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还是笑,只是先前看着一团和气的圆胖脸上有些冷下来,“是啊,这么一心为人的姑奶奶就平白遭人冤枉,姑娘说说这世道。”
静言一听话头不对自然不接。现在她虽是所谓“西院管事”,但终究只是一叶浮萍,肯定不会与这些王府老人硬碰硬。
故作惊讶,扭头去问夏菱,“冤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夏菱倒不含糊,上前一步,对着王大娘冷笑道:“可不就是世道变了么?我倒不知道咱们王府现下连一个后厨的厨娘都能议论起主子的事儿了。要不,我替您问问大郡主或是卫大总管,可是新添了这条规矩?”
也亏得王大娘变脸快,呵呵笑着又是拍手又是作揖,“哎哟我的菱姑娘,您可饶了我罢,我哪儿敢议论主子呢?”
夏荷也上来了,左手叉腰右手朝她鼻子上一指,“你不是议论又是什么?竟然说姑奶奶平白遭人冤枉?菱姐姐,要我说这个事儿正是应该回给姑奶奶听听。明明是王妃体恤姑奶奶多年辛苦,所以才请了章姑娘来帮着料理,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姑奶奶被冤枉呢?那按你的话说是谁冤枉了姑奶奶?又冤枉姑奶奶什么呢?”
说着又一挥手打断王大娘的辩驳,“行了行了,你那老嘴也蹦不出什么好话来,保不齐你那黑心眼子里怎么杜撰姑奶奶呢!你也不用急,我现在就去回了,咱们且看姑奶奶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眼瞅着就是僵局,静言看见夏菱冲她使眼色,心里明白这是她让她站出来打圆场当好人。
当下便呵斥了夏荷一句,“不许跟大娘放肆!”
夏荷立刻收了气势退至一旁。
静言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小丫头无知,大娘也是无心,她明白大家都是一心为主子好,最后提了一句:“所谓各司其职,既然我蒙王妃与大郡主高看一眼请来管着西院,自是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做好自己的事儿就是了。”
王大娘垂着头,一个劲儿的说:“是,姑娘。是,姑娘”
静言又亲亲热热的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大娘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我心里自然明白谁是好的。”
王大娘点着头笑,“是是是。”
夏菱和夏荷对了个眼色,均是嘴角一翘。
该说的也说了,该拔份儿的也拔了,夏菱适时上前一步搀起静言的胳膊往出带,“这里烟熏火燎的,还请姑娘移步食料库。”
厨房里的人经过这么一出儿也都勤勤儿的送了出来,直到她们走出去十几步才回去。
出厨房不远就是整个王府后院的后罩楼。一长排,二层高,由东贯到西,中间被东西两院的院墙隔断,除了当做库房还是低等小丫头或小厮的居所。
管着西院食料库的是位寡妇,死去的男人原也是府中家奴。
夏菱与夏荷说明来意后,这位大嫂却没给静言什么好脸色,开了库门便抄着手站在门口,连句惯常应酬的话都没有。
夏菱先让人给静言搬来把椅子放在当院,只说库房里不干不净的有她们进去就是了。又由小丫头手中接过票本册子,脸上似笑非笑,一声令下,颇有些威风八面,“盘库!”
小丫头们齐声应了,人手一张单子,看这架势是早就预备好的。
静言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心中却苦笑。嗯,又是个碴子。夏菱催着她来盘库,果然没好事儿。转头看一眼那位大嫂,脸都白了。
唉~
坐在院中晒太阳,肩头后背都是暖暖的。那位管库的大嫂依旧笔直的站在库房门口,廊子给她的脸打下一半黑影儿,另一半白里隐约透着青。再细看看,拢在袖子里的手也微微抖着。
静言转开眼,去看当院里的柏树。
有过往的小丫头们,一个个探着脑袋往这边看。因为静言才刚入府,许多没资格伺候在屋里的丫鬟还不认得她。看其穿戴很是简朴,可身边又跟着伺候的,一时也摸不清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有心眼儿多的,过来行个礼,讨个面儿熟,问一声:“姑娘好。”
有木讷些的,只是直着眼睛盯住她看。
静言觉得太阳穴上跳了跳,这是拿她当猴子了么?
好在这次带来的人手多,两盏热茶时分便清点完毕。只见夏菱手中捏着一叠单票,挺着胸脯抬脚跨出库房门槛,面上略带得意。
好,你总算出来了!
不等夏菱开口,静言先声夺人:“太阳大得很,有什么回屋说去。”说罢便起身自顾自的往回走。
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必然是丫头们追了上来。
静言心中有些气恼。这是明摆着拿她当枪使拾掇人。只是当便当了,没道理她陪着这几个丫头在院子里敲锣打鼓的耍猴戏给人看。多大的事儿竟要当着人前给别人下不来台?这些丫头!
夏菱在后头扬声叫她:“姑娘!姑娘!”
静言回头,没给好脸色,“我说的话没听见么?有什么回屋再说。”
夏菱紧走几步,看静言神色间透着恼意,顿时扑哧一笑,“姑娘,要回屋也是往那边走,您走错路了。”
“嗯。”静言抿紧嘴唇,面上一红,“带路。”
素雪庭。
书案之上,一碗清茶。
书案之后,一位姑娘。
静言端端正正的坐着,面前摊着一堆画圈画点的单票,垂着眼睛吩咐:“你们先说,我听着。但要好好说,细细的说,这次我要听个明白。”
夏菱已经发觉情形有些不对,听了这话也不敢再提别的,中规中矩的把盘库结果一一道来,静言听她说一项便捡出一张兑票摆在旁边。
夏菱等人也不知这姑娘是按什么章程分拣的,总之一气说完后,先前散放的票子被分成了四叠。
静言抬起眼,神色平静,“除了夏菱和夏荷,其他人先退出去,我有些话还要细问问。”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但姑娘发话,也只能出去。
待到房门合拢,静言看着夏菱一笑,“光是听你报上来所差的数目,那管库的嫂子明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但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过往的缘故,我想你们俩心里都明白,只我一个蒙在鼓里,那你们觉着这个事儿我会怎么做?”
夏菱咬了一回嘴唇,抬起眼,“奴婢不知。”
静言看着她,故意老调重提,“我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又不精于计算,那这些只好请东院账房给派一位先生来,咱们这一次好好儿的算个清楚,谁也别跑。”
夏菱还未做声,夏荷先叫了一声:“别!”
静言抬了抬眉毛,“别?别什么?为什么别?”
夏荷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的,“姑娘……姑娘……”
静言不吭声,又垂下眼皮默默的喝着茶。
僵了一会儿,夏菱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我来说吧。姑娘有所不知……”
“我当然不知!”静言眼神一凛,第一次在丫鬟们面前虎着脸皱起眉毛,“你们俩是什么时候进的王府?这些年肚子里存了多少掌故?又愿意透露给我多少?这些眼下看都不重要。我现在只问你们一句,想不想过太平日子?”
夏菱吸了口气,与夏荷异口同声,“想!”
静言点点头,“好,那我告诉你们,咱们三个现在就是一条藤上的苦瓜。之前的管事如何与我无关,我来这里并不是想拔份儿端架子,更没想过其它。既然跟着我,那我也有我的规矩,踏踏实实当差,不闲话,不惹事。我不管你们自己有什么盘算,但也别把姑娘当傻瓜。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你们再这样跟我摆迷魂阵,也别怪我秉公办事,谁的脸也不给留!”
这一席话摔出去,顿时屋里就静了下来。
夏菱夏荷不做声,静言更是能耗得住。比静么?她很擅长。
最终还是夏荷先绷不住了,小声说:“姑娘消消气,原是我们错了。”
静言也知道扬威立万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够的,有个台阶肯定要下,但她并不打算给她们一个痛快。好不容易发一次火儿,怎么也要把话说透了。
“哦?你们错在哪儿了?”
“王大娘和秋嫂子这两个人平日里在我们面前张狂惯了,仗着与姑奶奶……”
静言一抬手打断她,“我今天不是要说这个。”悠悠一叹,“我是气你们俩看不明白眼前。”
夏菱神色一动,似乎明白点儿静言话里的意思,“姑娘是说我们不跟你一条心,不好好当差,却只顾着报复使手段?”
静言看着她笑,另起话头道:“旁的话咱们今日不提。我是想告诉你们,我虽然名号是西院管事,实质上我懂得什么?现下看是什么也不懂,但也终有一天会懂。我从‘不懂’到‘懂’的这个时间越短,咱们的日子就越好过,是非就越少,也对得起王妃和郡主诚心诚意把我请进来。”
摆手示意夏菱不要打断她,静言又说:“不管以前如何,出了什么事儿,在我这,只求大事化小。一个院子一群人,王妃不是把我请进来让我带着头儿折腾的。我只想由今天开始,咱们按部就班,以往的一刀切,秋后算账绝不被王妃所喜,你们说是不是?”
夏荷低着头说:“是。”
夏菱琢磨了一下,反问:“姑娘所说大事化小,最后可是要小事化了?”
静言一笑,“你担心我只一味和稀泥,明哲保身?那你太轻看我了。明明白白告诉你,化不了。若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化了也就化了,大事化成小的已经是给他们留了脸子,剩下的该如何自有王妃郡主定夺。”
夏菱眼睛一亮,点头道:“是,明白了。”
气氛缓和。
静言收起气势,又回到平日那温吞吞的样子,招手叫夏菱与夏荷到跟前,诚心实意的看着她们说:“你们两个是我的丫头,从今往后,咱们便好好儿相处。府内掌故还要你们来指点,办好差事是第一,人情世故也是第一,中间不外乎‘权衡’二字。拿捏得好,整个西院都安生,真是闹得鸡飞狗跳,谁也不好过。”
夏菱和夏荷齐齐点头,“姑娘说的是。”
静言站起身拍了拍两个丫头的脸蛋儿,压低声音说:“以后行动做事要有个规矩。损人利己的是自私,损己利人的是菩萨,损人不利己的,那就是为了看旁人笑话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傻瓜。记住了吗?”
夏荷歪了歪头说:“那姑娘必然是菩萨。”
静言噗的一笑,“错,我可没有当菩萨的度量,这三条都是我所厌恶的。”
夏荷奇道:“那姑娘为什么要说这个?”
夏菱却想明白了,看着静言说:“姑娘是要我们‘本分’,对么?”
静言先到小炕上坐稳,抓来一堆垫子舒舒服服的靠着,这才说:“然也~”
总算是把话说开了。
其实静言第一步所求只是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别跟她起异心。王府这么大,主子下人一大堆。且不说那几个居上位的女人,单说这些看着不起眼的家奴,哪一个不是上三代就在王府中扎了根的?
她现在既来当这个差,赚这份银子,自然要先收一两个可以说话的人。不求知心,只求能有一说一,她就心满意足了。
夏荷忽然扬起一脸憨笑,“姑娘刚才说咱们三个是一条藤上的苦瓜,又说不让我们拿你当傻瓜,原来咱们都是瓜。”
静言抱着一个软垫看着她说:“装,接着装。”
夏荷一愣,“啊?”
静言闲闲的撑着下巴,“刚才在厨房也不知道是哪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把王大娘撅得一愣一愣的,现在又来装傻充愣,我看她还能装到什么时候?夏菱,拿些点心来,咱们看戏了。”
夏荷又愣了一会儿,撇撇嘴,“姑娘好眼力。”
夏菱笑着点了点夏荷的鼻子,“这回可栽了吧?”
两个丫头在旁边说笑,门外还不知道多少耳朵听着。
听墙角不新鲜,适才静言一番话故意说得颇为冠冕堂皇,即便传出去也无妨。
自进府就提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当管事,总得有自己的人,能听话且不添乱就行。眼看八月十五的大节日就要到了,先收两个帮得上的才好应付啊。
第十章
筑北王府的中秋节是个大日子,对其重视的程度不亚于过年。一是因为王妃爱热闹,二是北疆有“入秋便是冬”的寒冷气候。
每年一过八月十五,再大半个月就要变天。先是秋雨,遇上冷的年景,树叶子还没落光,第一场雪就来了。
只要一开始下雪,北疆全境就进入猫冬的日子。庄户上的人每日里走亲串友,盘腿上炕打打小牌或者漫天闲扯。城里的人也都轻易不出门,许多商铺甚至在大雪来临后关门歇业,只余酒肆客栈还开着,迎送过往行商。
以静言的见识来推算,就算是热闹也无非在十五那天摆上香案,供奉日月神,至多再有些歌舞助兴抑或赏月吟诗这种雅致的。所以先前即便有夏菱提醒,也并未太放在心上。
可一连多日,王府内众丫鬟小厮们从早到晚忙进忙出,东院的男人们更是往来频繁。动辄在廊下园中遇见卫玄或其他管事,带着小厮步履匆匆,简直让她看了个眼花缭乱。
位于王府中路后院的大戏楼早早被清扫得纤尘不染,先是一家有名的戏班被请进来,于是镇日吹拉弹唱,闹闹哄哄的先开了一天戏。
这是给王妃过目中不中意,如果王妃点头说好,这班子才算定下。待到八月十四开始,一连三天大戏不断。
再后来,又请了演灯影戏和杂耍的。
卫玄亲自带着这两套班子里的女人们到西院,让静言安排她们吃住。
经过这十来天的熟悉,静言已不那么羞于见青年男子了,也可说是被这古怪的王府规矩历练得见怪不怪。
站在素雪庭正房门前,让夏菱与夏荷把人都安顿到后罩楼畔相连的小跨院里。
卫玄问:“那院子空了许久,可收拾好了?”
静言点头道:“昨儿你差人送了信儿我便让丫头们过去拾掇好了。”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大串颇有官家气派的钥匙递给夏菱,又吩咐多跟过去几个小丫头,看着若有铺盖不够的再回来领。
夏荷又问了几句餐饮上的安排,这才带着人离开。
卫玄见一切都办得妥当心里很满意,等这乌泱乌泱一群女人去了,看向静言又叮嘱道:“让小丫头们多注意着些,这些惯于走江湖的艺人最是手脚不干净。”
静言抬起头,现下也能大大方方的回视了。只是与卫玄并排站着,这么高大的一个人,把她完全拢在影子里,还是有点儿拘束的。
“过完中秋这些人就出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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