中住下来。
她再往前,就看到了苹果园边上,有一栋建筑,没有灯。夜光映出它光滑而巨大的石柱,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突出的梯形藏式窗户。她很吃惊,因为这是她的故乡才会有的建筑——就是那藏式的窗户使她认出了它。在故乡,这样的建筑的四周,会插着无数的旗杆,旗杆上五色经幡在翠绿的山野里是那样的醒目,被长年的山风吹得扑扑响,那是藏族的“风转经”。经幡上写满了经文,在空旷的蓝天里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学校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房子呢?”
她在心里嘀咕。不知怎么她就来到了这栋房子的顶上,低头看四周,是丛丛树影,远远的石头小路,如同山谷底的小溪,在月夜下发出坚实的白光。
她张开双臂,轻飘飘地飞了,飞过树林荫荫中青色和暗红色的屋顶,和半空中飘移的白云一起,滑向天际。白云曾经缠绕着她的双腿(琼发现自己是的),星辰(它们好像裹在一团团的水晶之中),掠过她的发际……
好像有人掌握了她的方向,她又飞回来了。
她不想飞了,她想睡了。楼顶平整得像河面,她躺了下来。
月亮就在头上,大而光亮、柔和,里面是有株桂树,令人心驰神往。
琼笑起来。她看月亮,它向她飘荡而来,她便伸出双手迎接……但是在她眨眼的时候,它又回到天上去了。
月亮再次回到天上的时候,琼开始跳舞。
风从林稍吹来,吹干了她额上和脸上的细汗。
在不停的旋转之中,她看见有个男人来到了屋顶,在几米之外注视她。
是罗滋。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梦中的人,即使距离很近,看起来也是那么的朦胧和遥远。
她欲叫他,但是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并且,她也无法让自己停止旋转。
一着急,她的泪水就哗哗流淌。
她就只好努力让自己在旋转中向他靠近。
在她向他逐渐靠近的时候,发现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罗滋,而是白天来过医院的那个重庆籍学生罗小其。
他向她调皮地笑笑,飞身而去。
月亮越来越远,风也越来越凉。她无比的孤独,不知道这孤独会否结束,希望有人伸一只手臂给她,带她走。
但是没有,只有月光和树影,只有内心的痛楚。
这楼房似乎越来越高,高到她已经看不清它的四周还有些什么建筑,高到远离了校园,漂浮在夜空之中……
第十三章 1。在午后的时间释梦
(在午后的时间释梦梦又自傍晚开始北方,或是南方——西篱《一朵玫瑰》:《在午后的时间释梦》)在琼的白日梦中,罗滋变成了罗小其。最后,连罗小其也远去了……
白日梦常常比那些夜间的梦带来更多的暗示,让她陷入没完没了的臆想。他的离去,这几乎已经是她明白无误的命运。他用爱情来迷惑她,然后离她而去,就像这个梦一样。爱情和存在,一样地不可捉摸,一样地让人怀疑。我们究竟在期待着什么,还可以期待什么?
罗滋出现后,琼才发现,自己的生命,一直在等。等他的出现,等激情燃烧,等一个又一个寓意复杂的梦,等一个或许根本就没有、不可能有的结果。
为什么她一直在等?谁给了她承诺、给了她等待的理由?
但是,除了等待,她又能做些什么?
在等的过程中,看到的是不断的失却,时间,回忆,爱情的温度,梦中的形象。
这种“离去”的梦,罗滋也曾经向她讲述。如果她能够放弃自己女性的角色,那么,或许她能够真正深入他的内心,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拒绝宗教和婚姻。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他和她,一样地被重重的孤独包裹着,和市场社会格格不入。他的出路在于寻求艺术中的归宿,而她将自己的出路视为与他的爱情的回归。
琼想:这就是我们这种女性的命运,将爱情当成事业,当成终身奋斗的目标。过去的人可以在现实当中好好地相爱,为什么现在的人就不能够,他们要么就是在现实的所谓“爱”中进行交换、互相欺骗和隐瞒,要么就是孤独而痛苦地爱着,但无法回到现实,就像她和罗滋……
放眼看一下不久的将来,就算罗滋能够成为国际性的大师、成为超越时间和历史的艺术家,而她,除了爱一无所有的小女子,能够与他重新相亲相爱,享受美满的爱情,是不是,他们就能够改变一切,摆脱孤独的宿命,得到永恒和安宁?
这个问题,也是必须和罗滋一起探讨的,她不可能独自找到答案。
想起来,罗滋曾经也有过一个白日梦,这个梦的含义,琼直到今天也没用揣摩透彻。
(那是某个夏日午后,太阳下的城市遍地是火。而罗滋窗帘垂挂的卧室,却是一片安静和清凉。纯净的时光里,她半躺在清凉的亚麻布上,微眯着眼睛。她已经可以保持一个他需要的姿势长达一个小时。等他画够了之后,他洗净双手,过来轻轻地搓揉她身体的麻木部位,帮助她恢复血液循环。他不让她穿衣服。接着,他也将自己脱光了。不仅仅是重返伊甸园,他说,这是重返人类历史的原初时光,重返人类的童年。她微笑着表示赞许。之后,的他们,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喝茶。
琼品着那加了玫瑰的茶的清香,有微醺的感觉。她想睡了。
他们相挨着睡了片刻之后,罗滋把她摇醒了。
她吃惊地望着他,他脸色苍白,神情不安。
“琼,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坐在一个山崖上,而城市里的人们排列整齐,有秩序地离开。他们面无表情,像石头一样,全部变成了石头人。同时,他们面色恐慌,脚步急促,一直走过山崖,去到城外。我看见了,那里有一艘巨大的船,在等他们。船上空空的。我想阻止他们,因为他们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会去到哪里。但是,我无法说话,我发不出声音。而他们,虽然我就在他们旁边,就在他们正在路过的山脊上,但他们对我视而不见。”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
她无法用周公或者是弗洛伊德的方法来帮他释梦,这个梦的寓意也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尽说清楚的。她抚摸他干燥而凉爽的皮肤,亲吻他指节上小丛的结实密集的须毛,仿佛他的生命,因为它们而要变为一群群无数的生命。
他那么悲伤,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许久,说:“我不明白这个梦的含义,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你会这样的担忧。但是罗滋,我要和你约好,我们之间得有一个暗号,只有我们俩明白的、我们俩的暗号,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比如地震,比如9?11,等等之类的事件,即使天隔一方,你我发出那个暗号,就可以把我找到,我也可以把你找到。只要我们是在一起的,即使是山崩地裂,你抱紧我,我也就不会害怕了。”
他立刻将她娇小的身躯拥紧在怀里。
“我会把你抱得紧紧的!”他低头在她耳边说,“把你藏进我的生命里!”)她不知道他们的暗号是什么。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去制订这个暗号。时光中的人们,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们总会把那些愿望中的事情,放到明天,以为那是明天的事情。琼和罗滋,也是如此,他们以为明天再商定也不迟。所以,她和他,至今没有获得这个暗号,他无法呼叫她,她也无法向他求救。
琼已经从自己的白日梦里醒来了。此时此刻,午后时分,世界寂静,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下来,东半球和西半球处于同样平衡的位置,巴基斯坦、阿富汗的街头,也寂静如同很久以前的回忆,海城证劵公司的喧嚣也沉入到南海底部。她身处海城边缘的海城大学校医务室,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在自己的桌子前。她抬起头来,被头枕压过久的双臂已经麻木。她愈加感到昏眩,昏眩到无力。想到刚才的梦,以及曾经的罗滋的梦,那个没有确定的暗号,她开始抽泣。她又想睡了,连抽泣也是无力的。她仿佛还在梦中,楼顶在旋转和倾斜,她已经无所依附,她的身体很轻,不知自己会飘落何处……
……直到被人唤醒,一个男人轻柔地唤她:“琼,你不舒服吗?”
看见李仁能主任的面孔,琼才明白自己在医院里,在午间,睡过了头。
“空调温度太低了吧?没有冻坏吧?”主任温和地说,看着她的脸。
他听见了她的抽泣。
这位中年男人的神情令她感觉熟悉,是一种温暖和抚慰。她努力回忆,自己几时曾经得到过这样的注视和抚慰。
四十八同样的午后时间,我们看看海城的另外一边,接近海滨的地方,洁净的公路上驾车而来的是谁?
是罗滋,正好是他。
天气很好,阳光里好像有无数的金丝在游动,罗滋戴着淡茶色的墨镜,驾着他那辆改装过的越野吉普车驶向大海湾。
天空看起来似乎很透明,很空旷。他把墨镜推到额头上,微微眯了眼睛。
这是海城临海一带的天空,纤尘不染,是罗滋喜欢这个城市的理由。在这里,无论生命之中的“轻”与重,都是那么的清晰,你可以选择承受,也可以选择欣赏。
他打量一下右边的小山峦。过去,shyly常指着山上的铁丝网说:“求求你,送我去那儿,让我爬过去吧,过去了我就是香港人了!我成了富婆,回来包养你好吗?求求你!”
“那么,你将被送回哈尔滨。”他笑着说。
简陋的驾驶室里有望远镜、军用水壶和一个自制画箱,箱盖上有一张彩色印刷品,是原色综艺公司丝路花雨之星大赛的宣传品。
原色公司的老康是北京人,北影厂的三流演员,多年都等不到一个角色,等得自己都发福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再在那儿呆下去就只能变猪。
老康刚到海城的时候,没有事做,常和罗滋在酒吧聊天。罗滋建议他办时尚女性杂志,比香港的《姊妹》更有格调的。
老康有着北京人的大气和聪明,他把罗滋的创意送给广州的朋友老姜,又给老姜介绍了一个投资商。老姜的确是个很辣的文化商人,他的杂志办起来了,一开机就印了十万,简直是创下了期刊业的奇迹,老姜也得以从承包某报广告部的失败中迅速振作起来。老康自己开了个影楼,不久就把影楼变为“原色综艺公司”,做广告,做礼仪策划,为海城和广州、北京、上海的杂志提供靓女照作封面,联系明星做形象代言,经营各种商业演出……总之,只要是能赚钱的、又多多少少粘上“文化”边的事,都能够让老康财源滚滚。
老康的妻子是北京人,艺校的钢琴教师,出奇地瘦。大概老康的审美如此。
丝路花雨之星大赛是老康准备了近两年的一个重大项目,成功与否,会影响到原色综艺公司今后的生存。
罗滋受不了老康的纠缠,答应了做评委。
他再次拿起那张印刷品,上面是一群穿比基尼的女人,shyly就在她们中间,前排第二个。
南方有很多shyly这样的流人,她们之中的多数都并非就是爱好流lang,而是时代造就的机会主义者。就好像买彩票,过去的“香港小姐”中了一个张曼玉又中了一个李嘉欣,“马来西亚小姐”中了一个杨紫琼,于是从那时候起,全世界的年青都市女人就有一半企图参加选美获胜,从而跻身娱乐圈、广告圈、上流社会,成为明星,发红发紫赚大钱,或者伺机嫁入豪门。
第十三章 2。色相动物
罗滋看着这群女人,她们和过去的妇女是多么的不同啊!她们的目光里没有半点羞涩和躲闪,有的是一样的欲望。若有差异,就是欲望的强烈程度和实现欲望的行为方式不一样。
或妖媚或冷漠或幼稚,她们全都对这个世界,对生活将提供的机遇虎视耽耽。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她们打分。
任何艺术家都不想评判她们。
她们已经远离了传统意义的美,而孵化为现代选美经济中的核心产品,在整个过程当中帮助电视台提高收视率,为赞助商的产品带来广泛的宣传效应。企业家或许可以评判她们,政治家也可以评判她们。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也必然只是根据其需要作出论断而已。
那么,还是让社会学家来给她们打分吧。
那也不行。大众要求的就是娱乐,社会学家研究大众行为时把大家像虫子一样的对待,分析它们为何会不同时间张开爪子……
罗滋记得,几年前,亚视pearl有个节目叫“thehumanzoo”,看过就会明白,随着经济一体化带来科技、物质文化的全球化,现代社会成为一个巨大的“humanzoo”。也就是说,不同民族、区域的人性更为趋同,所以“thehumanzoo”才会被译为“还看真面目”。
在今天,这些投身选美生涯的女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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